“对唔住,今日唔舒服,到处乱糟糟的,慢待了。你们可食过朝?唔曾食就到厨下食碗粉皮丝,填填肚子。哦,对了,铁板嫂,你到岗楼上挂三把红伞,再叫她们把伞捆一下,到时人家来了好点数。”
吩咐完毕,阿芸婆便招呼豆苗婆媳两个坐下,自己则半倚在床托上,脸上倦倦恹恹的。豆苗婆婆才开口讲几句,她这边已打了一串的哈欠。眼看着豆苗咧开嘴要笑,阿芸婆只好撑起身,抓起搁在床边木桶里的粗水烟筒,用火石火镰打着了火,猛吸几口后,人才还了阳。
“你会做什格?会绣花么?会绣?那就好。”
阿芸婆说着放下水烟筒,盯着豆苗出了会子神。豆苗背光坐着,昏暗中仍可以看见她颊上喷出的光泽,艳丽而新鲜。阿芸婆下意识地瞥了瞥自己的手,虽然修长细腻,却苍白无华,好像在水中泡久了的玉兰笋片,因为洁白而更见憔悴。
“‘清洁堂’里的都是苦命人,要食得苦,要忍得,要做得。这几点可以做到的话,你婆家也好,我们也好,就都放心了。这里的规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多待几日你自会晓得,我就不多讲了。”
阿芸婆这会子饿得胃痛,忙不迭地交代了几句之后,便站起身,走到房间最里头的大壁橱边上,摸索着翻弄了一阵之后,手里托着几套衫衣出来。
“这是县城张百万家大少奶的,要绣的花样在咯里。绣衣边、衣襟、领口、袖口、裙边,花用紫色的丝线,叶子用浅绿。你明朝先绣一朵花给我过下目。哦,对了,她要绣荷花。”
阿芸婆将那叠颜色浅浅的衣裙和一个绣花用的竹绷及针线递给豆苗,接着就不吭声了。豆苗婆婆连着又说了一大堆的好话,这才告别。走时她将几十只裹粽送给阿芸婆,阿芸婆略略推辞了几句后收下了。
这时,外面的钟声又响了起来,一下接一下,像催命的无常。阿芸婆惯喜清静,如今被这惶急的钟声一闹,竟耳鸣心跳,连脸也泛出了病态的微红。
“哪个短命少亡鬼在敲钟啊?”
素来有口德的她此刻也村俗起来,她骂了句,然后说了声“不送”之后,便折转身往屋角的楼梯那儿走,想到夹墙上看看。看着她苗条高挑的背影,豆苗很为自己的滚圆自惭。
“掉她的下巴骨!她屋里才是短命少亡的种草呐。”
婆婆肯定知道是春堂在外头敲钟。平素在自家屋里,他就喜欢用手指在桌面上敲这种鼓点。他是龙灯会上的打鼓佬,一手鼓打得有声有色,花样翻新,这点豆苗是顶顶喜欢的。有时她恨老天不开眼,将她错配给春生。其实春堂只比春生小三岁,人比他哥强健多了。配了他起码不会进谢家老围。所以耳听得婆婆在唠叨,心思竟也倾向春堂,觉得阿芸婆牙太尖嘴太利了。要知道,婆婆一家因为春生的事是最忌讳“短命少亡”这几个字的。
却说阿芸婆,她刚才不过随口咒人而已,并不晓得自己已经伤了那婆媳两个的心。她匆匆地走在一大早五娘就走过的夹墙上,恨不得这讨厌的钟声快停。但是走了一会儿,钟声倏忽一变,变得轻缓、悠扬而又忧郁。这时的天虽没有完全放晴,但压在头顶几天的乌云开了一大片。几缕霞光水银般泻下来,大地比往日亮堂了许多。风很柔和,扑在面上相当舒适。阿芸婆满胸的烦恼仿佛已经熟透的伞仔花(蒲公英),全在这风中一絮一絮地飘散了,心情蓦地好转,走路也就跟着轻盈。她甚至觉得胸前那对乳房在小衣上摩擦得恰到好处,让她既有种微酥的感觉同时又不必付出什么额外的劳动。四顾之后,她放肆地舒展了一番手脚,目光被系在旗杆上那三把张开的红伞吸住。