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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Chapter10

1

在读书的时候我经常会在各种场合突然恍神——走在路上时,坐在教室里,面对着电视机吃饭,临睡前站在莲蓬头下冲澡——在人生长卷中能被手指轻轻捏起来的每一片刻的时光胶片里,我都会恍神:

日子会就这样持续下去吗?

日复一日,睁眼做着昨天已经知道的今日事,好像走在形同梅比斯环的轨道上,无边无尽地循环。

在不冷不热的日子里会踩单车上学,深冬的时候挤公交车要坐一个小时,总是想要为四九城的庞大面积爆粗口,然后又联想到自己在地图上的标注可能连一个黑点都用不上,又想到地球和宇宙,更为自己的渺小伤感到要落泪。

胡思乱想着就进了教室,看见林森那张因为受到女生们欢迎而端着表情装逼的脸,跟他贫两句,接着在上课的时候和睡意做斗争,几度差点没牺牲。

到了下午,心情不好或者太好可能就逃课,有时候林森会追在我身边,他不陪我玩的时候,我就去找鱼雷他们瞎混。

我走在热闹拥挤的人群里,看街道的尽头有鲜红的落日拉长了地面上的每一道影子,感到每一幕都似曾相识。

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被雕刻成固定的形态。

那时候我以为一切就这样了,就像漫画书里的野比永远都是四年级小学生,我也永远都会这样过活下去,远想不到自己还会和冯俊交往又被劈腿;并不擅长结识朋友甚至被人评价冷漠的我竟会认识墨墨、郑菲,甚至拿他们当亲人般信任;也想不到自己真的飞去了日本留学打工——当我习惯了过着伺候别人吃喝吐的生活有两年,将要从便利店员工升级成店长,也终于考上了大学,以为自己今后的人生会这样定格在东京时——怎料到自己又像是被人从脚下猛地抽走了阶梯般,连口气也不待我喘地就滚回了北京首都机场。

那两年成了我的一场梦,每个细节都清晰可见,却仿佛与现在的我毫无关系,那是另一个次元……仔细想想,我禁不住怀疑,过去的一切,其实都是梦。

半夜醒来,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等双眼渐渐借着微光能看清楚一些事物的轮廓后,侧过身来打量睡在眼前的董彬。

他现在偶尔会在我家过夜,睡在同一张床上的另一张被子里。几乎每一夜他都会把手伸过来摸摸我的头、肩、后背,像是要确认我的存在,然后翻过身来搂一搂我,又翻过身去。

已经不再抵触他的触碰了,当他吻我的时候,我默许了他的双手可以任意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但是他没有,我们之间总是点到为止。

就把该做的留在新婚之夜。董彬和我达成了这样一个无须点破的共识。

他或许还在为欺骗过我的事耿耿于怀,我也不能说服自己已经完全不去在意,所以俩人之间就这么刻意回避着这个话题,企图让它不了了之。

和他一起吃饭,坐他的车上下班,周末的时候一起看场电影,去逛一逛在售中的新楼盘,去商场买菜回家一起做饭——虽然不是每天在一起,但现在的我也算已经习惯生活中有董彬陪伴——结婚以后,我的后半生就算定下来了吧?这样也好。

告别了鹿鸣后,我删了他的电话,也没再登录QQ——本来就是一场不曾也不会绽开的恋情,未来的发展更是不可预知——我想,等我生了孩子后,因为家务而粗糙了双手后,老到坐在安乐椅里晒太阳后,我也会想起他,或许会偷笑:因为没有开始,便不会有难堪的结束,一个曾情不自禁喜欢上的少年,存在于心里,总是能给少女、女人,甚至老太太带来一丝丝的甜蜜和庆幸。

一旦做出了决定,我从不容许自己后悔。

我轻轻把手叠在董彬的手上,闭上眼试图重新入睡,想象着时光如流水在我身上轻轻淌过,林森依旧沉迷于恋爱的游戏难以自拔;墨墨的一生也似乎注定耽于悲恋之中止步不前;郑菲已经在长沙找到了工作,将要和她心爱的人开始一段稳定而美好的崭新人生——时光好像洪流又像溪水,滚滚向前,誓要带走一切却又好像悄无声息地蛰伏于当下——

