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早餐时聂宇忘了带饭卡，向王众要，王众竟也没带，真让聂宇怀疑他是故意的。他俩便守在食堂门口，不一会儿便捉了个宋阳，解决了问题。两个豆沙包子加一杯酸奶，乌云左缭，污水右洄，人在画中游。站在被践踏得不见一点绿的草坪旁，王众观察来来往往的人群，并偶尔会有成果，比如得到“每个美女身旁都有一个相貌奇丑但看上去很有钱的男生”这样的结论。聂宇只当他少见多怪。五六个女生从草坪上走过。王众唉声叹气道：“啊，一个长得鬼斧神工，一个别具匠心，别出心裁，还一个惊天地泣鬼神…长这么夸张干嘛，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摇了摇头，悲痛地说，“一个比一个丑，一个比一个丑！”说完化悲痛为力量，愤怒地将空酸奶瓶往地上狠狠一砸。聂宇安慰道：“你怎么老这样啊，怎么说人家也是个生物，那么悲观做什么。老师不是刚刚讲过吗，同样半瓶水，悲观者说唉，只剩半瓶了；乐观者说哦太好了，还有半瓶。同样几个女生，乐观者与悲观者态度就截然不同，像我就比你乐观。我从最后一个往前面看，不就一个比一个漂亮了？”
王众早自习读课本入魔了，说道：“知我者谓我心忧啊！”
开考前一个钟头，教室乱哄哄的，个个都像蚂蚁搬家似的布置考场。紧接着值日生打扫卫生，教室里的卫生全被他们打跑了扫掉了。灰尘纸屑漫天飞舞。外面捡垃圾的老太太与值日生仿佛有心灵感应，积极配合，大清早烧起垃圾来，毒烟瘴气竟像用了全球定位系统导航似的直扑他们教室，里应外合，欲将全班同学消灭。忽然微风吹过，浓烟仿佛有领导来校视察般，随风而散，散得轻松自然，散得若无其事。不吃或吃过早餐的人等在阳台，有的猜会考什么，有的商量如何作弊，还有的一如往常喧哗着。聂宇吃过早餐去教室搬桌子，刚踏进一只脚就被先他一步的宋阳撞了回来，只见宋阳不停地拍衣服抖头发，说遭到沙尘暴了。
教室平静后，聂宇走进去一看，自己的书桌好似搬到久无人居的山洞里摆了三十年，彻底被尘封了。他把书放在窗台，举着桌子，抓着板凳就走。班上前35名在605考室。到考室了聂宇将桌凳一放，凳子晃了晃，鬼使神差地没有倒。也省得聂宇用脚踩它的脚扶起来。桌子才放稳，后面的刘一鸣马上叫他往后面去，再往后面去。聂宇一看大嘴就在旁边，还拿着资料在复习，于是回头对刘一鸣一笑，抬起桌子往后面走。
第一场考语文。
聂宇三分钟将字音字形等小儿科选择题搞定了，接下来是诗歌鉴赏。这种题是让考生拍案叫绝，让诗歌作者死不瞑目，唯独让出题者洋洋得意的绝妙好题。诗中一些蕴意和象征意义连作者自己都没想到，到死都没想到，他出题人想到了。阅卷老师拿着出题人给的标准答案改卷，不这么回答的，没分。这次考的是韦应物的《滁州西涧》。在聂宇记忆中，这首诗已经被教育界糟蹋过很多次了，今日一见，可谓“去年交卷与君别，今日卷发又一年”。这首诗是聂宇三岁时背过的，明明写得轻松、闲适，景色也优美，尤其那句“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在不少宋词还能找到引用过的痕迹。可出题人却能读出作者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苦闷，把全诗的自然清新的味道全粉碎了。聂宇一边把前几次记得的“标准答案”往试卷上填，一边在心里骂：你们这些出题人也太厉害了，从“舟自横”就能看出作者在暗示不在其位、不得其用的无可奈何，我对你们的非凡的超高的丰富的想象力才无可奈何呢。如果能这么暗示，我也可以说第一句暗示作者爱上了一个妓女呢。独怜幽草涧边生”，怜，就是爱；草，当然指美女，《楚辞》和汉魏诗文里不乏以草喻美人的，“幽”，幽暗昏惑，所以“幽草”隐隐就指妓女了；何况是“涧边生”的，而不是闺院里长大的。第二句“上有黄鹂深树鸣”为什么是黄鹂不是麻雀呢？如果是麻雀，那为什么是麻雀不是黄鹂不是燕子呢？