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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白光(2)

走北从帆布包里拿出那把锉子一样的小刀时,我莫名其妙紧张了。我用双手死死捂住了我的裤裆,蹲到了地上。我的裤裆冷森森的,空荡荡的,像丢了什么东西。走北曾经拿刀子威胁过我,说要割了我裤裆里那点儿东西。很多人都这样恐吓过我,每逢我摘了他们树上的果子,或者挖了他们地里的白薯,他们就作势要阉了我。虽然我不明白那点儿东西有什么作用,但每次恐吓过后我都安分守己好多天,就待在青玉老爹身边,只有他才不会拿这个同我开玩笑。接下来的场面——很多次之后我才看真切,噗的一声响,鸡的腹部就叫走北打开了,走北将刀子夹在指头上,再从帆布包里摸出两张小弯弓,卡在刀口上,鸡的腹部便现出了一个拇指甲宽的洞口。之后上场的是系着红棕丝的小铁钩,从洞口探进鸡的身体,似乎勾住了什么却又不直接勾出来,让红棕丝串着。走北一手捉住钩子,一手捏紧棕丝,两只手上上下下拉锯着。过来,接着。不过眨眼的功夫,走北就朝我喊叫了一声。每次我都离他有几步远,我的手刚伸出去,就有一点儿湿东西砸在我手上。我的掌心多了一粒肉豆,扁豆形的,瘦瘦的。那是一粒鸡卵子。

我躺在自己的草铺上——青玉老爹多次犯傻之后,我拒绝睡到他的身边,我闻不得蛤蜊油的气味,以及他散发的老男人的气味。他用糖果引诱我,用板栗引诱我,我都没上他的当。我在灶台前睡了两个晚上,他才帮我在另一个房间搭了张草铺。我的身边软绵绵的,用手摸摸,触在手上的是比猪卵子更柔软的东西。我的鼻尖有一股特别的香气缭绕不散。我好像睡在鸡卵子猪卵子狗卵子上,无数颗它们托着我,它们就是一朵朵云彩。我一条腿跪住猪的身体,一只手使劲在猪肚子里掏啊掏啊,掏出了一朵肉花花。猪瞪着眼睛,很鄙夷地盯着我,可我一点也不在意它的眼神。我想做一个劁匠,长大后成为像走北一样的劁匠,那样我就有吃不完的猪卵子。

我的想法不告诉青玉老爹,我煮鸡卵子吃也是背着他的。他的鼻子比狗灵敏,每次他都狐疑地盯着我,他的目光就像走北的铁钩子,一直伸进了我的肚子里。白薯,让我嗅嗅,你身上有什么怪味。他将我拉到他身边,从头到脚嗅了我一遍。我抿住嘴,闭紧呼吸,生怕鸡卵子的气味从我的身体里逃走。可我的三瓣花出卖了我,无论我怎样努力,总有些气味逃出去。你吃了什么狗屎。他张开手,掐住我的脖子。我被他掐得透不过气了。我不能告诉他,什么也不能说,一旦说出口一切都完蛋了。有可能再也吃不到鸡卵子了。我没吃什么,我挣扎着说。少跟走北那畜生混在一块儿。他说得恶狠狠的。那是绝子灭孙的玩意儿。他似乎在诅咒走北。

兔崽子,你给我滚到文竹那儿去。我躲不过青玉老爹的眼睛,终于有一天他揪着我,将我送给文竹当徒弟。

我很讨厌文竹,他也拿刀子恐吓过我。他有几把篾刀,比走北的刀子不知锋利多少倍。他是个纸扎匠,经常拿篾刀破竹子,碗口粗的竹子,一刀横过去,就裂成了两条竹瓦。我用指头掰了掰我的三瓣花,三瓣花裂得比水门河宽广,牙齿都跑了出来。我又掰了掰竹筒,怎么也掰不开。我得出结论,我的身体比不上竹子坚硬。我不敢轻易走近文竹,每次走近他我都听见我的身体像竹子裂开时一样嘎嘎喊着,从三瓣花开始,每一个地方都让文竹劈成了两半。我的嘴唇就是文竹剖开的,也许是他恶作剧,也许是他的手艺差劲,还将我的上嘴唇弄裂了。我的腿劈成了两条,胳膊两条,手指头十根,脚指头也是十颗,只剩下我的身体还粘在一块。