这三把红油纸伞是特地用来做幌子的,所以做得特别大。颜色是那种艳红,浸过桐油后闪烁出柔和细腻的光泽,远远看去就跟火烧云一般,红得惊心动魄。看了一会儿随风摇曳的红伞,阿芸婆突然觉得饥不可耐。她走到大门顶上的夹墙垛口,探身看了看门外坪里蹲着的那个后生。后生许是敲钟敲累了,这会儿坐在拴钟的那棵歪脖子板栗树下,正专心致志地用手指在地上画着什么。偶尔的,他会抬起头望一望紧闭的大门,脸上露出焦躁、委屈的神色。他甚至朝阿芸婆笑了一下,雪白的牙齿闪亮,但旋即又低下头去,用手揿死了一只小虫子。打量着这位后生,阿芸婆的眼前似乎叠印出朱梁的身影。朱梁长大后也会有他这样黑的胡须吗?还有他的头发,也是黑而软的,他垂头时额发软软地搭在额角,竟像从前的朱岩呢!
一时间阿芸婆忘记了饿,她隐约地有些恨铁板嫂不会办事,不该把个半大后生拦在外面,有那么一刹,阿芸婆张嘴想跟后生打招呼,可话到舌尖又给她吞了回去。她失神地望了会儿烟雾缭绕的天际,心中很迷惘。肚子里的鸣声这时蓦地大起来,像群蛙乱鸣,又似远处传来的鼓点,敲得她心慌。
罢罢罢,还是下楼吧!
阿芸婆从就近一个楼梯下去,刚到拐角处,便听见木门的“吱呀”声和铁板嫂的送客声。于是,她停住脚,一直等到又一声“吱呀”响起,知道客人已经送走,这才到灶下去食朝饭。
谢家老围的灶房在大门右侧。一共两间,是通房。里面那间砌着大灶,烧柴火砻糠。靠烟囱那口锅上竖着两人合抱的大木桶,平常烧滚水用的,前头一口锅用来蒸饭炒菜。边上还有个石头砌的池子,有一根剖成一半的毛竹筒从山顶接下,由高而低,到灶房这里已接了上十根毛竹管,清水潺潺地沿竹筒而下,注满池子之后,就有人将竹筒取掉,水便流到灶房外的沟里,再经过水洞,泻到涧下去了。由于有竹筒引水,灶房外又有井,所以灶房总是湿漉漉的,尽管收拾得干净,在那儿站久了仍令人难受。外头那间还好些,放着碗橱、案板、几张桌椅和其他一些杂物,地下一干燥,竟似清洁了许多,所以阿芸婆有时还会坐在桌边吃吃饭。但今天她没有坐下来,灶下给她开了小灶,煮了碗粉皮,洒着红辣椒末子和葱花,上面还盖了些用油煎豆腐条和香菇丁做成的“卤子”,香喷喷的相当诱人。灶房外的井栏边,有个妇娘人正在刷尿桶,同时唱歌一般地骂有人偷了她喂的鸡和种的青菜。她的嗓音又尖又亮,听上去非常刺耳。阿芸婆原指望铁板嫂会出面制止,因为平素有些这样的小事都是铁板嫂处理。铁板嫂麻辣、能干,还有些凶悍,很多癞扑鸡一样的女人都怕她。但今天铁板嫂的耳朵好像没有带在身上,井栏边的女人越骂越有劲,竟一屁股坐在井栏上,放开嗓子大骂特骂。阿芸婆忍无可忍,放下那碗粉皮,闪身站到灶房外,阴沉地盯着嘴巴张张合合的那个妇娘人。许久,那个妇娘人才有知觉,讪讪地站起,拿了已经晾干的尿桶想溜。
“鸡以后由堂里统一养,菜也一样。你种的菜养的鸡最好这些日子都食掉去,食不掉就卖给别人,晓得啵?还有,以后尿桶不准在井边刷,那边水沟不是有水么?到楼梯那边洗去,洗了就流出去了,省得臭死人。”
阿芸婆的语调尽管柔而又柔,那妇娘人听在耳朵里却嗡嗡直响。但她并没有被阿芸婆不怒自威的样子吓住,只见她从井沿那儿一步跨过来,张着手,呀呀地道:
“哎呀呀,不让养鸡也不让种菜,你以为大家都有你这么好的福气么?死了老公还有几间店,还可以当老板娘的又有几个呢?难不成要饿死我们去吧?你倒是哇得轻飘飘的!”
