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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Chapter12

1

直到鹿鸣打零工存的钱花完了,我带来的生活费也见底,两个废物终于开始在吃饭的时候讨论有关未来生活的实际问题。

“我会出去随便先找个工作能拿多少钱先拿回来凑合花,同时继续跟前辈们学拍照,将来等我成了摄影师,一张照片卖两千,老婆大人就等着吃香喝辣吧。”鹿鸣端着碗冲我张开嘴,偏要撒娇吃我筷子上那块肉,咽下去后继续说,“我家嘎子婆做的饭真是太好吃了,你要开饭店周边三百里的厨子都只好去上吊。你呀,就留在家里伺候我吃喝就行了,钱的事别操心。”

虽然每次他说有活儿一脸嘚瑟样儿地蹦出门去,我眼前就浮现出他替前辈们背包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跑来跑去的打杂样儿,但他还真带回过几次钱来,其中最多一次达到一千多,好像他真是个以摄影谋生的职业人士似的。

不过我心里已经打好了主意,如果鹿鸣想要追梦追到老,即使一分钱不能往家里带也无所谓,我能挣就行,我有文凭有工作经验,我能独自生存在异国他乡,在上海谋个职相信不会太难,即使找不到翻译公司那种对口工作,我拉个小车出门去卖鸡蛋灌饼也成,鹿鸣就跟旁边待着负责卖笑,顺便望风,看到城管了就通知我赶紧跑路。

富也好,贫也罢,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怎么不是活着。

郑菲已经先我一步达到了这个境界。

她男人至今没出门去找工作,从开始交往那天起就一直被她养着。来到上海后,我第一个就跟郑菲打招呼——在网络上——她现在是长沙本地一家杂志社的正式编辑了,因为工作原因所以每天挂在网上,当鹿鸣偶尔跑出去干活时,我就跟她聊天。

她对于我和董彬分手后跟鹿鸣在一起的事儿一点也不惊讶,但是对于我竟然向她学习为了个男人辞去工作大老远奔过来“倒贴”表示了震惊。

“是本人吗?”“请问我家铁娘子上哪儿去了?”“你一定是被外星人换了脑子!”

在她无数次确认过我没有被人胁迫是出自真心做出了如此重大的人生抉择后,她叹息道:“不过我以为你最终会和林森在一起的。”

“身边人都这么以为。”——我一点也不意外,无论冯俊还是董彬,都对林森相当抵触。

“对啊,你们就像是那种……呃,怎么说,电视剧里辗转反复分分合合各种爱错了人以后才终于意识到真命天子就在身边的标本冤家。”

“太熟了。我对他已经熟到丫撅起屁股要放什么色儿的屁都知道的地步。”

郑菲连打一串“哈哈哈”后说:“那等你知道鹿鸣的屁是什么色儿的那天难道就一脚飞了他?”

“不会,我对他是爱到能就着屁香面不改色吃白饭的地步。”

“哇靠!”被我真爱宣言轰成渣的她感慨万千地用22号红色加粗体在屏幕上打出一串触目惊心的大字,“鹿鸣是你的劫数。”

我“哈哈”笑出声来,有点自暴自弃的感觉,但又很有些得意地回复她:“好歹这个劫数长得足够帅。”

她回我:“人家的汤圆也很帅!XD”

我就喷她赶紧去配眼镜,就算再怎么情人眼里出西施那也得是个女的吧,你总不能指着条丝瓜说西施,就郑菲家那汤圆,清秀谈得上,要说帅真是八竿子打不着边。

再说了,他最近连“清秀”这个词儿也……离得稍微有点儿远了。

2

听说我跟鹿鸣住在没有长辈过问的两室一厅里,郑菲就嚷嚷着要带汤圆来上海玩儿,我好久没见到熟人,心里特别期待,连忙把另一间用来当仓库的卧室打扫了,把床单什么的洗干净,每天盼,终于把这对夫妻给盼了来——我见到汤圆的时候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不是盼得太过了——把他一人给盼成了俩人的体型!