文竹不拿正眼瞧我。他眯缝着眼,正在对付一根竹子,动刀子前用余光斜了我半眼。我也不看他,他家的门口有一簇烟竹,烟竹挨了饿,一根根比鸭脖子还细瘦。有几只鸟雀在竹丛里叽叽喳喳说着嘲笑我的话。我捡块石头朝竹丛里扔了过去,鸟雀砰的一声飞走了。青玉老爹同文竹说的话都让鸟雀带走了,我一句也没听见。留下吧,这么个兔崽子,还想做纸扎。最后文竹说。你瞧瞧,他的手指头很长的。青玉老爹不服气,捉住我的手往文竹眼前送。我看了一眼我的手指头,一根根细长如竹筷,只是指甲缝里积满了黑垢。吓。文竹的篾刀切入了竹头。他握刀的手,指头比我的长了大半截。竹子嘎然叫喊了一声,我的身体又裂开了。我赶紧将手藏到了背后。

文竹从不拿我当徒弟,不管我饭,也不管我睡觉。吃饭我仍找青玉老爹,睡觉仍回草屋子。青玉老爹不在意,只要我不拿走北的屁股当旗子。他也管不着我,出了门整个世界都听我自己的。我先做了走北的跟屁虫,吃了猪卵子,再去做文竹的徒弟。文竹只让我在旁边看着,不能碰篾刀,也不能碰竹子。他的手是张嘴,竹片就是他长长的舌头。他的篾刀夹在竹片的中间,竹片经过就自然分开了,无穷无尽地伸出来。它舔着场地上的沙子,舔着地上的草,向我伸了过来,舔着了我的脚指头。我的脚指头痒痒的,我抬起脚想踩住它,它一转身翻过我的脚背逃开了。

我溜一眼文竹,他的眼睛却不落在竹片上,而是变成鸟雀飞过我的头顶,飞过竹丛,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我抬起头,竹丛之上是张蓝色的脸,没眼睛没鼻子,阔到没边了。文竹将那些篾片断成一截截的,扎成骨架。他有许多纸绳子,短短的,长不过半根指头。扎篾片时就用那些纸绳子。他有许多花纸,画着瓦片的,砖块的,剪着窗花的,开着门洞的。他将花纸贴在骨架上,慢慢地,一座屋子就现出来了。他又剪了许多纸,剪子在纸片间穿来走去,一条狗跑出来了,一只鸡飞出来了。猪牛羊一起蜂拥来了。如果是真实的,该有多好。走北有忙不完的活儿,我就有吃不完的猪卵子狗卵子。文竹又剪了人,都是女人,在屋子里走动。我看不清她们的脸,像兰秀,像白叶,还是像笑眉。

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屋子。有一天,趁着文竹上茅厕,我偷了一张他的画纸跑了。他有许多画纸,一叠一叠铺在桌子上。有用红墨水画的,也有用金颜色画的,画着我看不懂的画条儿,也有我认识的花,向日葵,牵牛花。秋天的时候,他就在场地上摆了纸和笔,一笔一画描着。我将画纸送给走北,走北呸了一口,将画纸挑在刀尖上,画纸立刻碎成了无数的雪片。我一定送座纸屋子给你。那天我吃了两颗猪卵子,抹着嘴巴对走北说。我的话刚落下,脸上就啪地响亮了一声,走北给了我一耳光。兔崽子,你是条黄眼狗,走北恨恨地说。我摸着脸,不认识走北了。我哪儿得罪了他?我跟在他的屁股后,他回过身,从帆布包里摸出那把月牙形的刀子,向我扬了起来。我认识那把刀子,那些猪卵子就是它劁出来的。我赶紧捂住裤裆,一溜烟逃了。我真正得罪走北了。

相同的话我又对青玉老爹说了。我恨他,如果不是他将我送给文竹做徒弟,我就不会得罪走北了。那些猪卵子狗卵子啊,不知进了谁的肚子。很多很多年后,我兑现了我的诺言,扎了座纸屋子送给走北,他已经没法骂我了,也没有猪卵子给我了。但这之前,我不敢在走北跟前说到纸屋子半个字。我又做了许多事,才换回走北的猪卵子。只有青玉老爹不生气,听了我的话竟然呵呵笑了。他伸出手,想摸我的脑袋,我偏过头避开了。我被他笑得莫名其妙。