这个妇娘人有五十多岁了,身材矮胖,一张包子脸,嘴唇又厚又黑地翻在鼻子下头,像两块切下来忘记了炒的猪肝。阿芸婆没想到她牙口这么恶毒,顿时气得发抖。她还没来得及还嘴,灶下做事的于巴婆、马六嫂就冲出来,将那女人又劝又骂地拉走了。
婊子崽!
阿芸婆咬牙切齿地暗骂一声,拉起一只衣袖,将已经淌在脸颊上的眼泪擦干,回到灶下再看那碗已经凉透的粉皮时,没有了丝毫的食欲。
“刚才癞扑鸡在骂哪个?”
正发愣时,铁板嫂风尘仆仆地进来,手脚上尽是泥,头发和颊上也沾着泥污。没等阿芸婆回答,她舀起一勺冷水咕嘟咕嘟地灌下去,这才抹着嘴告诉阿芸婆。
“我在溜砖,准备把那些菜地围起来,指定人来种菜,省得开销那么大。”
阿芸婆打量着她,没怎么言语。她只是有些奇怪,这个大字不识一箩担的女人,在这些方面却总是比她想得周到。尽管她一进谢家老围就想效法《石头记》中的探春,把里头好好整顿一番,让大家都能过得好一些,但她总想得多、做得少,伞坊的事,如果不是铁板嫂跑腿,靠她阿芸婆只怕再过几年主意还是主意,成不了什么事。
“唉唉,阿芸婆,癞扑鸡不晓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莫跟她计较。”
鹤发童颜,一身整齐干净的于巴婆一踏进门便劝阿芸婆。铁板嫂睁着两只眼睛听了一会儿,忽然咧嘴对阿芸婆笑笑。
“你大人不计小人过,管她呢!”
说着,朝阿芸婆眨眨她那双又小又泡的眼睛。阿芸婆吁了口浊气,有气无力地抬抬手,吩咐铁板嫂这几日将菜地平整好,私自搭的鸡棚拆掉,再将厨房左边楼下那一排的房间改成鸡棚,指定专门的人员养鸡和种菜。
“要不然光靠谢家老围那几十亩水田收谷养人,一面山坡种竹卖钱,不饿死才怪呢!”
原来这谢家老围改做“清洁堂”时,曾得到当时那任知县的大力支持,认为这是整饬风化、保护寡妇名节的好举措,是以划了几十亩水田,几十亩山林归“清洁堂”所有,由别人租种,每年收取的谷物则用以周济那些实在没有生活来源的寡妇们。收留的人少时,“清洁堂”内那些寡妇还能有口干饭食,人一多,所有开销都指靠这,加上天灾人祸,还有佃户捣蛋,一年喝稀的都续不上顿,故而围内的寡妇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或接针指活,或做伞,可都零零星星的,挣不了几个钱。一来二去,大家便瞄准了偌大一块坪,你一锄我一锄,东一条西一块的,除了留下一块晒伞的地面,其余都破碎得不成样子。阿芸婆动了几次脑筋想把这乱糟糟的局面改观一下,无奈她身体不是太好,整日病恹恹的,加上事情并不是太重要,也就按下了。今天被这女人一闹,反倒下定了决心,事情就这么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