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花非雾
十三岁的甲洛在离家一百多公里的自治县中学上学,他是乡长的儿子,但他在地图上找不到家乡的位置。它实在太小了,只是藏北的一片草坝子,四周是连绵的雪山,不走近,很难发现这里还有人家。
甲洛很想家,总盼着两周一次的休假,坐着大客车到山口,阿爸扎西会骑着乡里唯一的摩托车把他载回家。
拉巴相距一二十米就颠颠地来迎接他,围着摩托车摇头摆尾,一改平日凶残的面相,变得温顺可爱。
甲洛从摩托上跳下来,便和拉巴滚到一处。五月的阳光很暖和,照着绿毯似的草地,羊群在草丛间懒洋洋地吃草。
拉巴是藏北草原上特有的牧羊犬,学名藏獒,足有小牛犊那么大,通身油亮的黑毛在阳光下闪出一圈幽蓝的光晕。它两耳耷拉着,大得能盖住半边脸。生人与它对视,会被它眼中的寒气吓得打哆嗦。
但它是乡长扎西的好帮手,放牧时,每次与狼遭遇,它都毫不畏惧,英勇异常。它与狼撕咬时又凶又狠,四周几十里内的狼都不是对手,几次与狼群交手,咬得狼群落荒而逃。白天拉巴随着主人外出护牧,晚上它睡在主人帐篷外放哨,因为有它,附近牧民的羊都没损失过一只。
这晚甲洛在帐篷里,拉巴在帐篷外,静静地过了一夜。天亮时,拉巴突然拉长声音嘶叫起来,像狼的悲鸣。扎西说:“拉巴这几天很怪,一直悲鸣。牧民们接二连三死了十几只羔羊,大伙没有见到狼,都怀疑是拉巴野性发作时咬死的。”
甲洛跑出帐外,看到拉巴正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引颈长鸣,四周一片野性的、神秘的恐怖。
“拉巴,”甲洛叫,“是你干的吗?”
拉巴回头望了甲洛一眼,向远处跑开。
甲洛赶着羊群去放牧。晚归的时候,看到门前牧民围了一圈。
甲洛挤进去。拉巴蜷成一团,双爪朝前,脸趴在双腿间,身子一动也不动,两只眼睛却四处张望,眼里仿佛挂着泪珠。它那光滑明亮的黑毛被风吹得竖起来,在风中抖动着。一见到甲洛,它猛地跳起来,扑向他,但它的身子趔趄着,倒在地上,它的脖子和后腿被包扎得严严实实,血微微渗透纱布。
甲洛颤抖着用手轻抚拉巴的脊背。他转过头来,生气地大吼:“拉巴怎么了?”
乡长扎西推开围观的牧民,手里抱着一只死去的小羊羔,走到甲洛面前,用藏语数落着:“该挨枪子的狼群,大白天竟敢闯到牧区防护栏里,咬死羊羔。拉巴……”
看到血淋淋的羊羔,拉巴愧疚地垂下头,像一个自责失职的卫士。
一个牧民不满地说:“这么多年狼群都不敢白天进牧区的防护网,这些天就是怪,拉巴总是狼哭,说不定是它把狼给招来的。”
甲洛愤怒地说:“你胡说,拉巴决不会犯野性的。”
甲洛慢慢走过去,抱紧拉巴的身体,想让它进帐篷。但拉巴挣脱了,依然伏在门口。它低低地咆哮着,从胸腔发出的重低音,震得地面共鸣着。
这时,人们突然发现,将近五六十条大大小小、花色不同的狗不知何时在他们周围形成一个半圆。这些狗或站立,或半卧,都竖着耳朵,目光炯炯,复仇的火焰从眼睛里喷射出来,每条狗的喉咙都发出低沉的咆哮,仿佛天边滚滚惊雷,令人毛骨悚然。
狗群的愤怒比狼群的威胁更惊心动魄,牧民们被这种原本忠厚驯顺的生灵震慑了,眼望着它们向牧场外的山口飞奔而去。
乡长扎西招呼猎手们骑上马,拿起猎枪追了出去。当他们半夜回来时,拉巴软沓沓地趴在扎西的马上,紧紧闭着双眼——它拼尽最后一口气,死死咬住了头狼的咽喉。
群狗呜咽着,眼里都淌出了泪水。牧民们按着藏族人对朋友的礼仪,为拉巴诵起佛经。狗群在梵唱里慢慢散去。
甲洛病了,发着高烧,不停地叫着拉巴。
第二天一早,散开的狗群又聚拢来,一起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长号,情景怪异。
午后,阳光明媚的天空突然黑暗下来,狂风滚过草原,一大团乌云从东南方涌上来,迅速铺满天宇,像巨大的拉巴的身躯笼罩了上空。
人们分明感到大地在震动。
当强烈的震动过去后,下起了大雨。雨过天晴,草原又一片明朗。
电视里说,东方的四川发生了大地震。乡长扎西忙着招集牧民把帐篷、酥油、糍粑装上马车,运出山口,从县里送往灾区。
甲洛一直病着,他总梦见一个穿黑袍的黑黑壮壮的少年,与他一起在草原奔跑、欢笑。
扎西又抓回一条小狗,和拉巴小时候一模一样。一来,便围着甲洛打转。甲洛挥手赶它:滚!但小狗不走,用一双小眼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甲洛叫了一声“拉巴”,小狗便钻进他怀里,甲洛抱起小狗,终于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