我们像是被命运的大手死死箍住,无知无觉地走在了既定的轨道上,就好像一切本该如此。

就这样了吧?就这样定下来了吧。

当我如此以为并安于现状时,墨墨却出事了,他偏离了方向,滑向了深渊。

2

自从上次和墨墨一别后,我几乎以为那将是永别,虽然不是生离死别的那种高度,但我认真地觉得,他不会想再见到我了吧。

虽然不是男女朋友,我们却像亲姐妹般爱着对方,直到他对另一个人的爱意浓度大大超过了我,那本来是他个人的事,我却百般阻挠,又好像醋意大发似的撒泼威胁,而人家也终于清楚明白地做出了选择。再相见,怕是俩当事人都要尴尬得钻进地里去。

以后可能还会听到他的消息,知道他坚持紧抓苦恋不动摇——无论是我,还是他的父母,这些关心他的人,已经不指望他会多么爱惜自己——只望他能尽可能平平安安,身子骨较硬朗地好好活在这皇城根下就已足够。

可是,小醒打电话告诉我,墨墨出事了,他终究不平安,以后也再不会好。

自从我和墨墨分道扬镳之后,小醒就成了他唯一的倾听者,虽然他和墨墨不可能发展成稳定的男男关系,但还是和他成为了朋友,并进一步地了解了墨墨与郝大伟之间的孽缘旧事和并不意外的新事——郝大伟似乎有了新欢,这一点也不会让我吃惊。

他不是那种结了婚就老实的男人,但他也不是真心去喜欢谁,他就是见谁都想撩拨一下,只不过是为了证实自己魅力无边,所以他也不可能是真的非猫猫不可,像他这种自恋的人,三辈子也不可能爱上自己以外的人,之所以选择了和猫猫在一起,要么是猫猫太有手段,要么就是他觉得跟她在一起方便——大约就是经济上无后顾之忧,又顺便找了个全方位绕着他转为他洗衣做饭生孩子的女人,毕竟再爱玩,中国人讲无后为大,他也要给家里一个交代的——总之,小醒说,郝大伟拿墨墨当个幌子,让猫猫以为他在外面的小情人还是那个藕断丝连、纠缠不清的墨墨。

然后,猫猫这个正室气焰熊熊地领着她耷拉着脑袋的老公杀到了墨墨家住的小区里,令郝大伟当着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们的面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叫他不要再缠着他。

可以想见猫猫当时那神情姿态,也必不能少地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把本来就“名声在外”的墨墨更是贬低到了尘埃之下,人间之外。

不过这种好像时光逆流般反复出现的场景已经伤不到墨墨了,不过是旧疤落新伤而已,多补上几刀也要不了他的命。既然郝大伟要演爱妻戏,他照旧奉陪,只要风波平息后,他还惦记他,时不时和他见个面,发几条暧昧的短信,在电话那头冲他“喂”一声就行。

墨墨要做的就是忍辱负重、安静等待,但他等啊等,却没再等来他,这一次和过去不一样,他打他的电话,已停机,他着急,托人捎话,直等来一句郝大伟的“够了”。

够了。别纠缠了,真难看。

“开什么玩笑?一句够了就够了吗?能够吗?纠缠?难看?我从来就没好看过,在他面前,我从来就很难看!”墨墨揪着小醒的衣服摇晃他,好像他就是那个负心人般,摇得小醒快散架,但却不敢吱声。

小醒对我说:“他当时眼白都红了,血红一片,头发乱糟糟的,好像走火入魔一样,我很怕,但也很心疼他,他把我掐得好痛,但我更怕他出事,他那模样,好像一撒手就会自我了断似的。”

墨墨真决定要了断了,他直奔天津买了刀就闯进蔚蓝猫吧,最初只是为了威胁猫猫,放他一条生路,不求她放手,只求她让他能借着郝大伟的一两次目光苟且偷生。

这傻瓜完全搞错了,他以为是猫猫的存在隔断了他和郝大伟的情路——分明没了猫猫,郝大伟也不会属于他,无论过去未来,他根本就一丁点也不可能属于他——他说他明白的,他根本不明白!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洗脑了自己,好像他和郝大伟是如何虐恋情深,不能在一起,只因为全世界都是锥刺。

当着酒吧里那么多熟客生客的面,猫猫怎能让一个男妾骑到自己这大少奶奶头上来,她拿出自己看家的撒泼本领把墨墨骂了个祖坟生烟,又因为已经情绪崩溃的墨墨全程跪着要动手去抱他们夫妻的腿,她更是意气风发地拉着郝大伟一起骂他,最后甚至发动身边的酒保、服务生们动起手来又踢又打,墨墨这时也是扛着的,双眼死死锁在郝大伟身上,恨不能就这么看着他、记着他——