为什么是深树不是浅树呢？是作者内心深处良心的责问么？南宋诗人陈丕的“春禽得意千般语，涧草无名百种香”不就是韦诗此句的拓展么？这两联难道不是妓院的招牌吗？去你的！像这样逐字逐词地挖，非得弃了挖掘机改用锹或铲子，这种题只能供命题者展示自己无穷无尽的想象力。有些字词已成诗家惯用语，他一锹下去能挖出一连串典故，以此炫耀自己的鉴赏水平之高。其实呢，不过贻笑于大方之家罢了。你们这些老东西，迂腐之至，无耻之尤，可恨之极！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接着是科技说明文。看似无懈可击的正确选项，个个都经不起推敲。聂宇还没下笔就已经看到了若干天以后语文老师讲解这一题的情景了。你选A他选C，老师说答案是A，你就说他爱钻牛角尖，不能那样想，千万不能那样想，同时内心暗暗庆幸自己的答案与出题者苟同；如果老师说C是正确答案，他就百般拥护C的观念，认为选C以外的人都在钻牛角尖，对文中关键信息理解有误；同时你的观念也不由自主地由A向C靠近。他四面八方劝，劝说无效就说你们这些人顽固不化，再独善己身式地表示自己向文文山忠于大宋一样忠于C老师也像《列子；汤问》里两小儿辩日时的孔子，“不能决也”。聂宇仿佛又听到她说了一句，“这个问题我们先放在这，下去以后再讨论它。”然后这辈子也不去管它了，好像这里说的“下去以后”不是指下课以后，而是指下去地下以后，他们师生在阴曹地府相聚。
聂宇走完这坑坑洼洼的一段，接着就是最讨厌的题，散文阅读。不知为什么，出题者的鉴赏能力普遍很差，尽选些文笔最差的散文，作者都是大学教授，或者聂宇从没听说过的著名作家。内容则千篇一律，什么树叶落了、秋天来了啊，民族精神啊，保护环境啊，比发廊里放的歌的歌词还恶心做作，简直可以说是翻着词典找形容词堆起来卖钱的——比楼下将垃圾的卑劣万倍，却有着名利双收的好处。当年周作人把散文的地位提高到独立的文体，就为了供这些捡文字垃圾的垃圾来糟蹋。子曰，辞达而已矣，聂宇虽然看不惯孔子，对这句话却十分推崇。可事实却偏偏是辞不达而不已矣，已矣了辞却还不达，反而废话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聂宇一遍读下来，感觉自己好像骑着摩托在水稻田里艰难跋涉了一番。看了文章看问题，问题全是问文中某字某句何意，表达了作者的什么感情。作者多半已经死了，命题人说一没人能说二，当然，说二也可以，但是分数没有的。作者没死也不要紧，当他死了是一回事，出题者说他的文章表达了对家乡的思念，他能忘了实际上是对家乡某个姑娘的思念。教育下一代嘛，怎么能不竭力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呢。今天考的是冰心的一篇散文，题目被挖掉了，让考生填。文中多次出现“我不信了春天”。这其实是一种很低级的手法，可让聂宇苦恼的是，偏偏就有那么些人对一些低级的东西津津乐道并自以为高级。读到结尾又出现了那六个字。这弄得聂宇仿佛看见一个被孙悟空打了一棒，正苟延残喘的老妖婆坐在地上，双眸深情地凝视着远方，用她那没了牙的嘴呻吟道：“我不信了春天……我不信了春天”说完最后一遍，吐血而亡。然后是仿写，初中写到现在，写来写去聂宇只记得个“冬日里的阳光”和“沙漠里的绿洲”。还有一种叫扩写句子、压缩语段的，统称语言运用。这种题让他认识到，语言是一种很贱的东西，只要有能力，谁都可以任意玩弄。
最后作文。