照郑菲的说法,他每天睡到自然醒,睁眼就是打游戏,即使要吃饭也不挪窝,坐网吧里叫外卖,端着盒饭在电脑前面吃,能不胖吗?但她就不觉得他胖,她说他那是壮。

“男人还是要有点肉才行。”她满脸宠溺地依靠在他过分结实的臂膀上。

那叫有点肉吗?要是割来下饭都够你过一冬天了!虽然我很想吐槽,但是当着不太熟的汤圆的面又不太能豁得出去,只好呵呵赔笑说:“也是啦。”

鹿鸣跟边上看看自己再看看汤圆,忍不住转过脸来问我:“老婆,我是不是太瘦了点?”

我瞪他一眼,凑什么热闹!

见面当晚为了给他们接风,我说咱们是主人今儿就做主请客吃火锅吧,随即就见识了汤圆究竟多能吃,他上桌首先端起菜单叫来服务员七七八八点了一堆,最后才想起来问鹿鸣:“你们想吃什么啊?”

鹿鸣抓抓头发说:“呃,我想吃土豆片。”

“好,给他上两盘土豆片!”汤圆豪气地指着鹿鸣对服务员说完后把菜单一合。

“我又没说要吃两盘……”鹿鸣小声地抱怨,然后委屈地看我一眼。

就从这件小事开始,他对汤圆渐渐产生不满。

等菜上齐后,汤圆把肉类全往他们夫妻那边堆,又拿把大勺子可劲捞火锅里的各种肉片丸子,堆得眼前的碗都快溢出来,看得鹿鸣皱起了眉,拿走我的碗就帮我“抢”羊肉片,嘴里故意很大声地说:“老婆,你不爱吃土豆片,就多吃肉吧!”

郑菲可能听出他话里的介意,有些尴尬地站起身来说着“火锅吃得渴吧?”边往门口的酒水台那边跑过去,掏钱买了一大瓶鲜橙汁跑回来,刚要给鹿鸣眼前的杯子倒上,汤圆就用他那大手掌把自己的杯子推了过来,嘴里嚷着:“还真是很口干!”

郑菲于是立即转过身去先给他满上杯子,边像哄孩子般哄他:“你就不能慢点吃,当心噎着!”

这会儿我算是看明白了,汤圆的种种行为不是故意找抽,他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纯粹是给他老婆宠的——曾经那个腼腆大男生,现在已经脱胎换骨成了以自我为中心的另一个大男人——所以并不是因为外貌的变化让我觉得他陌生。

鹿鸣掏钱埋单以后,悄悄附在我耳边说:“我讨厌这个男的,一副今天他做东的派头,好恶。”

不是富二代,又因为是自己赚一分花一分的关系,所以鹿鸣在花钱方面还挺计较的,虽然会花几百块给我买成套的护肤品,但给自己在地摊上买双袜子,他都要跟人家讨价还价。

我看着怪心疼的,总故意拿“你们上海男人就是小气!”这样地图炮的话来激将他,让他不要对自己太苛刻,可是他总是得意地挑起眉头冲我乐:“我们上海男人小气都是为了存钱疼老婆的!”

所以,郑菲喜欢汤圆的目中无人,而我喜欢鹿鸣的小家子气,这都是没道理可讲的,我真没资格管人家喜欢什么样的人。

3

吃完饭,我们一行四人迎着夜风一前一后在路上瞎逛,主要是我想和郑菲聊天,所以就拉着她走在后头,让鹿鸣和汤圆远远走在前面。

只见汤圆甩着一双胳膊做出各种指点江山的动作,似乎嘴里振振有词,旁边走着的鹿鸣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左右张望的背影看起来怪可怜的。

因为之前为董彬和墨墨焦头烂额,也没多余的精力关心郑菲,直到这时候我才听她给我说了许多她对今后的打算,越听越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

“现在最想买的东西就是电脑,这样汤圆就不用每天出门去网吧里泡着了。”

就是因为她无意间吐露的这句话,让我好奇地追问:“就算他没上班,你一个月有三千块吧?长沙的消费应该不算太高,随便存一下钱,买台电脑不算难吧?而且既然是给他用的,他父母那边拿一半钱来不为过吧?”——其实更奇怪的是:现在还有没电脑的家庭吗?

