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舅公这番话,豆苗好半晌没做声。他们肯定什么都晓得,只不过装模作样罢了。这年月真是怪,恁谁都是一张假面,没几句真心话好讲,自己也差不离,看样子全都好不到哪儿去。
想到回石禾场的举动有可能激怒云瓶,豆苗不敢轻举妄动了。她只好坐在舅公那个飘着淡淡药香的厅堂里,按捺着许许多多的想法,安安静静地缝着细鬼穿的小衣服。看着那几包棉花和一大堆红红绿绿的布料,豆苗感到非常满足。这张家的确不含糊,居然这么舍得本钱。不过,对他们来讲,钱已经不算什么,他们最怕的是没有子嗣。没有子嗣他就绝了户,他绝了户万贯钱财又留给谁呢?这就难怪他们家会想出这么个稀奇古怪的点子来传宗接代呢!
豆苗最大限度地发挥了她的智慧,将孩子的小衣裳缝制得精巧漂亮。张家似乎百分之百认定她生的是崽,所以拿来的衣料全是男孩子穿的格子、点子、细条子素色布,当然也有相当热闹、喜庆的花布,那是用来缝制裹贴、口澜枷、被褥和披风的。豆苗自从怀孕后总是告诫自己不要为生男生女担忧,但她还是免不了担心。万一生个女儿他家会怎样呢?很可能把孩子丢到尿缸里淹死,那才叫惨呢!到时我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回谢家老围,多可怕!
豆苗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成了舅婆的忠实信徒。据舅婆说,只要用针在左手食指上刺上一万针,然后把血涂到一张她从仙人峰求来的符上,她就一定生儿子。
菩萨,你睁开天目看一看,可怜我自小没爷娘,后来又没了老公,让我生个崽吧!
祷告完毕,豆苗便朝案桌上的送子娘娘磕了三个头,然后用针在左手食指上刺下了第六千六百六十六针,鲜血冒出来,把食指上密密麻麻的针眼给盖住。由于要靠手来缝衣服绣花朵做鞋子,豆苗不敢一次刺得太多,饶是如此,她的这只食指已经肿胀起来,疼得她夜不能寐。后来这事被舅公发现,他骂了舅婆几句,然后拿祖传药粉给豆苗涂了,又用布包上,这才慢慢儿好转。
“妹,你缝的衣裳色太素,还是换热闹的吧,男崽子小时候要藏着躲着,要留辫子穿女衣,连名字都要起个妹仔的,这样才贱,才容易养活。他们大户人家钱是有钱,规矩倒不太懂了,下次云瓶来,你要跟她讲。”
舅婆依旧过得实在、快活。从豆苗来的那日起她就很少有忧愁的时候,除非谈起她那些夭折了的孩子,两道分得挺开的眉毛才会皱起来,总之她是个晓得爱惜自己的人。豆苗在敬重她的同时也很羡慕她,并且力图效仿她,不过她很快就发现自己不是舅婆那种能够忘记烦恼的人。
中秋这天天气不是太好,白日里有云,而且一直滞留到晚上也没完全散尽。前些日子非常明媚的月亮尽管圆,却显得黯淡。舅婆舅公很早就做好了饭菜,摆了满满的一桌。只是因为豆苗怀着肚,他们既不能杀鸭又不能烹鱼。按当地习俗,孕妇食了鸭肉,孩子会腿脚先出,凶险无比。吃鱼呢又会使细伢崽的皮肤上生鱼鳞刺,所以他们只杀了鸡,然后酿了豆腐,煮了珍珠丸粉汤,另有山猪肉炒香菇、麻辣笋干,三个人吃绰绰有余了。豆苗怀了孩子后本来吃不下什么东西,这下倒是胃口大开,把个肚子撑得圆滚滚的,饱得连后来的月饼、橘子都吃不下去了。
“舅婆,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多的好东西,真的还想再吃,只可惜撑不下去了,再吃肚子肯定要胀破。咯咯。”
豆苗坐在院坪上,取了一块广东人卖的老婆月饼,高兴得不得了。这时她忽然悟到了舅婆一直保持欢愉的秘诀,那就是忘记烦恼,满足于随时随地涌出的细微快乐,这样长此以往,快乐越积越多,人当然就能笑口常开了。
遗憾的是,这个中秋夜的快乐没有维持多久就被打破了。
约莫八点钟左右,云瓶带着三个阿随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她一进门就把满脸疑惑的舅公舅婆拉到一旁,窃窃私语了几分钟。接着,舅公匆匆到里屋取了一只小巧的木箱,拎着几个纸包,跟着两个阿随去了张府。
“出什格事了?舅婆,云瓶姐,到底出什格事了?”