这东西纯粹是考个态度，态度端正，认真对待，郑重其事地写，便拿不到多少分，才四十五左右；态度不端正，玩世不恭，假象自己是狗奴才，专写听话的文章，就能拿高分，甚至满分。聂宇一向写后者，他模仿的惟妙惟肖，不要脸的文字奔涌而出，阅卷老师与他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分数高高的。如果写记叙文，就随便编个故事，从中看出题目说要你写的道理。这个道理最好不要明说，才是所谓的高级手法。今天这样编，明天题目改了，同样的故事再编个相反的结尾，比如谦虚与自信。只要能领悟出题者的意图，就能拿高分。散文更简单，跟散文阅读的作者学着些，仔细回忆老师教的方法，就行了。纵观历年高考满分作文：辞藻华丽，内容空洞，矫揉造作，虚情假意。典故则皆为张良捡鞋子，韩信钻裤裆；项羽抹脖子，屈原跳湘江。兹为压轴，逢场必作。若夫东坡之高唱“大江东去”，与太白之“仰天大笑出门去”也，亦不可或缺。杜少陵嚎叫，陶潜扛锄头亦然。据统计，每年六月，张良在两广两湖上海天津等地捡鞋共计万余次，韩信在人胯下钻来钻去至今没休息，屈原快练成跳水冠军了，无怪乎中国跳水队为梦之队。司马迁最惨，其惨有甚于项羽者。苏轼唱得比周杰伦开演唱会还累，快要哑了；李白笑得像电影里的周星驰，就差疯了。陶渊明的豆苗给全国考生做生物探究实验也用不完。杜甫其实最可鄙，为了自己的名节连妻儿忍冻挨饿也不顾，不算好男人——早知这么清高又无财就不要成家，害家人受罪。
这些在昨晚大群男生女生就在一起讨论过。班主任还仔细听过，并满意地点点头，说你们不要太天真，不要毫无意义地守着属于你自己的那一方净土，那都是鬼话，骗人的；生活是现实的，是无情的。你们只管怎样写能拿高分就怎样写。谁不知道作文全是假话？
当时他们把教室摆开，一群聚一个团，聂宇很是兴奋，传授秘诀：用所学的词汇拼命地堆，用天上飞的、地下长的、沟里流的打头阵，用死人笔下的句子作掩护，跛子瞎子聋子齐来助阵，外国名人喝彩，搞定。一个女生不大懂，要聂宇说明白一点。聂宇说：“天上飞的，是鹰击长空、北雁南飞；地下长的是绿叶红花或芳草青青，沟里流的叮咚泉水或溪水，当然，长沟流月去无声最好。死人的话，也就是鬼话，懂吧，电视上专家访谈就都用它结尾的。残疾军团嘛，半身不遂的有史铁生、张海迪，聋子贝多芬，瞎子海伦；凯特，或者荷马，对了，奥斯特洛夫斯基最好——海伦；凯特身兼多职，仅当瞎子用掉太可惜了。最后你自己杜撰一句格言，就说是列夫；托尔斯泰、车尔尼雪夫斯基、巴乌斯托夫斯基或谁谁谁夫斯基说的，自己编一个名人也可以。”
“为什么一定要俄国的呢？”
“因为俄国人名字长，用起来实惠，如果你觉得你字数够了也可以写别的人。”聂宇答道。
“只要不写你大爷说的就行了。”王众补充说。
聂宇写完作文，还有一节课的时间。他悠然地转起手中的笔，倚着窗台，闲看枯枝洒枯叶。晨风吹来，顿觉神清气爽，闲不住了，东张西望，观赏周围的人抓耳挠腮，急得满头大汗的模样，心中暗暗发笑，只恨没有人陪他笑。又背着手敲刘一鸣桌子，叫他把MP3拿来。刘一鸣见监考老师正看着他们，没理他。聂宇只好欣赏自己转笔的绝技，转得风驰电掣，呼呼作响，自己觉得出神入化。
这时王众还在写作文。王众每次作文都写司马迁，还在寝室宣布司马迁是他的专用奴仆。这次可能对人家产生了怜悯之心，竟放过他了。其实他这次是觉得司马迁派不上用场了。这次作文的立意是要挖掘他人或自己的潜力，不要让本来可以成为雕塑的石头做了铺路石。王众很气愤，认为石头铺路不铺路关他鸟事，所以没想到召唤奴仆。其实他可以这样写：汉武帝发现司马迁能成为《史记》作者，而不是嫪毐第二，于是对之行刑，使他能安心著书。就好比被阉过的猪比没阉的长得更肥，用心一也。他一向把散文阅读留到最后动笔，往往时间就不够了。那个填题目的题想也没想就填了个“我不信了春天”，这可能是流行歌曲听多了形成的本能。匆匆一瞥，想当然也是对的。因为这种题一般讲究首尾呼应，结尾点题，升华主题，增加文章的感染力。王众写几个字就看看时间，胡乱将空补满了。最后涂选择题答题卡，那答题卡仿佛苏轼笔下的西子湖，“淡妆浓抹总相宜”，矜持得怎么涂都涂不黑，有一种朦胧的美。看来是学校自己印制的。好在语文的选择题少，如果是英语就完蛋了。王众的铅笔还是剥削叶小枫的，用了几下不能用了，十二个选择题全用圆珠笔涂了。
聂宇对着韦应物的名字说了声“后会有期”，交卷，走人。聂宇走路的样子很欠揍，班主任批评过他，“一看那鬼样子就知道是个不老实的家伙”。聂宇出了考场，大拇指勾在牛仔裤上，一步一步晃下楼去，朝宿舍楼走去。