也许他就那么被活活打死反倒是最好的结果,可他突然灵光乍现地想,只要没了猫猫,不是一切都圆满了吗?他要杀了她——混乱中,他的刀扎在了郝大伟的大腿上。

然后不用小醒说,我也知道墨墨当场傻了,事后就是警车和救护车匆匆开到,分别带走了呆若木鸡的他和哭天吼地抱着腿的他。

活该。报应。天谴。让丫玩女人、玩墨墨。这些词句从我脑海里极速奔过,但我脱口而出的却是:“墨墨该怎么办?”——他伤了他最在乎的人,那痛苦恐怕是恨不能死千次万次来挽回。以后,他还可能再接近郝大伟吗?

我正忧心墨墨何去何从,小醒才吞吞吐吐地以最后一句话斩断了我全部的疑虑,从此以后,墨墨都不用再担心怎么重回郝大伟身边,求他看一眼他,原谅他了。

“郝大伟死了。”

3

我想见墨墨,但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好,禁不住埋怨郝大伟:不过是不巧扎到了大动脉而已,怎么这么简单就挂了?他不是自诩六块腹肌的健壮男神吗?

虽然谈不上特别熟,也谈不上对他有多少好感——不,非要说的话,恶感倒是有许多——可是毕竟死者为大,再坏的恶人死后也不得鞭尸,那是违反伦理道德的。

就好像杀人无数的连环杀手死了以后瞬间洗白生前罪孽化作天使似的,连追究他责任的人们都显得大逆人伦般,反倒成了活着的恶人。这算得上是我最不能理解的世间大部分人类墨守的教条之一。

当然,郝大伟除了乱搞男女关系以外,实在没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虽说骗走了墨墨的三十万,但为这个还没焐热的钱赔条命也挺不值。

我说服了自己不要再说他坏话。

可是一想起墨墨,我实在忍不住把满腔的怨恨痛心归罪给已死之人。

小醒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墨墨已经在拘留所里关了一天多,郝大伟死在了医院门口的事,他也不确定墨墨有没有知晓。

我挂了电话后,一直无意识地以手揉着胸口,只觉得每吸一口气整个胸腔都痛得不行。一旦想到他在幽暗禁闭的空间里想起自己失手杀了郝大伟——不是杀了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而是,名叫墨墨的人杀了郝大伟,那个墨墨,和那个郝大伟——

当他想起来,那是什么样的痛?

我揉着胸口,不愿想象。

整理了混乱的思绪后,我首先打电话给墨墨家里了解情况,他爸表现出一种迫于无奈的冷静,说全家人都正一起面对这件事,也托了人去找关系看该怎么办怎么办,而他的妈妈则已经完全没了主意,一个劲哭着求我“救救他!”——我想她应该对每一个人都如此乞求,无论如何无论是谁——这个平时会拧着墨墨胳膊叫他好好吃饭,每一天都对他骂骂咧咧、嫌东嫌西的老阿姨希望有人救救他儿子。

接着我打电话给我妈,她男人是交警大队的,要论关系绕来绕去地应该也能认识几个公安局里的刑警吧?我想问她,我怎样能和墨墨见面?还有,以他现在的情况,会被判什么刑?要坐多久的牢?他不是故意的,他就是千刀万剐了自己也舍不得伤那个人一根毫毛。

总不至于重到判个死刑吧?这话我没问出口,生怕一语成谶。

应该算过失杀人,至于怎么判,走南闯北几十年的我妈也拿不准,就说她认识好律师,可以介绍给墨墨家里。

最后我通知了林森和郑菲,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安慰我,怕我为墨墨忧心出个好歹来,我这才一回想,墨墨是我引见给他们的朋友,在那之前他们是互不相识的。

人的情感说起来就像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辐射圈,我站在这里,为我目力所能及的亲朋好友悲恸哭泣——天灾人祸时,死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我会震惊地呢喃“好可怜”——那种痛,和我现在为墨墨感受到的痛,远远不是一个等级。

我的全部心神都维系在这圈里,而郝大伟则刚刚好站在圈外一点点的位置,超出了我的辐射范围——可是,他却站在另一些人的辐射圈中,他有家人,他有对他百般真爱的妻子猫猫。他死了,那些把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此刻如何自处?想起那些人的辐射范围中最靠里的地方从此有个位置永久空缺——

