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玛
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论语·阳货篇》
下午最后一节课,站在讲台上的胡围突然听到了自己体内坍塌的声响。
这是九月末的下午,阳光甚好,窗外的银杏树叶已经发黄,它们在微风中轻轻摇动,似乎随时会流淌下一树碎金。
胡围正在讲解“环境正义”,诸多舶来品中的一个,不明所以地被学者们热捧。随波逐流,胡围甚至已在中文核心期刊发表过十多篇与此有关的学术论文。然而在这个下午,胡围突然觉得这一切就像是披了件虚幻的金衣,如风中银杏,华丽过后不过是枯叶委地。胡围再也没有兴趣讲下去。
他挥挥手,让学生们都散了。
他的硕士生林小苏踌躇着上前,欲语还休。胡围也冲她摆了摆手。
胡围是H大社会学系的副教授。社会学系最早在文史学院,后来又并入到政法学院。H大是一所理工科为主的大学,人文学科类学院在H大的地位,说得不好听一点,就像个妾养的。而社会学系呢,并过来并过去都是庶出。政法学院法律系强挣了几年,终于弄成了个大系,硕士点博士点都全了,老师们的日子稍稍好过了些,最起码教授副教授的岗位就多出十几个,上升的渠道相对通畅。同一年和胡围到政法学院法律系的文扶同虽说学历上比胡围低了一层,但却比胡围早一年评上硕导。没奈何,胡围只好放弃原来的研究方向,往法学这边靠,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不妥协,哪来和谐?这样他和其他几位社会学系的老师都变成了法律系的硕导,到法律系去分一杯羹。胡围现带的硕士林小苏就是环境法专业的女生,长一张瘦瘦的瓜子脸,说一口湖北腔普通话,脾气倔得很。记得新生见面会上胡围曾问林小苏,对环境法哪个方向感兴趣?林小苏撅着嘴,一只脚尖在地上划了半天,反问胡围道:“老师研究什么的?”—这丫头性子快得像把刀,让胡围想起自己的青春年少。于是胡围抿嘴儿一笑,说环境社会学。
林小苏老家在鄂西偏远的山村,本科是在鄂州师范学院读的,能考上H大的硕士研究生,应该是很能吃苦读书的女孩。像林小苏这样的学生法律系的老师们都不爱带,真正的寒门学子,祖祖辈辈谈笑无鸿儒,世世代代往来尽白丁,指望得上什么呢?但胡围知道林小苏这样的学生是吃得苦的,也更耐得住做学问的清寒,尽管基础可能差一些,但一旦走上正轨,往往会有突出的表现。当然要不是这个中午发生的事,胡围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对林小苏原来抱着这样大的期望。
这天中午,胡围正在办公室做着上课前的准备,林小苏敲门进来,跟他说要提前毕业。这让胡围很惊诧。林小苏学习非常用功,可是效果并不好,专业基础理论知识的缺乏影响着她的吸收。胡围为她制定的培养计划,第一年基本上都是在恶补理论。胡围希望在接下来的两年,林小苏可以奋起直追。胡围反感只是为了一纸文凭而读研的学生,他们不但在浪费自己宝贵的青春时光,也是在浪费国家的教育资源及老师的时间。胡围不希望林小苏是这样的学生。
胡围对林小苏说:“院里关于两年毕业的规定你应该很清楚。”他想提醒小苏,让她知难而退。
林小苏目光躲闪,说:“老师,王主任说,只要你同意—”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完,可是已经足够令胡围震惊了。前一阵她拿了张书单,这书单跟他这个导师开给她的有很大的差异,看着非常眼熟。在一大堆专业书目中,有一本朗格的《十九世纪西方音乐文化史》。估计是博士生导师、法律系主任王荪开的,他年年在给学生的书目里都有一两本艺术方面的书。拿文扶同的话来说,好像不开一两本这类书,学生会以为他不懂艺术。王荪这家伙离异多年,一直不肯正经结个婚,多次跟女学生闹出绯闻,小姑娘要抓住他,比抓条泥鳅还难。关于林小苏,胡围也听到一些,但他并没有当真。这是一个人人都可以成为新闻垃圾的时代,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也可以生长出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消息。真正令胡围震惊的是王荪对林小苏的许诺,院里对提前毕业把关很严,需要经过严格的筛选,可是王荪一句话就将这一切跨了过去。如果制度形同虚设,正义又从何谈起呢?