原来汤圆家不是一般的穷。

郑菲说她落地长沙时,被汤圆家的环境吓了一跳,他和爸爸住在五层居民楼的底层,室内屋形促狭,因为光线照不进去而十分昏暗,人在其中感觉非常憋闷,虽然这栋建筑坐落在芙蓉区最繁华的地段,却是高楼大厦的阴影下一条狭窄巷子里,摇摇欲坠得好像随时待拆的危楼。汤圆因此很肯定地对郑菲说,他们家这位置,未来一定会拆迁,到时候就有钱有新房了,这对乐观的夫妻便平时有事没事就蹲家门口,幻想着挖掘机开过来。

汤圆小时候就没了妈,他爸还是残疾人,这也是他家为什么领特困户救济金的原因,不过从小到大,他爸半毛零花钱也没给过他,只不过管口饭叫他不至于饿死。

他初中读完以后就没再上学,因为没什么特长所以也没打过工,每天就泡网吧里打游戏,钱是疼他的奶奶给的,然后就在网游WOW里认识了郑菲。

她心疼得不行,自然不会再让他受苦。

她给他的床上换了新的暖和的棉被床单,在卧室里添了简易衣柜和一张桌子,给他买新衣服新鞋袜,带他下馆子,每天供应三瓶可乐一包槟榔,还有打游戏的点卡。她不上班的时候,就陪他待在网吧里,看他奋勇杀怪,一口饭一口菜地喂他。

“和你在一起后,我觉得自己好像国王!”

因为汤圆这句话,她早出晚归、赴汤蹈火,从此化身这位国王的唯一女仆。

“我刚跟他在一块儿的时候,日子太艰难了,他们家因为欠费,停水停电,我好不容易才给补上,也难怪他以前24小时泡在网吧里,现在家里有水,如果在家做饭,应该能省下不少钱来了。”她用一副苦尽甘来的语气对我说。

就算她跟我是八辈子的闺密,我也忍不住要带上粗话吐槽了:“您这是谈恋爱呢,还是知青下乡去忆苦思甜啦!你他妈还是一没正式过门的媳妇儿呢,就开始给他们家还欠债了?”

“爱上了有什么办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呗。”

“不至于啊亲爱的,您这皇城根吃烤鸭长大的小康家庭出身千金大小姐,怎么会有一套这么跟不上时代步伐的老气思维呢?”

郑菲瘪瘪嘴,又鼓起腮帮子斜我一眼,慢腾腾地说:“你还不是放着大设计师不要,翻译工作不做,北京的房子不住——”

“我跟你情况不一样!”我出口打断她以后,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底气,毕竟鹿鸣也没正式工作,而且和汤圆同年——真是巧了,我跟郑菲不愧是好姐妹——男人都要挑同样小三岁还不够格领结婚证的小屁崽子。

不过,鹿鸣跟汤圆能相提并论吗?就是瞎了眼的姑娘摸摸个头也知道该挑谁吧!

我抬眼望向鹿鸣双手插袋的颀长背影,能想象得见夜色阑珊下,他的脸一定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美得好像电脑特效,因为迎面走向他的上到老、下至小的异性和部分同性,在抬眼见到他的那一瞬双目里迸发出的那股子热情,能把鹿鸣身体周遭点起一圈烈焰火环。

他的美貌是我的骄傲,也是我的命门。

有时候我真想弄坏他的脸,省得他被各路牛鬼蛇神小妖精们觊觎。这话我曾经对他说过:“有朝一日你老了,或是你缺胳膊少腿了,你毁容了,生了大病,生活不能自理了,你也不可以学偶像剧里那些傻逼男主角一样离开我,因为我一点儿也不嫌弃你,我会养你,而且我会撑到你死了以后再死。”

虽然我不在乎鹿鸣是个什么样的外貌,但是却也无论如何说不出“人的外在不重要,心灵美才是真的美”这样高尚的台词。

先不提汤圆的心灵美——因为暂时我也没见着——谈实际的如财富、容貌、身高,聊点虚的如智商、性格、上进心,这些世俗女人用来评价一个男人价值几何的东西,你总得占一样,不然一个丑女还能生孩子,一个一无所有的丑男能干吗?

由此判断,郑菲对汤圆是能惊天地泣鬼神的真爱。

导游专业的她本该是周游列国的命,如今窝在长沙一小杂志社里做编辑。在家里连一只碗都不刷的她,如今起早贪黑忙工作又持家变身全能超人。全因为爱,可是她爱他什么呢?对我来说,真是个亘古之谜——

外貌和物质条件可以为你迎来爱情,但是对方爱你多久,毕竟取决于你的内在——

汤圆一定有我们外人看不见的长处,让她对他死心塌地。

而我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就算心疼她没能找个有钱男人生个基因周正的孩子——我又不是郑菲的家长,轮得着吗?

