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树
乡下瓦屋多，盖瓦破损或移了位，屋里就漏雨，就要请师傅来捡。
黑狗是一把好捡手，不管怎样破朽的老屋，只要经过他的手一侍弄，不仅当时就不漏了，而且能一管一两年，所以请他的人很多。别看黑狗手艺好，人也勤快善良，但四十来岁仍是光棍一条，只因小时候烫了一脸的疤，再加上要养药罐不离的老娘，许多女人都躲他。
同村有个女人叫秋月，成分不好，被划为地主，好多人背后叫她地主婆。
秋月是个寡妇，男人被派去修水库，专门让他干粗重活，结果累成了内伤，三十出头就走了。秋月带着四岁的儿子，经常以泪洗面，凄凄楚楚。
秋月家漏雨，天一放晴，她来找黑狗。
黑狗来到秋月家。秋月指着屋脊说，就是那一片，有几处漏呢，你看地上还水滑滑的。
黑狗朝上看了几眼，嗯了一声。
黑狗来到屋外，架好梯子，慢慢爬上屋檐。站稳后，他弓着身子，轻轻把眼前的瓦揭开，再轻轻叠放在旁边的瓦上，腾出一条向上的瓦路。瓦一片片被揭开，露出一根根黑糊糊的条板来。那些条板风剥雨蚀虫蛀，有的已经裂损，有的开始腐朽。黑狗就给锯掉，换上新板。黑狗慢慢向上移，颤颤巍巍，如履薄冰。总算移到了屋脊，把漏雨的地方捡好，又把其他地方翻捡一遍，就倾着身子慢慢下来。
黑狗下了楼梯，蹲在地上，腰一时直不起，酸痛得咧着嘴。他手里脸上糊着汗水灰尘，黑不溜秋的，像戏台上的小丑。
秋月端来一盆水，黑狗胡乱洗下，准备走。
秋月急急上前，从衣兜里摸出两个鸡蛋，嗫嚅着说，黑狗师傅，家里实在找不出钱来，就只这两个鸡蛋值点钱，让你忙累了这半天，实在拿不出手的。
说完，往黑狗手里塞。
黑狗在本村捡漏不吃人家的，只收一点工夫钱，一般一天五角。
黑狗没有接鸡蛋。黑狗用手一挡，对秋月说，你孤儿寡母，日子拧得出苦水来，我这是举手之劳，怎么好要你的东西呢？说完，又要走。
秋月赶紧拦住，嗔怪说，黑狗师傅，你孤身一人，还要养一个卧床的老娘，也是黄连苦菜命。如果你怕我下次再麻烦你，你就不接算了。
黑狗被秋月这么一将，脸涨得有点红，他说，好，我接你一个，另外一个就当作我送给你孩子吃总可以了吧？
秋月不好再勉强，目送黑狗回去了。
过了两个月，秋月又去找黑狗捡漏。黑狗感到意外，说我捡过的屋没有这么快就漏的呢。秋月忙笑着说，不是说你没捡好，前几天我捉一只鸡，鸡一下飞到瓦楞上，可能把瓦片搞动了。
黑狗来到秋月家，一看，一片瓦果然移了位。
黑狗捡好了漏，秋月忙给黑狗端水洗手，再递上毛巾，倒上一杯热茶。
黑狗喝好茶准备走，秋月又塞给黑狗两个鸡蛋。秋月笑着说，上次你只拿一个，这次你再不都拿去，那下次屋漏就只能让它漏，再不好意思找你了。
黑狗赶快躲闪，急着说，这次我一个都不能要，你看你孩子病得像豆芽菜，你就冲点蛋花给孩子喝，补充点营养。说完，一溜烟走了。
秋月追了几步没追上，愣在那儿，眼睛悄悄湿润。
又过了两个多月，秋月又去找黑狗。黑狗很是吃惊，问，屋又漏了？
秋月点点头，紧接着说，不是你没捡好呢，前几天一只猫在我家屋顶又是跑又是叫，折腾了大半夜，肯定是猫捣的乱。
黑狗跟去一看，屋顶果然有两个窟窿。
黑狗捡好漏，洗好手，秋月竟从锅里端出一碗糖水蛋来。秋月望着黑狗，红着脸说，给你两个生蛋，又怕你不要，那你就把这两个熟蛋吃了。说完，直往黑狗手里递。
黑狗的脸也红了，他赶快后退说，这蛋我怎么吃得下呢，你看你孩子病刚好，正需要点把荤腥，你看你自己也面黄肌瘦的，也需要补下身子呢。
秋月的眼红了，她微颤着说，如果你不吃，那我只好端到你家去了。
黑狗见拗不过，只好接过碗，喝了几口糖水，赶快走了。
年底结算，生产队竟奖给黑狗几十斤粮食，说黑狗阶级立场坚定，在捡漏时故意不给秋月捡好，让地主婆也尝尝水深火热的滋味。但黑狗毫不领情，他没多领一粒粮食。
不久，黑狗又被人告发，说他捡漏时故意不捡好，是打着幌子和地主婆勾搭，连地主婆的糖水蛋都吃了。最后问是谁主动勾引对方的，黑狗一口说是自己。黑狗遭到批斗，左腿打瘸了。
过了两天，秋月偷偷地去看黑狗。黑狗躺在床上呻吟，他娘在旁边落泪。
秋月坐到床边，望着黑狗，眼睛湿润了。她动情地说，黑狗哥，你为我受的罪，我下辈子做牛做马都还不清。我这辈子没有钱补偿你，也没有值钱的东西补偿你，如果你不嫌弃，我把我补偿给你，好吗？
黑狗的泪一下子出来了，他用力撑起，拉着秋月的手说，秋月妹，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我怕你跟我一起受罪。我现在一只腿坏了，再加上手艺退了，靠捡漏怕也养不了家，我怎么好拖累你呢？
秋月掏出手帕，为黑狗揩干泪水，哽咽着说，黑狗哥，其实你还是一把好捡手，都是我不好，我家那几次漏雨，都是我故意用棍子捅的，我只是想多看看你，不想却让你遭这样的罪。
黑狗拥着秋月，泣不成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