傍晚胡围回到了位于学校附近的家,一所干净、安静的农家小院。胡围不久前才租下这个小院,和妻子齐粱过起了半隐居的生活。这个小院筑在一个高台上,视野开阔,三间房子方方正正的,一条新铺的青砖小径将院子一分为二。小院一边种着各种蔬菜,一边是一棵高大的柿子树,树上结满了果实。树下放着两把竹椅,乃夫妻俩听风观月之所。
教马哲的齐粱是个素食主义者,素食主义的齐粱正在准备两个人的晚餐。他们十岁的女儿胡小米学钢琴,平时都住在钢琴老师兼姨妈的齐粟家,一般只在周末的时候才回来。小米是胡围和齐粱的女儿,但小米从来就不认识他们,她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那是个无人能抵达的世界。齐粱的姐姐齐粟偶然发现小米对钢琴有兴趣,就把她带在身边教她弹钢琴。上帝把小米通向这个世界的门关上了,但上帝给小米留了一扇窗,小米很快就学会了用钢琴对这个世界窃窃低语。
晚餐的菜肴是从院墙上摘下的新鲜扁豆、木耳菜,葱、辣椒和黄瓜也是从院子里现摘的,简简单单烹一下就有浓浓的蔬菜清香。富起来的院子主人高高兴兴地搬到城里的高楼大厦去了,把一院子蔬菜作为对胡围和齐粱的馈赠。齐粱喜出望外,买了一些新的蔬菜种子,见缝插针地种在小院里。现在这个院子看上去草木葳蕤、生机勃勃。
齐粱吃着饭,对胡围说:“下面那个人,问你好。”—似乎这件事很可笑,齐粱说着,嘴角一挑,无声地笑了。
下面那个人,指的是租住在高台下的一所小院里的中年男人,待人热络、谦卑,说着一口陌生的方言。每天早出晚归,做着一项讳莫如深的小生意。每次遇到胡围齐粱,都会谦恭地说声“教授好”,身体力行地践行“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基本方针。他的女人寡言少语,两个孩子不幸都是残疾。
坐在齐粱对面,胡围感到自己慢慢恢复了平静。
马哲老师齐粱是H大年龄最大的讲师,她就像个劳动模范,每年都要上三四百节课,且从无抱怨。她吃素食,独行,是少见的行动多过语言的女人。楼房倒塌、火车相撞、飞机失踪,她从不谈论,却胸怀悲悯。
胡围时常能感到齐粱瘦削的身子里近乎宽广的胸怀。他们第一次见面,年轻的胡围脑海里霎时闪现出马克思给燕妮情书中的一句话:埋在她的臂膀里,因她的亲吻而苏醒。这个晚上,胡围无疑也需要这样的亲吻。
齐粱去看小米和齐粟,把数码相机里小院子的照片放给她们看。齐粱的那款尼康D300相机把一个活色生香的小院端在齐粟面前,碧绿的蔬菜、柿子树、老式青砖、齐粱的金地小红花长裙,看上去都很美。
小米看了一会,自顾自走开去,在阳台上慢慢打着转。阳台上摆了几盆指甲花,开得正好。小米转着圈,眼睛一直看着那些花儿,目光就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
齐粱对齐粟说,姐,我要你和小米都搬过去。齐粟的眼里甚至慢慢有了泪,这是她最亲的两个人。
齐粟轻轻拍了拍齐粱的脸,说你和胡围再商量商量,小米熟悉这里了,换个地方又不知道要怎么样了。
齐粟住的房子是父母留下来的,三十年前市里给专家们修的房子,半山位置,一梯一户,齐家在最僻静的西头一楼。她们的父亲生前睡眠浅,容易惊醒,这房子做过非常好的隔音。
齐粱把头靠在齐粟的肩头,握着齐粟纤细的手。小时候齐粱嫉妒过这双手,十指葱根般,又异常灵巧,一同开始练钢琴的,小汤加拜厄,一年后齐粟六级,齐粱四级。
齐粟十六岁那年,适逢有位本市出生的著名钢琴家回家乡做汇报演出,齐粟被从全市近千名学钢琴的孩子中挑选出来,将与钢琴家一起四手联奏一曲捷克音乐之父斯美塔那的《伏尔塔瓦河》。演奏会在人民会堂开,全家人将盛装出席。齐粟白衣黑裙,齐耳短发衬得面如满月。齐粱是如此嫉妒,以致齐粟约她早点到人民会堂再去练练那台斯坦威时,齐粱拒绝了。这也是后来她一直不能原谅自己的。
晚上齐粟没有在演奏会上出现,她消失不是一台演奏会的时间,而是整整三年。三年后的一个黄昏,上高二的齐粱放学回家,看见齐粟穿着旧时的衣裙,坐在父母中间看电视,父母各自拉着她的一只手,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这个女儿又会不见了。齐粱在浴室的地板上发现齐粟换下来的衣服,带着酸臭味的粗布衣服,是只在农村题材的电影里见过的式样,裤脚已被划拉成一缕缕。抱着那堆衣服,齐粱忍不住泪如雨下。