无论我对他有过什么看法,尤其想起自己无数次说过“他怎么不去死?”的气话,此刻心里很不是滋味。

结束了全部的通话后,屋里静下来,听不到另一个人或是自己的声音,这让我很恐慌,觉得身体内寒气弥漫。

想要被强有力的身体拥抱,想要被人轻声细语地安抚我,没事,一切都还好。

我抓起一件外套披上后就冲出了门,去找董彬。

4

因为经常和董彬同进同出,小区门口的年轻保安已经认识了我,所以由得我一路畅通地走到了董彬门外才想起——虽然自己已经熟悉了他卧室里那张床上的触感,但却从未不请自来——这是第一次,我独自站在这扇暗红色防盗门外,眼前没有董彬一边回望着我,一边掏钥匙开门。

我瞬间有点不自在,赶紧掏出手机来想假装自己还在楼下,让他下去接我,正转身往电梯那边走,就听得董彬屋里传来铃声,然后是我的听筒里传来他的一声:“喂?”

“我在小区门外边,今晚想睡这儿,你来接我?”

“这样,我这会儿还在公司里加班呢,有个临交打版的稿子需要修修,你去我们那儿附近的星巴克坐一坐,你知道的,我这就赶过来接你,好吧?”

“哦。我不着急,你慢点儿开车,那待会儿见。”我挂了电话后,手都按上了电梯按钮了才慢腾腾反应过来,跟着双脚也不由自主倒退了几步,心中百味陈杂地又回到董彬门外的走廊里,重新拨打他的电话,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墙那边的确传来微弱的铃声。

“我就是想问一下,那个星巴克是在铁道桥过去左转没记错吧?嗯,成。回见。”

重又挂了电话后,我想不通,董彬为什么要骗我他不在家?他是有什么不方便?正在我犹豫进退时,听到门后的响动声和嗡嗡的说话声,男低音是董彬,还有一声音调乍起又滑落的清脆笑声,是女人。

董彬是边和身后人谈笑边打开门的,隐约能听到他以我并不熟悉的语气说着“乖”“听话”“奖赏”之类的只言片语,很有趣,和刚才电话里那刚正不阿的嗓音气质不像是同一个人。

他看见我的时候脸上有明显的动摇和慌乱,身体下意识地以奇怪的扭曲姿势侧了侧想挡住身后人,然后或许半秒内又意识到越掩饰越可疑才赶紧恢复了站姿和神态,声色奇怪地严厉起来道:“凌佩!你怎么在这儿?”

他这样不自然地拔高音量,立即让我明白了他在通知身后人“有敌情”。

其实在我的人生中,有许多次,我都希望自己能蠢一点。

他身后模糊的白色身影僵了一下,也不好再退回屋里,索性大方地站出来,是个穿一身被我跟郑菲戏称“心机女最爱品牌”E-LAND的休闲裙装的女生,眯起眼来很甜地冲我一笑叫道:“佩佩姐好。”

回忆了身边各路贱笑风骚的熟人们和不太熟的人们,我实在想不起这天山雪莲般的姑娘是哪位?但看她那模样气质,却分明又是有些印象的。

由于我的大脑还未老龄化,又尤其擅认人脸。所以不消一会儿,我就想起了她是谁,在记忆之门霍然开启的那一刻我又忍不住想,要是我蠢一些就好了。

这浑身“小白兔从天上来”气质的女孩儿,可不就是在地铁上被色狼拱来拱去?那肉包子吗?她在这儿干吗——不,她怎么会在这儿?

刹那间我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她是被我解救完了以后因为我甩手走了人,董彬留下安慰时因为环境太嘈杂所以把仅一面之缘的陌生小姑娘领回了家?不能啊,这一领回家怎么就跟这我早已摸透了浴室卧室大客厅和厨房的各个边角的屋里藏了近一年呢——错错错!问题不在这儿。

等想明白了问题在哪儿后,我也没吱声,掉头就走。

第一次意识到父母之间濒临崩溃的婚姻时,我希望自己蠢一点就好了;被姑妈骗的那次,我要蠢到无知无觉就好了;此时此刻,我也恨不能自己最好蠢到无可救药。

活在这世上,不见得多聪明多美丽多善良和气人缘好就能多幸福,倒是要么足够蠢,要么足够无情,至少能使自己少承受许多伤害。

“凌佩!等一下!”