除了扎纸屋子,文竹还扎一种鸟,白色的鸟,脖子细长,腿脚也细长,高高地挑在竹子上。我问青玉老爹,那是什么鸟。仙鹤,是仙鹤。青玉老爹说得一脸神圣。我又歪想,走北会不会连仙鹤也阉了,仙鹤的卵子是不是比鸡卵子好吃。村子里死了人,有人就从文竹那儿买了一幢纸屋子,一对仙鹤。他们架起了柴火,铺了火纸,将纸屋子放在火纸上。一把火,村子里就下了一场黑雪,到处都是飞飞扬扬的纸灰。纸灰粘在猪卵子上,拂也拂不掉,我只有连纸灰一块儿吞了。文竹藏了一屋子的纸屋子,不知要死多少人才烧得干净。他巴不得死人呐,走北说。如果村里的男人和女人不在一块儿,就不会有这么多人去死。走北在做好事,阉了鸡就不会有更多的鸡让人吃了,阉了狗也不会有更多的狗让人吃了。阉了,阉了,阉了他们,将他们的卵子挖出来,扔给狗吃了。我对走北说。走北盯着我,似乎不认识我了。你个兔崽子,比文竹还狠毒啊。走北用刀子指着我的鼻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吐。我就阉了你。刀子是一点点地惨白,惨白慢慢聚在一块,聚成了一张脸,那是我的脸,三瓣花开在脸的中央。我飞快地扭过身,撒腿就跑,没跑出几步就摔了个狗吃屎。我想我要死了,我要吃着自己的卵子了。我闭上眼睛等着挨走北的刀子,却没人追上来,走北最终也没有阉了我。

不管白天还是黑夜,经常有人在我耳朵里说话,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头也有老婆婆,有猪狗猫也有鸡鸭鹅。他们和它们的声音混杂在一块,煮成了一锅杂粮粥,什么玩意儿都有。有像鸭公叫的人声,也有像人喊的鹅叫。别去村后的草屋里,草屋里藏着鬼。鬼是什么样子的?白衣白裤,吊着长舌头,舌头一卷,人就给它吞进肚子了。鬼吃人?不吃人也会将你捉了去。哪儿都别去,你给我老实待着。一个女人叮嘱我。我看不清她的脸蛋,她就是个模糊的影子,我擦擦眼睛,她只有一个人的轮廓。我还是想去看看,鬼长得什么样子,是不是也有开着三瓣花的。如果鬼有别人说的那么可怕,那就叫走北劁了它们,别让它们生产更多的鬼。我异想天开,想尝一尝鬼卵子是什么滋味。

我在草屋子里遇着了他们说的鬼,穿着白衣衫,但没有长舌头。鬼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可怕,拿了糖果红薯片给我吃,想将我留下来做伴。我好久没吃到这么美味的东西了。鬼有一张洁白的脸,高挺的鼻子,如果我是女人,我就喜欢鬼。你是鬼吗?我问鬼。他们才是鬼,鬼说。你不怕鬼?鬼问我。我不怕,我说,我喜欢鬼。那就留下来给我做伴,鬼说。我很愿意留下来,可又担心鬼不让我走了。我是属于整个水门村的,每一天都在村子里游荡,随便去哪里都没人阻止我。哪一个角落,都是我落脚的地方。狗崽子,你走吧。鬼说,青玉老爹的门随时为你开着。

我从草屋子跑回了村子。到处都是走动的活物,两脚的,四脚的,就是没人听我说话。我只有到廊桥上去,将话说给桥底下的河水听,说给河里的鱼儿听。桥头让女人们堵住了,我到不了桥面上。她们是一簇野蒿,不断被风吹着,一会儿摆向左,一会儿又折向右。我的耳朵里钻进了很多古怪的笑声,有鸭子一样呱呱叫的,有铃铛一样唱着歌的。它们从耳朵里钻进去,又从三瓣花钻出来。我的脑袋让它们掏空了。有股潮湿的气味闯进了我的鼻孔,害得我不停地打着喷嚏。那是从她们身体内流出来的,一种很黏稠的气味。我掏掏鼻孔,它们就黏在我的手指上,甩都甩不掉。我从她们大腿间的缝隙朝桥上望过去,走北背对我立在桥头。他依然穿着草绿色,没挎帆布包。他朝左边走两步,又朝右边走两步,就是不走过桥。