可是我见郑菲比起上次见面要瘦了许多,脸色也不及过去好,有些蜡黄,跟我说三句话打一次哈欠,还是忍不住特鸡婆地劝她:“我看你日子还是过得太累了,让你家男人赶紧去找个工作替你分担压力吧。需要我问一下朋友,帮你打听长沙的工作信息吗?”

“不要吧……”她犹豫地摆摆手。

我以为她跟我客气呢,便自作主张地说等我安排好了就叫汤圆直接去面试吧。

她顶不住我的一头热,支吾了一阵子才终于吞吞吐吐地告诉我:

“他不想出去工作。”

汤圆出门去面试过几次,因为他没什么特长,所以都是体力活的工种,其中最得闲的就属保险推销和房产中介,但也属于要跑来跑去的那种。他对郑菲说,辛辛苦苦折腾一个月——干的还是那么没面子的工作——也才挣一千多块,还不如去打网游竞技赛,如果是全国级的大型比赛,赢一场起码上万块奖金。

这番换个女人一听就会想丫找抽呢就是糊弄孩子也太牵强的说辞,愣是经由郑菲的嘴特煞有介事地说出来,直听得我火气上涌,恨不能扯着她的耳朵冲里叫:“他不如说他要偷渡美国去竞选总统更靠谱啊,还倍儿有面子。你丫还真敢信!他可算为他每天泡网吧里打游戏找着正当理由了!”

“他的确认识一个哥们儿就是竞技队的。”

“那他还不烧香拜佛请客吃饭让人家分他一杯羹?”

“现在还水平不到家,不够格进竞技队。”

“真难为他了!为了提高专业水平,不分昼夜打游戏,人都发福了,真他妈辛苦。”

“既然他有想要做的事,我这个做老婆的会尽全力支持,撑到撑不下去为止。”她无视我的讽刺,转而看向我又瘪瘪嘴——她嘴巴大,讲话前有个习惯就是抿一抿,然后再开口,那声音听起来好像卡通片儿里的配音,林森说这一搭配起来简直太像唐老鸭了,弄得我每次见到那鸭子形象就想起她——然后她眯起眼来,语气淡淡地说,“佩佩,如果鹿鸣一分钱都挣不到,难道你就会和他分手吗?”

这是个伪命题,我的男人就算挣不到,但至少他心里惦记着要挣!

这和挣不到也不想挣完全不是一回事儿。我长叹口气,不想再和这傻丫头争执,拉着她朝一家超市里走去,心想她吃了不少苦,我现在虽然也今不如昔但至少比起她日子还算宽裕点,买点零食给她吃吃。

4

进了超市我就跟郑菲说:“家里没电视机,就一台电脑,也没啥娱乐,你看想要吃点什么零食随便拿吧,晚上我们聊天时可以当消夜吃。”

她嘴上应着“那不客气啦!”手里也就做做样子地拿了一包瓜子和一包鸡爪,我说这哪够吃啊,就随意从货架上拿了些饮料薯片熟食放在她的篮子里,鹿鸣在旁边左看右看最后什么也没拿,不过他平时也不爱吃塑料袋装的零嘴,我就没管。

直到我瞧见从另一排货架走来的汤圆,才明白鹿鸣心底的苦衷,他是怕自己兜里的钱不够,因为那家伙推着个推车,里面堆得小山高。

排队结账的时候,鹿鸣频频抬眼瞅我,以那可怜巴巴的小狗眼神表示不满。

人家大老远飞来是客,难得一次。我瞪他一眼,示意他别苦着脸让人家瞧出他心里那点儿不高兴。与此同时,汤圆从身后扔来一个小长盒丢在正扫条形码的一堆食品里,我和鹿鸣定睛一看都傻眼了,那是一盒避孕套。

再没常识的人也不会让朋友掏钱帮你买套子吧?那你不如索性再拿上内裤袜子剃须刀,从里到外凑一套啊。因为收银台边放的架子上乱糟糟地码着口香糖和避孕套,我心想他是不是拿错了,就回过身去想打趣他两句把这尴尬化解,结果迎上他那猥琐的目光就立马败下阵来。

人家神气活现地看着我,嘴角挂着杀遍天下无敌手般的武林高手式自豪微笑,他哪里可能拿错,他简直恨不能甩我们一脸套子告诉我们,他是男人,他很行!