董彬追上来的脚步声之后紧接着的是女生穿着平底船鞋的脚步声,他的步伐便戛然而止。

“佩佩姐!你是不是误会我和董大哥什么了!”她叫。

无论是轻浅的脚步声还是弱弱的叫声都使她好像幼猫一般无害,而我的高跟鞋踩出的每一个音符都像母豹的嘶吼。

虽然很想回过身去冲她咆哮“别他妈叫老娘的名字也别他妈乱认姐你丫谁啊你!”,但我也只是像个落败的包将军般低头猛冲离开,能听见董彬又前进了几步、停顿了一下、再前进了几步,反复出现的犹豫脚步声,但他到底没追上来。

直到我出了电梯后走到小区门口,他开始疯狂地拨打我的手机,被我一次次发狠般地用力按掉,每当这时候就特别嫌弃现在的智能机,手指感受不到凸起按键被一下下戳下去的触感,非常不解气。

等不及拦出租车,我一头扎进北京的特产沙尘暴里,任狂风啪啪抽打我的脸。

5

我以前常和林森一起开墨墨玩笑,说他再闹再疯下去,当心哪天被人送去精神病院。我还记得他站在聚光灯下,在酒吧里起哄的人群包围下,站在舞台上发出“哈哈哈哈”的一长串轰轰烈烈的背景乐没能掩盖住的浪笑声,很像是海浪凶狠地扑打着沙滩。

他抱着人家用来表演钢管舞的铁管旋转着,狂笑着冲我们吼:“我他妈就是有病!”

怎么也想不到的,我再见到他,竟然真的是在精神病院里。

这时候我已经和董彬分手有了两个月。

因为我不接电话,所以董彬不断发短信向我解释,说明自从在地铁里帮助了许萤——我还以为那女生的名字也应该是沾着仙气儿的呢,这么普通真是对不起观众——她为了表示感谢就要了他的电话号码,发了几次邀请他吃饭的短信,最开始他是推脱了,但是一来二去俩人聊得挺好,也就不好再推辞,接着就成了能见面的朋友。

笑话。我举着手机对屏幕冷笑,那位仙女是磕着脑袋了还是她眼里除了男人以外这世上没有另一个性别生物了?怎么就能忘了我才是那个拨开冷漠人群像个疯婆子一样对色狼破口大骂为了解救她而惨遭围观的大恩人!老娘真是好想吃她那顿感谢饭哦。

本来整个事态也没有到完全挽回不了的余地,直到董彬说:“我拿她当妹妹。”

此话一出,我就决心自己跟他完了。

在他说这话之前,曾在我家门外蹲了一天一夜,怎么求我也不开门,面子大过天的我甚至都不去在意周围邻里每天开门关门地看见一大老爷们成日坐在我家门口的景象会怎么编派我——就是不开门,你要乐意就坐在那儿得道成仙吧——

我可不是那种看你在狂风暴雨里站一宿就能感动得不计前嫌的女人,要是我铁石心肠起来,你就是在我跟前自废武功也换不来我冷眼一瞥。

他几乎每天下班后就来蹲,终于开窍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白天踩着我要出门上班的点来,总算撞见了,一步跨进来以后摔上门就红了眼,又急又怒地大声嚷嚷,说我太多疑小心眼儿非要把男女关系想得多龌龊。

“再纯洁,也是纯洁的男、女、关、系、好吗?”我双手叉腰翻了白眼。

“又是这种眼神。”他满眼绝望地瞪着我。

面对他莫名其妙的指责,我胸口像是被尖锐的冰柱猛地扎了一下,随即昂起脸冷冷地回瞪他问:“什么眼神?”

“不需要我、看不起我的眼神。”

我像是被点着的火药,能听到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得!您倒是挺会转移话题的啊!这愣是硬生生把您老人家的外遇给赖在我头上了呀,真是难为您了,像个委屈的小孩儿一样每天和我这个不需要你、看不起你的恶婆娘在一起,你要撑不下去了赶紧滚啊!那不是有许天仙一口一个大哥哥地苦苦等着你吗?人家看得起你,人家比起老娘他妈的全世界最需要你,没了你就活不下去了董彬大哥!”

“凌佩!你够了!”董彬冲我说话的全程里都跟我隔着个人的距离,他几次扬手想来碰触我都在半途尴尬地收了回去,浑身肌肉硬邦邦地绷着,只有双眼特别活络地死死盯着我,“我跟许萤之间什么都没有!我拿她当妹妹!”