豆苗现时已把自己的命运和张府密切地联系了起来,云瓶显然不喜欢豆苗的这份关切,脸一板,训道:
“吵什么吵?去,把东西收拾好,房门院门都闩好,歇你的眼去。”
云瓶这晚就在舅婆家睡了。她和舅婆睡一间房。隔着一个厅堂,豆苗听不到她们的一丝响动。她只能从舅婆房间投射到窗外的灯光判断出她们很晚才睡觉。
有什格事情值得她们这样呢?是不是阿喜已经打靶了?嗯,有可能。可云瓶一点也不像哭过的样子,这倒有些怪。
左猜测右猜测,豆苗翻来覆去地大半夜没睡着。第二日早上起来,镜子里出现的是一张浮肿的脸,豆苗第一次觉得自己变丑了。这使她既惊愕又伤心。偷眼看舅婆和云瓶,除了神色沉郁外,眼珠是鲜的,眼皮是薄的,并没有胀头肿脸的感觉。也许没有任何事,只不过是张府有谁病了,把舅公请去看一看。豆苗宽慰着自己。后来云瓶喝了几碗舅公酿的水酒,情绪忽然像雨后的涧水似的高潮了许多,话匣子打开后,竟闭不拢,这样豆苗便发现自己原来的猜测有一半是对的:张府确实有人病了,病得还不轻,生病的正是张府的老主人张百万!
“他信舅公的药,我婆婆也信。他是治内科的,不是治妇产科的,当初真不该关门回家。前天是阿喜的忌日,一早他们两个就哭成了一团,后来闭过气去了,掐了好久的人中才醒。不过,阿喜倒没受什么太大的苦,一枪就过了,伤口也很干净,听讲要花钱请最好的枪手才做得到这一点呐,也是技术。埋了,当日就埋了。他这是自作自受自造孽,不提他。我公公婆婆从前天起就没起过床,特别是我公公,我想熬不了多久了,那个样子真是吓人。祸不单行哪!昨天县上又来派捐,要他捐一万块钱呐,说是支持剿什么共匪,你说,他平常连芋头皮都巴不得连毛一起吃下去的小气鬼,怎么会不心疼?加上阿喜又刚没了,急火攻心,他不病才怪呢!我婆婆倒好,昨天下午起了床,晚上谁也没想起过节这回事,胡乱吃了一碗粉丝就坐在那儿发呆,哭。到七点钟样子,婆婆说要把舅公请去,我就赶来了。本来想雇轿子,小路难行,走过来的。”
“张老爷病了,那你,你在这里住他们不会生气吗?”
豆苗有些为阿喜和他的爹娘抱不平,觉得云瓶这个人很没良心。
“我在这里为老东西祈福呢!”云瓶白她一眼,愣怔了半晌后打起饱嗝来,宽阔的脸醉酒似的红得耀目,眼神却是散的,只有那脑头发依旧梳得纹丝不乱,和她身上的素色衣裳配在一起,显出几分久居深宅大院染上的富贵气、落寞气。豆苗特意看了看她的眼睛,没红,但眼白是浊的,上面布满了黄褐色的斑点,像奶狗身上没有长好的毛。
“唉,从来都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嘛!花钱不算什么,这么大的家业也该散一点财了,积些德,给子孙压压惊也是好的。就是阿喜,唉,报应哪,报应。”
舅婆说着,掏出她那串宝贝佛珠,飞快地捻动起来。豆苗盯着舅婆黑胖而灵巧的手指,那一颗颗珠子便似滚在了她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有些想哭,可眼睛很干涩,喉咙也是哽着的,仿佛有木棍在那儿撑着,连口水都难以下咽,更别说出声了。有大半上午她就那样默默地坐在宽大的矮竹椅上,手里捣鼓着一双小棉鞋。云瓶和舅婆似乎很满意她这种表现,没有过问她一句,但也不忌讳她的存在,她俩谈了许多在豆苗看来相当机密的事,只是其中的人和事都与豆苗无关,所以她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根本就没往心上放。她开始收拢一颗心,认真地上起鞋面来。
阿喜,你就好好去吧。年年这个日子,只要我在,我会给你烧香上供的。
麻线穿过织得紧密的花布,发出轻微的声音。豆苗心里也有个同样轻微的声音在说话。她又想起了春生,眼泪即刻滴下来,砸在手背上热乎乎的。这时,她听见云瓶在说谢家老围的事,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多可怜,就那样摔死了。”
“谁摔死了?快告诉我。”
豆苗紧张地站起来,一手抓着云瓶坐的太师椅背,低下头,捕捉云瓶散成一片的目光,尖声问道。云瓶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别有深意地道:
“告诉你也没关系,是秋千嬷,那个土匪的女儿摔死了。舅婆消息好灵通,也晓得秋千嬷呀!那个原先唱过戏的戏子五娘想逃走,后来被抓回来了。如果她婆家有人来出面,按堂规她就要沉潭了。现在她没人管也没人要,围里的人又嫌她骚,整得她半死不活的,后来戏子来抬女儿的棺材,听人讲是五娘领着秋千嬷逃跑的,气得把五娘给弄到山上去了,也不知是凶是吉。”
云瓶这会儿把脸转向豆苗,啧啧着摇了摇头。豆苗手中的小棉鞋早已不知不觉掉落在地上,缠着白布的左手食指被她噙在口里,乌亮的眼中满是泪水。
秋千嬷竟然死了!五娘倒如愿以偿,她早就戏言过想当压寨夫人,说不定这次就当上了呢。再想想春生和阿喜,窗外十五的圆月当即销蚀成伤心的一道弯痕,仿佛郎君临别前所描的黛眉,已经憔悴损了。这样的世道,这样的年成,生孩子不过添个苦人儿罢了,自己这又是何苦来着?