再没有任何商量余地了——如果不是因为郑菲,我凌佩他妈就算沦落到上海街头卖茶叶蛋,也绝对不会容许自己的生活圈里有汤圆这种渣男的存在!他绝对能堪称我人生画布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超级大污点——现在我就要把对汤圆的认可值降到冰点,每天祈祷八百遍丫良心发现甩了郑菲,别再作践人家了!

鹿鸣对汤圆的嫌恶已经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回家路上正眼都不看他一眼,唯一对话是他接过郑菲手里的袋子,塞给汤圆说:“你是她老公,你拿。”

汤圆见他双手空空就问他为什么不提一袋,他随即抱着自己做弱不禁风状道:“你看我瘦的,没力气啊,你是大男人嘛。”扭脸跑来搂着我就往前快步走,嘴里嘀咕,“里面没一件东西是我们的,凭什么我出钱还要出力。”

鹿鸣说得没错,汤圆大包小包把东西拎上楼以后,就全部放在了我们给他们夫妻准备的那间卧室里,一袋都没见他拿出来过,最后原封不动装进了行李箱里带回长沙去了。

鉴于第一天的教训,我们再逛超市的时候,就刻意地和他们夫妻分开结账,几次下来只见到汤圆拿过几瓶饮料,他看起来一副凡事不过脑的样子,对于钱从哪个口袋里掏出来倒是挺拧得清嘛。

因为我会做饭,所以接下来几天里四人的伙食基本在家里解决,要么就去街边馆子,一般一顿几十块将将够,没再吃动辄几百块的大餐,但也没让郑菲他们掏一分钱,地主之谊算是做尽了。

最后送他们去火车站打车的钱也是我们掏的,眼见一瘦一胖的身影离开视野,鹿鸣才夸张地叹口气道:“终于收工了。”

“老板,人家好歹是我姐妹,你就不能多给点笑脸吗?”我白他一眼。

鹿鸣叫屈道:“我很喜欢郑菲!她有趣,心地也好,我讨厌的是她老公——近朱者赤你知道吧,她啊,跟那种猪一样的男人在一起——迟早有一天会被染得漆黑。”

因为十万分认同他的观点,但又不愿承认,所以我无话可说。

晚上我想郑菲的事想到失眠,就戳醒鹿鸣,“哎哎”地叫他:“你说,郑菲那么好一姑娘,为什么偏偏喜欢汤圆那种人?她这不是糟蹋自己嘛。”

鹿鸣哼哼两声,揉揉眼睛,打个哈欠,试图清醒过来。

我等不及他回话,继续说:“我觉得她对自己太随便了,一点也不在乎,每次谈恋爱都恨不能把自己浑身上下包括头发丝儿都贡献给人家。”

“因为她缺爱。”鹿鸣总算意识模糊地接上了我的话。

他这话让我一怔,便没再说话,等他继续说下去。

“她自身条件不好,所以能看得出来挺自卑的。”

“胡说,她那么可爱的。”

“哈。”鹿鸣在黑暗中讪笑一声,“你喜欢她,所以你内心擅自给她加了感情分。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有些不敢认,因为跟你形容的女孩子感觉差太远了,直白地说吧,她是个丑女。”

林森也说过类似的话,男生们在评价女生时真不是一般的不留情面,他们比起能因为谈吐气质等感性因素给眼前人加分的女生们,要更以视觉感受为凭。

“她一定特别渴望一个完全依赖她的男人,没有她就活不下去的男人,这个人不需要有出息,能填满她的心就行。”鹿鸣来了精神,假装很擅长两性心理的专家仔细分析了一通,“汤圆智商不高、情商高,反正罩住郑菲肯定足够,他摸清楚了她的需要后就投其所好,你瞧他一副大男人主义的样子,那不是做给我们看的,而是郑菲想要看到的。

他都知道。他奴役她,就是她需要的。”

“他是祖上积德捞着这么好一媳妇,不好好疼爱就算了——”

“你怎么知道他们小两口独处的时候,他不疼爱她?”鹿鸣打断我,“你就别替人瞎操心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萝卜一个坑,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嘿!我这儿正为自家的闺女心急如焚呢,他倒编起小曲儿来了。我对着鹿鸣的肚子就是一通拧,喝道:“我家郑菲就算不是个美女,配那种猪头男人也绰绰有余好吗!”