当我内心随此话敲响了“分手”警示音时,和董彬之间的往事好像跑马灯一样在我眼前迅速过了一遍,我并不觉得我和他之间有缘分,无论是如他所言其实早在学生时代我们之间就曾见过数面,或是他之后对我锲而不舍的追求,我和他之间的“缘”,一直都是他单方面强撑着制造出来的。

对于得到真爱没什么自信的我,能被另一个人如此执着地对待,也是我为什么在知道他一手制造了“与我有恩”的血肉骗局后,依旧不愿与他分离,甚至想从此相伴终老的原因。

可是他不是全心全意地爱我,原来他也和走在路上的随便哪一个男人没有区别,他的心不大,但里面也并非只有一个房间一张床,我却以为他对我来说独一无二——在得知他不是非我不可的这瞬间——我选择和他在一起的理由便分崩离析。

“妹妹?她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还是远房亲戚家的表妹?恭喜你们啊,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也能兄妹相认,我只能祝你俩百年好合了。”一旦认定了这场恋情的结局后,我的音量也小了,气势不再汹汹,像是在面对陌生人般冷漠地看着他说,“你丫要能说出‘我就是跟她玩玩暧昧,又不当真’这样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话来,我反倒能敬你像条汉子,可你却偏偏像个我最看不上的懦夫一样,给我上演兄妹这一手来,你要拿不出DNA上的证据,就别想唬我。”

“你就是这样嘴不饶人,你,你让我感觉很累。”董彬也不再急赤白脸地冲我吼话,他僵硬的双肩松下来,一副要疯不疯的神色,右脸颊上的肌肉轻微地抽了抽。

“那真是辛苦你了,现在你可以解脱了。”

“你难道不懂!我他妈是要跟你结婚的!”他又突然毫无征兆地吼起来,扬起手——我以为他要来抓我——以手掌心一下一下狠狠地拍击着自己的额头,发出闷重的一声声,咬着牙一次次重复,“你怎么不懂!你怎么不懂!”

我冷冷地看着他把额头打得通红后,淡淡地说:“疯够了没有?”

他停下动作,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说“又”,是因为他实在在我面前哭过太多次,和他高大身形却也不违和,只因为他平时虽然表现得稳重成熟,但浓眉大眼的容貌很有些大孩子的气质,一般女人见了他的眼泪一定会定力不稳,可惜我已经免疫了——

董彬面对我的冷血很有些难以置信地说:“凌佩,你太坚强了。你不是不需要我,你是不需要任何人。”

6

坐在出租车上,听着无名相声演员生硬地使用网上老段子来逗乐听众的相声广播,我一路都在想,凭什么?

就因为我坚强,所以我活该。

父母亲在我还是个世界观未成形的六岁小屁孩时问我对离婚有什么看法,是因为他们看准了我坚强;表妹夺走原本属于我的生日礼物,我不哭也不闹因为我坚强;姑妈把我从遥远的日本骗回来也不担心我一个想不开去跳楼,都他妈的因为老娘坚强。

我为什么不能脆弱?

我很用力很用力地想,可能是因为我害怕,我害怕向人示弱,如果我把自己的全部都敞开来给人家看了,人家依旧不动如山地看着我或不看我,该干吗干吗地拒绝了我,冷哼一声走人。到那时候,我该怎么缝补我自己?

所以我压根就不坚强,比起那些随便就能把自己剖开来给人看又轻轻松松拉上拉链的人比,我脆弱得很,只要对准了我的命门,一戳就碎。

来到精神病院大门外,在掏钱下车前,出租车司机意味深长地从后视镜里打量了我好几番,可能因为我铁着脸上车后一会儿冷笑一会儿肃静的,他心说这年头真新鲜嘿,一神经病都能自己打车来就医了。

最终因为墨墨过去曾经有过精神病史,他家里拼尽财力请律师把他弄成了“无刑事责任能力”给关进了精神病院,我之所以隔了这么久才来探望他,是因为医院一直说病人目前的情况还不能接受非亲属朋友的探视。

直到他坐在我面前,我才明白那话的意思。

他精心保养的长发被剃光了,但是头顶长出了很短的一层新发,好像顶着一层青苔。没了头发的遮掩,他那张因为颧骨高耸而显得线条尖锐的脸整个暴露了出来,让熟悉他的人会感到很不适应,而事实是,他坐在我面前,也的确像是另一个人。