豆苗胸口一凉,腹内顿时翻起无数气泡。晚饭时吃下去的美味佳肴,似乎怕胸口那儿的冷意会沉下来把它们冻着,纷纷往上涌,就像一群争先恐后逃命的人一样,挤得她食管嘎嘎作响。在云瓶和舅婆的诧异中,豆苗奔跑到灶房前的水沟边,头还未来得及低下,口就被那些黏糊糊的东西撑开了,“嗷”的一声吐在水沟里,砸死了一团游得正欢的红沙虫。
“怎么搞的,你可不能乱吃东西。来,喝点蜜糖水,这样肚子会舒服一些。”
云瓶的神情马上关切起来。她亲自泡了一大碗蜂蜜水,看着豆苗全部灌下去,这才坐回椅子上。这时舅婆绞了面帕给豆苗擦拭,豆苗体味到几丝前所未有的温暖,同时也有几分莫名的骄傲,于是把仍旧平坦的小腹挺了挺,同时眼光往云瓶那个部位扫去。这一扫不打紧,反倒把她吓了一跳,因为她正遇上云瓶递来的两道目光,其中有审视,更多的是阴冷。
“豆苗,你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云瓶把豆苗唤到舅公舅婆的房间。这房间豆苗还是第一次进来,原先她想这里头可能会和自己住的那间一样简朴,现在才发现房间的家具摆设挺精巧、华丽,甚至还有淡淡的粉香在飘逸。
“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阿喜的,你不要瞪眼睛,还是实话实说吧!”
豆苗做梦也没料到云瓶会讲出这样一句话来。她怔了半天,接着打起抖来,泪珠子像碎米筛了满地。云瓶扬扬眉,冷冷地打量着她,既不哄也不劝,穿着软缎子绣花鞋的脚还微微敲着鼓点,豆苗吓得没多久就止住了哭。她低垂着头,期期艾艾、支支吾吾地把自己被强暴的事情叙述了一遍,这回倒轮到云瓶半天合不拢嘴了。
“乖乖,叫你出来不是救了你么?你要在那里生个孩子下来,那些人不把你撕烂才怪呢!嘻嘻,有意思!你们老围什么鬼人什么鬼事都有,真逗!哈哈,哎哟,真是可笑!”
云瓶大概好久没笑过了,如今开怀大笑,脸部肌肉便有些紧张,双唇更是抖得厉害,但喉咙里迸出的笑声挺大,眼睛也笑没了,倒不像是装出来的,因此给豆苗的感觉就更怪诞。她的笑声肯定也引起了舅婆的注意,豆苗听得她在门外问了一句,看到里头没人应答,便很自觉地不再吭气了。
“……你晓得吧,他是个雌鸡崽,卵筋早在赣州胡混时给人割断了。他父母都不晓得,但我晓得。这张家是注定要断子绝孙的,他们给那个死鬼找了六七个妇娘人,全像你一样的,都送到乡下去等崽生。除了偷人,哪里会有崽生?真是笑死人!那个死鬼也落得享几次艳福,始终不肯讲。他不讲我便不讲,由他去。哪个晓得你倒真的有孕了,那几个都毫无动静,这不是怪事一桩?总不成他跟你在一起卵筋就接通了?哈哈,真是好笑!不过……”
笑得眼泪直流的云瓶这时站起来,一张大脸逼到豆苗跟前,严肃而神秘地小声道:
“你这样很好,真的很好!这样的野种聪明,身体也好。我晓得你命苦,你要是生了崽,我请你做奶娘,让你天天跟细鬼在一起,以后你就享福喽!只是刚才讲的这些话你一句也不能漏出去,漏出去了就要这样,咔嚓,掉脑袋的,晓得啵?”
云瓶大概这些天虚火直冲脑门,口臭得不行,熏得豆苗差点儿背过气去。但云瓶好像毫无知觉,身体又朝豆苗靠拢了一些,这回不仅是口臭的问题了,唾沫星子直朝豆苗脸面砸去,热乎乎的,豆苗只好憋住呼吸。也许是怀孕后身体虚弱,也可能是这一晚上听到的事情太多太刺激,这一憋气豆苗竟真的晕了,只见她踉跄一步往后就倒,亏得云瓶挨得紧,伸手一把托住了她,她这才没有摔下去。
“你怎么啦?”
云瓶鲜见地为她担心了,一边卡着她的虎口一边关切地询问道。豆苗气息虚弱地说:
“我怎么老觉得自己在做梦?地上软绵绵的,踩不踏实,想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