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歌”的眼睛潮湿了。望着眼前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他的心里充满了愧疚和自责。
初中毕业后,英俊就和班上的几个同学一起,下放到了大围山的一个小山村里。那是一个叫做中煅的地方,四周是郁郁葱葱的青山,有一条花溪河从村前潺潺流过。溪水清澈见底,有很多小鱼在溪中游弋。多数情况下,天空湛蓝而又深远,而空气却永远清新甜润。这种优雅清静的环境,给几个城里来的姑娘小伙子带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感。
他们一共四人,两男两女,像是“配对子”一样安在一起。英俊和刘戈被安排住在黄会计家里,静宜和乐愉被安排住在武书记家里。因为武书记和黄会计家是上下屋场,挨在一起,所以他们四人虽然是分开住着,但却在一起生火做饭,好歹看起来也像是一个伙食单位。
几个人的知青生活就这么开始了。他们白天跟着社员们一起出工,晚上却忍受着那寂寞。英俊和刘戈负责砍柴担水,静宜和乐愉则负责洗衣和做饭。每天要亮着煤油灯盏才有饭吃。都还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又都是刚离开父母从城里来到乡下,这样艰难寂寞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其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但好歹也有四个人相依为伴,再怎么艰苦寂寞,再怎难以忍受,因为有了男女搭配,也还是能够挺过来的。
转眼间就到了年底,县里下来了招工的指标。由于表现出色,四个人都被推荐去参加了体检。但等到最后确定人员的时候,却只有英俊一个人被打下来了,原因是他的父母亲有所谓的“历史问题”。
一同下放来的四个人,一下子就走了三个,只剩下英俊一个人了,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打击。他的心一下子跌入低谷,他觉得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太不公平了,他觉得自己的前途就像那重重起伏而又望不到尽头的大山一样,已经渺无希望。
于是,英俊白天和社员们一起出工,晚上却常常独自一人站在花溪河边的柳树下,用他那悠扬的小提琴声打发那寂寞难挨的时光。一曲一曲,如泣如诉。而每当他拉完一支优美动听或是凄美感人的曲子时,他内心的孤独烦恼、郁闷不快才会烟消云散,复归平静。
正好这时大队部要成立文艺宣传队,武书记见英俊那么喜欢拉小提琴,就决定抽调他到大队文艺宣传队去。这个武书记是个花鼓戏迷,对花鼓戏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痴迷,所以排演的节目大多也是以花鼓戏为主。这就多少有点为难了英俊。因为小提琴毕竟是西洋乐器,要他用小提琴为湖南的花鼓戏节目做伴奏,等于是叫他穿草鞋配西装,无论怎样都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但在当时的背景下,想到一同下放来的几个人只有自己还没招工出去,如果再不服从组织的安排,不给书记留下一个好的印象,只怕下次再有招工的机会也轮不到自己了。于是心里面想:穿草鞋配西装就穿草鞋配西装吧,反正自己也是乡里狮子乡里滚了。硬着头皮去拉。
公社在阴历年底的时候组织了一次文艺汇演,每个大队的文艺宣传队都要去表演节目。武书记见其他大队也都是花鼓戏三句半忠字舞之类的节目,便灵机一动,临时决定要英俊上台表演一段小提琴独奏。英俊突然接到这个任务,心里就感到忐忑不安起来。虽然是在严冬季节,但他紧张得汗都出来了。在公社礼堂这样的大舞台上,当着几百上千的社员群众,由他一个人表演小提琴独奏,这可是大姑娘上轿一头一回。面对着台下黑压压的社员群众,面对着公社大队那么多领导,他走得上台吗?他承受得住吗?他拉得了琴吗?他只感到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但一想到这是大队武书记的“圣旨”,一想到这是自己大展才艺的千载良机,英俊再怎么害怕也不敢违反不愿放弃。于是他顾不得那么多了,麻起胆子拿着小提琴颤颤惊惊地走上了那个对他来说有点高不可攀的舞台。
稍微站定!胆怯地抬眼望了一下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群,英俊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开始加快,脚也不由自主地有点抖动起来,仿佛有风在自己的裤管里不停地吹一样。但是,当报幕员报幕之后,当他把那小提琴往自己的下巴上一夹时,他又很快地表现出了一种少有的镇定来。他觉得这实在就是一个奇迹。在经历了那样的紧张慌乱之后,能够表现出这样的心A止水来,这对从未登台演出过的他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了。只是,在他整个的拉琴演出过程中,他始终不敢再往台下看上一眼。害怕台下那一片“黑压压”,他非常害怕每一双盯着自己看的。
好在那是一个k下人视小提琴为怪物的年代。很多社员群众连看都没有看过小提琴,更不知是何方怪物,搁在下巴下,反手反脚怪模怪样地竟能奏出如此美妙的声音。因此,等英俊把一曲《草原英雄小姐妹》拉完,台下早已是掌声如雷,喝彩声口哨声p向成一片。
“再来一首!”
“好听!精彩!”
“再来一首!”