和我想象的正相反,他没有更瘦而是胖了,是那种并不太健康的虚胖,让人隐隐怀疑他是不是生病了。他穿着含有薄棉絮的病号服,露出的脸、脖颈、胸口和手腕等皮肤上有一片片淡淡的瘀青痕迹,像是挨过打——我看了看坐在他身后左右两个壮实的护工,他们正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并不关心我们之间的见面——应该不是被这里人打的。我很快就如此定夺。

之所以医院一直说病情不稳定,我怀疑和墨墨的自残倾向有关,过去在家里他就常常原本好端端哼着歌,突然发狠地以头撞墙或跑到院子里随手捡根棍子就开始抽自己,我跟林森也亲眼见过他在街上时跟我俩聊得好好的,突然冲进马路车流里。

作为墨墨的朋友,我们都做好了会在某一天收到消息说他离奇失踪或死亡的心理准备,他能活到现在也算奇迹。

“佩佩,这里好安静,叫老娘无聊疯了。”

他说话的语气和神色都正常,不正常的反倒是我,在桌子下握在一起的双手轻轻地发抖,我很紧张,张口说出的每句话每一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我担心自己会不小心刺伤了他。

“那我以后常来看你,给你带些你想要的东西,比如……”我故作暧昧地笑笑,轻声问,“这里能看片子吗?”

“你不要再来了。”

唉?

“佩佩,你说,如果我们的存在只是为了给这土地上多添一个人,出生、长大、读书、工作、结婚、生子,然后死。那我们和一只在养鸡场里已经被决定了命运的速生鸡有什么区别?出生、长大、下蛋,然后死。要问它们会觉得悲伤吗,可能不会吧,它们是鸡。”墨墨扑打着双手扇了扇,他这动作引得身后的护工抬起脸看了他一眼。他咯咯笑着继续说,“感情,真是累赘的东西。如果我没有这么多小心思,如果我理个寸头,穿上西装去上班,谈个学历和收入都不及我但是乖巧又贤惠的普通姑娘,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我和我身边的人,一定都会很寻常地感到幸福安稳吧?”他仰起脸好像很认真地想象了一下,然后又摇摇头慢悠悠叹口气,“做不到。”

他说:“我想做一只野鸡,在天空下出生,即使不能飞也有可以扇动翅膀的空间,我可以奔跑,即使挨饿受冻,我可以看许多风景,山河花草,我也许能躲过猎人和熊,然后爱上狐狸,被它杀死,或许它不会吃我,把我的尸体遗弃在星空下的草垛边,那我也没白活。”

面对他的长篇大论,还在琢磨他的永别宣言的我一句话也没接。

“佩佩,我是个悲剧,从头到脚,都是乌烟瘴气的悲剧。记得我以前跟你说的话吗?和我在一起,会被不幸吞噬。”

我记得。我以为那是气话。

在墨墨得知郝大伟背着他向我献殷勤时——我还记得那是在雨后的傍晚,他侧着身体陷在沙发里,双脚交叉搭在扶手上,伸长脖子盯着墙上滴答作响的挂钟——阴森森地对我说:“如果你想得到幸福,就不要再见我,不要再和我说话,远离我,越远越好。”

气不过他身为闺密竟然为了个男人这样阴阳怪气地对我说话,所以我毫不客气地骂了他一顿。

可是他却依旧坚持地对我说:“无论现在我们多亲密,你迟早会走远。因为比起现在,你值得更好的一切。佩佩,我希望你幸福,不用很多很多,就很寻常的幸福就已经很好了。即使只是一点点,也比我强太多,到那时候,我不想再见你,我怕我会害你。”

他是认真的。

“我做不到。”我回应他。

墨墨的乌黑眸子从他眼下的桌沿一路呈直线走势地扫视到我脸上,他充满悲悯的眼神让我浑身发毛,沉默好像一尾通体漆黑的鲸在空气稀薄的室内缓缓游曳,穿透了我和他的身体。

再被他这样多盯一会儿,我就快沉到海底之下,即将窒息。还好他终于又缓缓开了口:“但是你已经开始走远了,你心里,已经知道了。”他身体前倾伸出手来用食指指着我的心脏位置,语气淡淡地说,“你,和‘我们’不一样,我们迟早会失去你。”

见我要张口欲言,墨墨的双眼忽然迸射出精光,神经兮兮地笑着说:“如果想爱不去爱,爱了不敢爱,我们是为什么活着?与其做一只不停旋转的陀螺,不如就地去死吧。”