甩下他一个人在那儿哀号,我就背过身去假装睡觉,脑子里还在想,汤圆是个只会说甜言蜜语的骗子——他根本配不上郑菲!

我想起郑菲当初和水煮肉片分手后强忍泪水的笑脸,认识她这么多年,我似乎不曾见过她悲伤的模样,即使写短信时她也总在句尾加个XD而从来不加T_T的颜文字,当她不笑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是迷茫。

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还是想要的过分明确却始终不得呢?现在这段感情符合她的理想吗?明明——

她明明这么这么好——她明明值得拥有更好的、更配得上她的爱情……

5

再次在网上见着郑菲,我就旁敲侧击地问她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可能会和汤圆分手。

她回我:你们都叫我跟他分手。

没想到这颗水蜜桃不等我点破就把我的真实意图说了出来,弄得我很窘迫,但是——你们?还有谁?——我问她。

她说她身边的朋友们和同事们。

看吧。我突感无力地趴在桌上想,她身边的人都叫她分手,可见并不是我一个人觉得汤圆有问题。但即使如此,她却死活不愿放弃,这铁定是真爱无疑了。

从此我再没提过这一茬。

即使再讨厌汤圆,反正跟他同床共枕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又不是我们这些外人,从此尽量不相往来就是。我虽然碍于情面加了他的QQ,但鹿鸣却连通过验证的窗口都直点“拒绝”,他倒是越来越喜欢郑菲,在QQ上跟她有说有笑的,常常哈哈大笑着转过身来对我朗诵一遍他们之间的有趣对话,然后又神色凝重地沉下脸说:“册那,这么好的囡囡便宜给那种小赤佬!”

最近他拍着玩的一些照片,通过郑菲的介绍,开始在一些青春杂志上发表了,虽然稿费低廉,但他高兴得不行,好像成为职业摄影师的那一天指日可待。

因为鹿鸣不让我出去找工作,所以我继续赋闲在家当主妇,偶尔也在郑菲的杂志急缺稿件的时候帮她填上一两篇,我不会写文章,完全是因为友情支援硬着头皮不要脸地上,倒也能拿个几百块补贴进家用,在上海只要住着不要房租的屋子,日子过得不富裕但也算悠哉。

我站在厨房里边切菜边时不时抬眼看窗外,鹿鸣出门去干活了,不然只要他在家一定会黏着我,倍儿紧,无论我在洗衣做饭还是满屋子溜达,他一定在背后用双手圈着我,有时候会故意一使劲儿把我抱起来,把我像钟摆一样左右摇晃一会儿又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放下。

很奇妙地,我一点也不嫌他烦。

天知道我多讨厌小鬼,而他比小鬼更像个小鬼。我要去上洗手间,如果路过了他,一定会被半路拦截索个吻当过路费;我待床上看书的时候,他会无聊地摆弄我的手脚,一会儿做出奔跑的动作,一会儿做出跳水般的动作,还配上台词“哇哦!满分一百分,扣除一个最高分再扣除一个最低分!”我站屋子中央伸个懒腰,丫都要故意跑过来站我胳膊旁边,等我给他一个上钩拳后喊“家暴!”……他总说我打他。

我们俩之间吵过大大小小许多架了,每次都是我吼他,双手噼里啪啦猛揍他,但哪里舍得真用力,过些日子他总要翻旧账,说我打他就像吃饭般寻常,一日三顿。

每次吵完架都是他哄我,有一次吵得最凶,几乎闹到要分手的地步,我气得不跟他说话独自跑到客厅里抽烟,等满屋子都云雾缭绕了,听见他弱弱地在卧室里喊:“老婆?”

我不理他,他又接连喊了好几声,直到都变哭腔了,我才扛不住灭了烟跑进去喝道:“哭个屁!老娘还活着呢哭丧啊!”

鹿鸣坐在床上满脸是泪地跟个小姑娘家家一样哽咽:“我的老婆不要我了!”