推开寝室门，门上一条雪白的卫生纸随风飘起，又静静下垂。那是塞在门上挡风用的，门换锁了留下手表大个洞。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聂宇的床，被子在一旁像欲说还休的癞蛤蟆，床头整齐地摆放着几个买鞋子的硬纸盒，里面全是书，纸盒上也摆着一本书。粉红色的梳子和缺了几个角镜子也在纸盒上。床单的两个不靠墙的角向外翻着，正像《小石潭记》中形容的“近岸，卷石砥以出”。地上是五颜六色的鞋子，有的倒在中央，有的倚在床架旁，有的躲藏在隔夜未倒的洗脚水盆后，只露出沾满脏水和被泥巴凝固的鞋带。阳光在冬日里常常没有，窗子紧关着。聂宇拿了梳子镜子来到水龙头边，打开窗子，铁网上塞满各种冷色调的袜子，悠长的西北风冲破袜墙的阻拦，绵绵不绝地吹来，沁人心脾。窗下摆着十几个铁碗，其中一个养着一株永远也开不了的水仙。聂宇当它是蒜苗。
王众回来了。把文具袋往聂宇床上一甩，说：“考的不行，我。他们人呢？”
“还没回来吧。哦，回来了。”聂宇说。
“打球去，打球去！不提考试了。”
七八个人就下楼了。大嘴在回寝室的路上就抢着跟每一个人谈论考试，考差了啊、刚复习的原题忘了啦、作文最后两分钟才做完啦、多么心痛多么可惜多么惊险啦。回寝室只有陈俊一个人在，也不管他在做什么，上前去就诉说：“唉，完了完了，语文又考差了，唉！你考的怎么样啊？我完了，班主任又要骂我了……”
陈俊鄙视地看了看他，说：“是是是，班主任骂死你，骂死活该。”
大嘴语气陡变：“骂死你才活该，你还不配给班主任骂呢。”
“那你进来跟我说什么？不就是讨骂吗？还想要我们嫉妒，不知廉耻，让您的班主任骂您去，我们不够资格呢。”
大嘴语气又一变，说：“不是哦，我只不过考差了，心里不平衡嘛，哪像你说的，唉，你不懂的。你算算看，这种成绩，到时候只能考个什么垃圾大学……”
陈俊找刘一鸣的MP3找到了，要去球场找他们，无心念战，说：“不跟你说了，跟你这种人不值得说。”说完走了。大嘴只好一个人洗衣服。
陈俊很少运动，最多就和女生们打打羽毛球，篮球是从来不碰的。他坐在球场旁边的石阶上看他们玩，塞着耳机。他们一直打到下午，食堂关门，省掉了一餐饭。吴超例外，他有女朋友为他从校外买饭。
下午考数学。坐在考场，聂宇浑身发凉，刚才在球场的激情全消散了，并且此时回忆起来，甚至难以理解为什么半小时前那样狂躁。班主任原来不反对他们打球，还在场边观看了。就在他们打球的时候，天阴了下来，风也更冷了，应该加点衣服的。现在坐在考场才感受到。聂宇大拇指伤了，不想握笔，龙飞凤舞地答题，突然想到叶小枫三步上篮的滑稽样子，差点没笑出声来。一场数学考下来，聂宇差点冻成了冰雕。
第二天英语、物理，再化学、生物。物理试卷居然还是油印的，那纸张、那卷面、那笔迹、那气味，无一不引人产生当场将之碎尸万段的冲动。生物题更离谱，还没学的也考了。大考大玩”，因为不管玩不玩，结果都难免一完。考完英语，聂宇弄了个走读生校牌，混出集中营，去书店逛过。
考完了也不放假，上课却没老师，老师都在改试卷。聂宇庆幸自己有书看，省得要去抢MP3教室如长安失陷般混乱。像这样过了三天，才放了一个下午的假，然后开始用补课的课程表。
试卷发下来，身价大跌，聂宇一个一个捏成团，投向黑板下的垃圾筐。六投五中。王众往床上狠狠倒下，叫道：“从今天起，做个三好学生——吃好，睡好，玩好！再也不搞******什么学习了。”
赵帅总分全班第一，语文只比聂宇少20分，全班第二；数学满分。班主任深觉赵帅前途无量，欢欣鼓舞，大肆炒作，说人家赵帅全班第一。
而这在聂宇眼里，只意味着能吸引更多脑子笨得像猪的女生。王众拍着聂宇肩膀说，你咋又跟我想的一样啊！
接着又是换座位。
阴暗、艰难的日子来临了。漫长的寒冬，冗长的补课岁月。直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