很多社员群众就死命鼓掌,强烈要求英俊再来一首。于是,英俊便向台下热情的社员群众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就又挥弓揉弦,很有风度地拉了一首歌剧《白毛女》里面的曲子〈匕风那个吹》。
这时候英俊敢看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了。他觉得那“黑压压”原来并不是那么可怕。他也敢去看台下的每一双眼睛了,并且还敢和他们对视,随着曲子的舒展用眼神和他们交流。他已经完全陶醉在这种如痴如醉的演奏中了。他在全心全意地享受这个欲罢不能的过程”
等这首曲子拉完,台下的欢呼声喝彩声更是响成一片”在英俊一再鞠躬致谢之后,台下的掌声仍然经久不息。就这样,英俊一连拉了三首曲子,才在一片掌声和欢呼声中走下台来。
那一天,英俊不仅是在公社出足了风头,同时也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和满足。他做梦都不曾想到,小提琴会是这么地神奇,小提琴会有这般的魅力。直到文艺汇演结束了,他不无兴奋地走出公社的礼堂时,都还有很多姑娘小伙子,围着他的小提琴看热闹。当然,还有一个人比英俊还要感到高兴,那就是武书记。他觉得自己的那个临时决定不但是非常正确的,而且非常伟大。英俊的精彩表演,不但给他们全大队争了光,也给他这个当书记的挣足了面子。
由于英俊在公社文艺汇演中的精彩表演,让武书记突然生出一个想法来。他觉得英俊不但长得一表人才,而且身强力壮,又会拉小提琴,如果给他介绍一个对象,让他真正在这里扎根一辈子,大队上不但多了一个好劳力,而且也多了一个好人才。
于是,他想到了大队长唐满庚的大女儿唐巧容。考虑到英俊是县城里下放来的知青,不一定就会看得上唐满庚的女儿巧容;也考虑到英俊家里的出身不好,怕巧容姑娘不同意,武书记就先把这个想法跟唐满庚讲了。
唐满庚听说武书记是要给自己的女儿做介绍,而且介绍的还是县城里下放来的知识青年,又在公社文艺汇演时看过他的小提琴表演,就满口答应了武书记的要求。
正是插早稻的时节,大队上安排在唐满庚家里杀了一头两百多斤的猪,好分些肉给队上的社员在春插期间改善生活。武书记便喜笑颜开地邀请英俊跟他一起到大队长唐满庚家里去打牙祭。自从上次英俊在公社表演了小提琴独奏后,武书记就对英俊表现出了一种格外的关心。因此,当武书记邀请他到大队长唐满庚家里去吃饭时,英俊也就没有推辞。
等他们赶到唐满庚家里时,肉已经分得差不多了,很多社员都提着肉往回走。但唐满庚家里还是有不少的人。英俊跟着武书记在厅屋里坐定后,就发现有不少陌生的眼光正盯着自看。
“武书记,请喝茶!”巧容在将茶递给武书记时,眼睛却在盯着看。
“你也请喝茶!”巧容又将茶递给了英俊,但却不敢正眼瞧他一下,脸上却泛起了一片红石。
“谢谢!”英俊一边接过巧容递过来的茶,一边起身道谢,眼睛也忍不住地看了巧容一眼。
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后,英俊觉得有人像是在交头接耳议论他一样,这使他感到有点局促不安起来。
因为杀了猪,所以中饭就安排得很丰盛。除了一大蒸钵的红烧肉外,还有猪肝腰花肚子心肺猪脚大肠等一些下水菜,摆满了一大桌子。
俗话说:“猪吃叫,鱼吃跳。”都是现杀现做的猪肉下水,加上大师傅手艺又好,因此,还只闻到了那股香味,就叫人垂涎欲滴,食欲大开了。
于是,一桌子的人围在一起,一个个地吃得津津有味满头大汗。
应该说,英俊也很久没有吃过这么丰盛的筵席了。但那餐饭对于他来说,简直是食不甘味,味同嚼蜡。他觉得那非但不是佳肴,简直就是闹药。因为有那么多双眼睛在滴溜溜地盯着自己转,而那些目光在他看来又都有“毒”,因此再是怎样好吃的菜肴他也无心贪嘴。他觉得自己像只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被桌上的客人看来看去的,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特别是当巧容总是有意无意地看他时,一种被侮辱了的感觉顿时袭上他的心头。他立刻就明白了武书记并不是叫他来打牙祭改善生活的,而是一场有预谋并经过了精心安排的“相亲”。
一想到“相亲”二字,英俊的心里像打翻了一个五味瓶一样,各种滋味酸甜苦辣地一齐涌向他的心头。难道仅仅因为自己父母亲的所谓“历史问题”,他就注定了要在这农村娶亲生子扎根一辈子吗?和他一同下放的同学,大多数都已经招工回城,过年回家时,有的同学还带着长沙、株洲、湘潭的男女朋友,手牵着手,成双结对地在街上亲亲热热地显摆,而他自己,却要在农村找个乡里姑娘过一辈子?想到这里,英俊的心简直是到了。
于是,他狼吞虎咽匆匆忙忙地吃完饭,只说自己突然有点不舒服,就一个人回到了住户的家里。刚一进屋,他就趴在床上昏天黑地地伤心痛哭起来。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彷徨和失望。他不甘心就这么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地埋没了自己。他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样,不时地从床上爬起来,然后对着窗外大喊大叫。他就这样发泄着自己心中的不满。然而却无人响应。因为知青组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感受到了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孤独无助和悲观绝望。他的心情也一下子跌入到了人生的低谷。
那天晚上,英俊连晚饭也没有做!也不想吃。他像是梦游一样,拿着他那把心爱的小提琴,一个人来到了花溪河边的柳树下。他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一曲一曲地拉着小提琴,如痴如醉,诉如泣。
溪水潺潺,风吹柳拂,夜色朦胧,月光惨淡。只有英俊那把小提琴拉出来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悠扬,在静谧的夜空里随风远去,久久飘荡。那种悠扬像阴魂一样,附着了谁都不肯离散。
第二天一早,武书记就来找英俊。他一脸喜悦地对英俊说:“晚上出去拉琴了?我来找了你几次都不在。”
“嗯。”英俊怕武书记又会是“笑里藏刀”,便“嗯”地一声朝武书记忧有地点了点头。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昨天在唐队长家里吃饭时,他们家的巧容姑娘看上你了!就看你有不有那个意思?唐队长还特意要我帮忙问问你!”
“不会吧,我们以前连面都没有见过呀!”英俊故意装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