呸!我才舍不得。我心里一软,但面上还是冷着地伸出手去,丫就顺势过来一把把我卷进被子里抱着哼哼,把眼泪鼻涕故意全蹭我脸上:“老婆不要离开我。”

你才是,小贱货,别离开我。我在心底说。

其实最离不开的那个人是我,每天晚上非要像章鱼一样扒在鹿鸣身上,把他挤得好几次娇喘连连:“大爷,奴家快上不来气了。”——不过最近这小贱人已经习惯了,偶尔我不挤他,他还会瞪我道:“来抱老子,不然我睡不着。”

如果不能摸到他在我身边的那股子热气儿,我会失眠,就是到了这样离不开他的地步。

我望着窗外,还没见到鹿鸣回家的身影,但是能见到许多炊烟从各家各户的厨房窗户里钻出来,好像有许许多多的人在一起抽烟。

我好久没抽烟了,鹿鸣也是。

他以身作则要求我跟他一起戒烟。“以前我不在乎自己什么时候死,但是我现在好想和你在一起,健健康康地活到八十岁。”他的理由是这样的,“我想看你这张脸变成皱巴巴的模样,那一定还是会叫我这个老头子喜欢得不得了。”

他真的很会抓我软肋,只要用那张小脸蛋可怜兮兮地瞅着我,就知道我什么都会答应他。

我这辈子都要栽在他手里。

有时候烟瘾犯了,我就会想起林森,好久没和他联系了,他就像存在于我上辈子里的一个人物。最开始习惯抽烟那会儿,我有想过这样下去恐怕不行,是不是该开始戒烟了?就手指头里夹着烟,半天也不点火,搁在嘴边含一下又拿出来,林森见了,就笑嘻嘻替我点上,然后接过来吸上一口,吐出一大团云雾。

我在雾中看他,皱起眉问:“你是要救我,还是陪我一起堕落?”

“你说呢?”他把指间的烟放进我嘴里,笑起来,“一起堕落多快活,和我一起留在深渊里吧。”

因为分神,手底下的菜刀不小心切破了手指,我盯着破皮里钻出的一小颗血珠子想,对不起。

我要离开深渊了,因为我想和鹿鸣一起待在有光照的地方。

6

在我的强求之下,鹿鸣答应陪我去长沙找郑菲玩几天。

在上海待了这么长时间,鹿鸣把他身边一圈人都介绍给我认识了,但实在是没几个谈得来的,他的男性朋友不多,基本上都是工作往来的那几个人,全部号称自己是“艺术家”,痞里痞气的,我最讨厌这种下三烂的“艺术家”,给自己嗑药、玩女人打个“为了灵感”的漂亮幌子而已。

而他的女性朋友们——多是十几岁的小女孩——我一眼就看穿她们暗恋他,回头跟他说,他还一个劲笑我醋坛子,根本没那回事儿,我说他不懂,这是女人的直觉。

然后丫就干了一件特别傻逼的事儿,在一次聚会上,他开玩笑指着在场的一个女孩儿说:“你暗恋我吧!”对方一愣,然后挺起胸膛慷慨赴义般狠狠点了点头,当时我也在场,整个气氛瞬间尴尬得不行。

那姑娘姓安,因为她的豪爽劲儿,大伙儿都叫她安姨,现在有了男朋友。她为人相当坦荡,大方地说就算没有我出现,她也追不上鹿鸣。从此她就成了我在上海最亲近的朋友,时不时会跟我一起分析哪个妞儿对鹿鸣有意思,经常四人一块儿外出,她男朋友是个很棒的人,热情幽默,自己创业做老板。

再多相处几年,她以后也许也会成为我很重要的一位朋友吧,但到底郑菲就只有一个,不用我多说,了解我的脾气,知道我大半个人生故事的姐妹,就她一个。

我最放心不下的人除了墨墨就是郑菲,当她的同事找上我时,听对方说了那么多抱怨的话后,我特别想见她一面,不是在网上嘻嘻哈哈地瞎扯,而是像以前一样,就我俩独处,跟她说一整夜的话,说醒她。

因为在帮郑菲的杂志写稿子,所以她的同事大约是以工作为由向她要了我的QQ,对方在“你好”的招呼语之后第一句就是:“你劝劝她吧,如果你真是她最好的朋友。”