她是怎么不见的,又是怎么回来的,这三年她在哪里,怎么过的,到底发生了什么,齐粟从来不谈,家人也不问她。齐家人就当都没有活过这三年。
父母趁齐粟睡着的时候,细细打量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他们看见她额头的伤疤、肚子上骇人的蜈蚣状疤痕、脚底上的血泡,两个老人再次悲痛欲绝,相拥而泣。
住到村子里后,胡围两口子早晨都是在鸡叫声中醒来的。
一天天还未亮,齐粱把头抵在胡围的颈窝里,说,围,原来鸡鸣声是这样的,寂寞。
素食主义的马哲老师齐粱很少有这样直指内心的表述,她总是很平静,是风也吹不皱的一池春水,旖旎风光都暗涌在波澜不兴的水面之下。认识齐粱不久,胡围就卸下了所有的铠甲,在她面前还原成真。胡围也常常回想他们一度充满沮丧的新婚旅行,如果换成另外一个女人,他胡围今天又该是什么样子?总之,遇到她,他便好了。
“原来鸡鸣声是这样的,寂寞。”
天色还暗得很,齐粱从鸡鸣声中听到了寂寞,她有没有内心非常寂寞的时候呢,即使是自己陪伴在她身边?还有小米,哦,小米,总是在一个人的世界里的小米……沉思让胡围彻底清醒过来,他没有用语言回应齐粱,他把齐粱搂紧了,想起了童年在湘西北乡村的许多夜晚,总是在鸡鸣声中迎来光明。在黑暗的长夜中,做村庄这个社区里唯一一个守夜人,司晨的鸡该是多么孤独啊,它对公益的忠守不是出于责任,也不是出于义务,而是一种天性,人类只能寄希望于通过教育来获得这种品质。可是胡围也清楚地看到现今的教育更多的时候只是使人愈来愈多地丧失这种品质。
这天的上午政法学院有一场学术讲座,齐粱三四节有课,两人早早起来洗漱,准备上午各自忙完,下午一起去看看齐粟和小米。两人坐到停在屋前路边的汽车上时,发现有几个老人蹲在各自的院门口看着他们—这一幕让他们一下意识到他们真的是住到了村里。那位说一口陌生方言的中年男子一手抱着一个下肢残疾的孩子上了一辆小面包车,他们坐的车经过胡围他们身旁时,中年男子将身子从后座的窗户里探出来,愉快地与他们打了个招呼。
清晨的乡间公路行人稀少,又无红绿灯,车跑起来很通畅。
“……你看到那两个孩子了吗?真可怜。”齐梁沉默了一会,对胡围说。
齐粱默默看着窗外,想到了齐粟。记得刚回来时齐粟不愿意接触他人,没有再去学校。她唯一可做的就是弹钢琴,还有看父亲收藏的一屋子书。齐粱想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齐粟,一群花朵般的女孩儿,叽叽喳喳挤了一屋子。齐粟局促地坐在桌子边,羡慕地看着她们,一只手在桌面上摸来摸去,看上去是那么可怜。齐粱觉到了自己的残忍,她自己慢慢也跟那帮朋友断绝了来往……后来有了小米,小米就像阳光,照进了齐粟的生活。齐粟接送小米去特校的时候,坤包里总是放着一把手柄上镶有绿松石和珊瑚的弯刀。这把弯刀是她们父亲的一个从事高原湖泊研究的老朋友送的,黑色牛皮的刀鞘,拔出来时刀的寒光能让人眼睛生疼。父亲一直把它藏在箱底。有一回齐粟往包里放刀子时被齐粱看见了,齐粟害羞地一笑,对齐粱说,以防万一—那些她曾遭遇过的万一?齐粱胸口疼得厉害,赶紧将目光挪向窗外。
胡围开着车,没有吭声。他一出门就看到了那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是女孩,四五岁的样子,下肢像草绳一样纤细绵软。中年男子把她夹在腋下出门,她扭过头看胡围和齐粱,脸非常脏,可眼珠子黑亮黑亮。胡围有种不好的感觉,好像她的父亲—可能是她的父亲—那个中年男子,会伤害那个可怜的孩子。总是会有不幸的人,任何时代都无法避免。胡围想起了十二岁那年的春天,那个偶然从村子里路过的疯癫少女……胡围忽然很想小米,再有一个多月小米就放暑假了,小米可以在齐粱的菜地边上种她喜欢的指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