我有些可怜走北。他让她们的气味包裹得死死的。他替她们跳着舞,像青蛙一样左跳两步,右跳两步,怎么也跳不出她们的包围圈。黑狼在圈子外兜来转去,嗅嗅这个的屁股,又嗅嗅另一个的脚后跟。它有一对很壮实的狗卵子,摘下来怕有两饭碗。黑狼见了我,溜出舌头想舔我的手掌。我拍了拍它的屁股,对她们嘘了一声,狗听懂了我的意思,嗷嗷两声,朝她们的屁股扑了上去。一个屁股朝左边逃了,另一个扭向了右边,还有一个跌倒在地上。兰秀堵在走北的对面,走北向左她也向左,走北向右她也向右。我终于看清楚了,兰秀脸上长有青苔,阴着脸时青苔就浮了出来,就像浮萍从水塘里浮出来一个样,将左右脸颊都遮没了。她挺着胸脯,顶到了走北的胸口上。她的胸部像垫了什么东西,圆滚滚的,像青玉老爹抟给我的饭团子。你说你过河去干什么?兰秀脸上的青苔让风吹动了,散开了又聚拢了。我干什么关你什么事?走北说,滚开,不然我骟了你。来呀,你有本事来呀。兰秀半步也不退让。黑狼不谙世事,对着兰秀摇摇尾巴,又对着走北摇摇尾巴。

如果走北骟了兰秀,那会是什么样子?兰秀的肚子里是不是也有两朵肉花花?帆布包!走北没有背着他的帆布包。没有刀子和小铁弓,他骟不了兰秀。我一溜烟跑到了走北家,走北娘在灶房里抹着眼睛,问谁谁谁。我不回答她,溜进走北的屋子里,从墙壁上取下帆布包,又一溜烟跑回了廊桥。走北和兰秀在栏杆上坐下了,她们也坐下了。帆布包的背带太长了,帆布包敲打着我的脚后跟,我走一步它敲一下。我将帆布包放到走北的脚边,走北溜了我一眼,又转向了水门河。兰秀脸上的青苔不见了,全都飘到了走北脸上。你的背包,我提醒走北。走开!走北恶狠狠地吼了一声。黑狼受了惊吓,扬起它的四条腿,弹到了廊桥外。

走北让兰秀赶回了左岸。黑狼夹着尾巴走在前,走北低着头跟在黑狼的尾巴后。走北是条鼻涕虫,浑身软绵绵的,没长一块骨头。他只会拿刀子欺负畜生,拿刀子恐吓我。兰秀从我身边经过时揪住我的耳朵,我顺着她的脚步小跑了一段路,她才放了手。你要是多管闲事,我就将你的耳朵割下来喂狗。兰秀说话时笑眯眯的,青苔都沉到了脸皮底下。她身上有股狐狸的骚味,她是骚狐狸变的,我闻不得骚狐狸的味道,给我狐狸卵子也不会吃。就算她的体内有朵肉花花,也是骚臭的。我回到了文竹的身边,继续做他的徒弟。文竹虽然对我有些粗暴,拿篾刀威胁过我,毕竟没对我动手动脚来真格的。

有只蚂蚁咬在耳朵上。我摸摸耳垂,指尖上多了一粒红色,那是一滴血。兰秀的手上镶了刀子,将我的耳朵掐出了一道血口子。很长一段时间,只要见到兰秀,我耳朵上就爬满了蚂蚁,哪儿都喊痛。我尽可能躲着兰秀,但世界这么小,有些人总是不可避免会遇见。文竹拿了剪子,在一张画纸上横剪竖剪,再将纸片撒向空中,就下了一场花花绿绿的纸雨。有人冒着纸雨走了过来,纸雨落尽时一张长满青苔的脸现了出来,是兰秀,我已经来不及逃走了。我慌忙捂住自己的耳朵,有可能她让走北劁了,又来揪扯我的耳朵。白薯,别怕,我不是来扯你耳朵的。兰秀将青苔收敛了。但我不敢相信她,她朝我走一步,我就后退一步,始终同她保持一截距离。你给我站住。退了三四步,她就恼了,青苔上又着了一层火,又红又绿的。我撒腿就跑,没跑出几步远,她又捉住了我的耳朵。兔崽子,你还敢跑。你跑呀你跑呀,看你能跑到哪儿去。我让她的狐臭味彻底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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