这位编辑ID是绮羽的女生和郑菲负责的不是同一本杂志,她说自己现在是郑菲在公司里唯一的朋友,因为——

郑菲几乎管全公司上下能说得上话的人都借过钱了。

——她向我滔滔不绝地述说郑菲的“罪状”:

她跟刚进公司的时候和现在不像同一个人,现在大家有什么活动都不叫她,像是唱K吃饭逛街什么的,反正叫她也不去,以前比较熟的人现在也不搭理她了。

她能好多好多天不洗澡不换衣服,身上有异味,都没人愿意靠近她。

现在她的办公桌被放在公司最角落的地方,大家都绕着走,故意无视她,她好像也无所谓,变得越来越孤僻。

我真的看不下去了!现在就我还跟她说话,她经常提起你,说就算没朋友也没关系什么的,因为她有你,这个全世界对她最真心的好姐妹。那你能劝劝她吗?

其实大家不是故意要排挤她,都知道她是因为那个什么狗屁男朋友才变得越来越糟,她身上除了一点交通费和饭费,有时候同事们一起吃个下午茶,她连十块余钱都掏不出!她的全部工资都给那个男朋友保管,她舍不得给自己买衣服,也舍不得剪头发。

你知道她男朋友家一家都是极品吗?那个汤圆的爸爸有个没结婚的女朋友,有时候在家有时候不知道人在哪里,她跟郑菲要三百块去超市买油和菜,一副洗心革面要在家里做饭做个好婆婆的样子,然后她空手而归说钱丢了!

有时候郑菲在家里放了一些零钱什么的常常不翼而飞,甚至一些粉饼等化妆品小物也会丢失,怀疑也是她拿走的。

汤圆喜欢泡在网吧里打游戏,郑菲下了班就去找他,帮他买晚饭、买消夜,有时候在旁边的电脑陪他打,有时候就留在网吧里过夜,经常睡一下醒一下的,隔天就直接来上班,她这样把身体弄得很不好。

总算存够钱给汤圆买了一台电脑,她想这样她老公就不用出去泡网吧,可以待在家里,她也能睡在床上陪他,就没那么累了,结果你猜后来怎么了?

汤圆说家里的网速太慢了!最后他还是选择每天去网吧。这浑蛋,他家里因为常年不交话费,所以郑菲为了开通网络,还给补上了两千块的话费呢!

因为绮羽不间断地打着字,我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实际上我也不知道插什么话好,她非常激动地使用了大量的感叹号——“你能不能劝劝她?”——这句话夹杂在大篇大篇的粗体字中出现了许多次。

虽然经由她的描述,郑菲那白痴丫头默默吃苦的情景就像一幕立体电影般浮现在我眼前,看得我心疼又愤怒,但我很想问绮羽:我能做什么?我能劝什么?

我现在双手发抖,是因为我痛恨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她那么爱他,我们这些外人就算集合起来能毁灭世界,也毁不了她那颗着了魔的心。

“你知道她堕胎的事吗?”

——绮羽说,“她堕胎的钱也是借的,上午做完手术,下午就来继续上班,她男人没管他。”

——这事我不知道。郑菲没跟我说。为什么不跟我说?我想。如果她跟我说,她从冰冷的手术台上下来后,汤圆甚至没有为她端上一碗热汤,我一定会把这头畜生骂个狗血淋头——原来如此,她怕我怨他,她要维护他——即使他是如此的人渣。

不可以啊!郑菲,你不可以朝越来越黑暗的方向去!我想起了离我而去的墨墨,我好害怕,我怕得不行,她如果在我的生命里迷了路,我一定会支离破碎。

即使我可能什么也帮不上,但我还是下决心去长沙见见她,试试看有没有可能助她朝好的方向挪一步,不,我一定要不顾一切拉她一把。

鹿鸣在听郑菲告诉他湖南有许多美味的小吃后,他陪我坐上去长沙的火车时不再那么心不甘情不愿,端着相机拍了几张沿路的风景,因为心情好,甚至提起了汤圆,“你如果要打他,我会帮你拉着郑菲!”他跟我开玩笑。

“她为了保护他,一定会咬你的。”我枕着他的肩膀,心事重重地敷衍他。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即使没有找到任何理由,也应该把汤圆打到痛哭流涕的,就算被郑菲哭着央求住手——哪怕只是一个巴掌也好——我应该当着她的面打他的。

好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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