我又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沉默重又降临。感到尴尬无语的我垂下了头去,注视着自己自落座后便握在一起再没分开的双手,指尖已经被自己掐得发白。

渐渐地,有清晰的喘气声钻进我的耳朵,使我又重新抬起头,原来是墨墨的呼吸加重,他额上开始沁出汗来,从脖子到脸都随着每一次吸气吐气而充血泛红。

“啊、啊、啊、阿修……”他刚才还在滔滔不绝,此刻却判若两人地非常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好像每一个字都掐着他的喉头。

“阿、阿修罗好吗?他、想、我、吗?”他终于完整地说出来。见到他之后,我一直觉得自己站在悬崖边缘,这一刻,我觉得脚下的立足之地开始粉碎。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上下牙齿磕得锵锵作响,在他将要把头砸向眼前的桌面时,护工终于站起来左右架住墨墨的胳膊把他提起来,往后拖拽,他也不反抗,十分顺从地以倒退步伐跟着。

我想站起来迎向他,至少抱抱他拍拍他的后背,可是我站不起来,浑身发抖的我并不是害怕他伤害我,墨墨从来都只伤害他自己,我在怕别的什么——

“佩佩,我不想再见到你了。”他突然凄厉一笑,轻巧地说,“拜拜。”

啊啊……是了——

我怕的就是这个,这一次,是真的不再有任何余地的,我和他走岔了。

原本和我手牵手走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的他,这回真的丢了,任我一遍遍喊他的名字喊到破音喊到嗓子里涌出血来,他听不见,回不来了。

7

回到家后我摔了一个杯子,把目力所及之处所有台面上的书本通通哗啦啦地拨到地上,泄愤似的踩在上面狠狠跺了许多脚,还是觉得胸口焦虑燥热,又跑去阳台“啊——啊——啊——”地意味不明地嘶吼,然后蹭着墙壁滑下来,坐在冰凉的地板瓷砖上,终于感到全身乏力。

我号啕出声,反正身边没人,就算有,我也顾不上了。跟董彬分手后过了这么久,我总算是合情合理地流下了眼泪,可能是见过墨墨后神经终于松懈,我不住呢喃自语:“为什么啊?为什么啊?”——我委屈。我为我的得不到,为我的失去,为墨墨的从未得到委屈。

为什么这个世界如此不尽人意?——

如果一开始就不想给,为什么要给了再拿走?又为什么要让我们看见?为什么要让我们想要那些最终不会属于我们的东西?

哭了许久后,我呆坐在阳台上看着窗外萧条的深秋景象,光秃秃的树杈子上停着一只身形硕大的乌鸦,它像是在冷漠地凝视我,似有满腹怨言。我好想念晴日里在光照下开得盛大灿烂的大树,从深埋地底的树根到叶子上每一条叶脉都有生命之泉在源源流动。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一颤一颤的搏动使我想象着里面正在缓慢流动的血液,好似无数条细长的河流,它们生机勃勃。

回到房间里打开电脑,久违地登录了QQ,鹿鸣的头像随着一阵阵急促的提示音剧烈震动,弹出的消息框里是他全部的留言,自从分别之后的每一天,一天有一条,一条一句话。

——今天去买柿子了,回家路上甩着玩,到家一看袋子里全是柿子汤。

——我刚才以为自己在看一部恐怖片,到中途才发现是爱情片,快结尾没想到是喜剧片,最后才知道这是一科幻片。

——去影楼应聘摄影师,人家说不需要,那我就想先做修片师学点本事也行啊,结果那老板叫我做收银员……

都是这样零碎的生活琐事,满篇的自言自语因为被标注了日期而好像一本流水账日记。这些一句句的无聊唠叨像是一把把金色小汤匙,将我的心从即将凝固的沥青池里捞了起来。

他还在。

我放弃了他,屏蔽了他,遗忘了他,冷酷自私地朝前奔跑,我以为他会报复我,放弃我,屏蔽我,遗忘我,展开他后背上生来即有的一双巨大翅膀远走高飞到我再也见不到、够不到的地方。

直到我倦了,不抱任何侥幸地回过头去,看到那个少年还在原地。

——我可以来找你吗?

发出这串消息后,鉴于我对他所行的残忍,还以为他会故意冷落我或长或短的时间以摆出好看的姿态,可是屏幕上不出半秒就弹出了回应。

——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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