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老人的死对展莫渊的打击是极大的,这段时间,展莫渊一直待在书房,不管是吃饭还是睡觉从未出书房一步,温柔深知展莫渊的心情,所以从未打扰过。偌大的将军府只有五个人生活着,她不愿再招新人,以免展莫渊会触景生情。也因此,将军府所有的苦力活都由她来做了,事实上,以前也是她在做,三位老人家除了会看星星、看月亮、看太阳啥活儿都没做过。
温柔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落叶。转眼已经入秋,这是丰收的季节,为什么将军府反而凋零了呢?她知道自己卷进了一场斗争中,她不明白,这场斗争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难道是为了娘亲留下的宝藏?
这是唯一的可能了吧?如果这样,她觉得还是送人比较好。想到这儿,温柔找出一个精致的锦盒把玉佩放在里面,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准备去找展莫渊。他是镇远将军,是齐国的守护神,东西放在他那儿应当是最安全不过的。
从房间到书房不过是几百步的距离,这几百步她想了许多,在即将进院子时,她在门口看到了莫茹素,许久没见,她苍白了许多,眉头紧皱,似乎有很多心事。
“素素姑娘。”温柔笑着打招呼说。
“展夫人是要去找将军吗?”莫茹素见到温柔,眉头一动,身子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挡在温柔正前方,“不知道夫人是否有时间陪茹素坐一会儿。”
“我有事情要和将军商量,等我出来再陪姑娘说话吧。”她捏紧手中的锦盒客套地回答。她和莫茹素算不得熟悉,似乎也没有什么话要说,温柔总感觉莫茹素这次回来之后变了许多,具体是哪儿变了,她也说不上来,只是感觉她和表哥在一起的时候,似乎与以前很不同了,“姑娘没有陪表哥吗?”
“主……温公子有要事出门了,茹素自然不好跟着去。”她低下头,把所有心情都掩饰起来。
“他呀,姑娘莫要让我表哥骗了,他哪里有什么正经事,他的所谓正经事就是和一群笔墨不通的书生聚在一起作打油诗,姑娘以后若是嫁给我表哥,可千万别被他骗了。”说完,温柔就想绕过莫茹素进院子,结果她身子动,莫茹素身子也动,刚好挡在她身前,她再动,她亦动。
这样来来回回几次,温柔无奈地停下步子让莫茹素先过,“姑娘先走吧。”
“夫人真的没时间陪茹素聊聊吗?”莫茹素又问。
“我有事情要忙,晚点再陪姑娘聊天吧。”温柔闪过莫茹素,表情有些奇怪。莫茹素向来是个懂分寸的女子,今天这样挡她的路,虽然算不得故意刁难,似乎是有什么事情在提醒她,莫不是展莫渊……温柔的步子急了几分,大步朝书房走去。从偏远的门口到书房有三十步的距离,这不到三十米,温柔却感觉自己走了好久。
她礼貌性地敲了几下门,没有人应声,倒是房间里似乎有东西掉落在地的声音。她高喊一句:“什么人?”而后推门而入,眼前的一切让她瞪大了眼睛,她用力捏着手心的东西,似乎都听到了锦盒碎裂的声音。
她咬紧下唇等待那个人给自己一个理由,来解释眼前发生的一切,哪怕他是在睁眼说瞎话也无所谓,只要他能解释,她就会原谅。
只要他给她理由,不管是真是假,她都原谅。
书房是展莫渊平时办公的地方,由于他经常没日没夜地待在里面,温柔怕他休息不足,特意让人买了一张软榻放在那儿,好让他在处理完公事之后有个休息的地方。
展莫渊此刻正躺在软榻上,衣服的领子开得很大,露出精壮的胸膛,而他身边则坐着一个香肩尽裸、露出一大半红色肚兜的齐嫣儿。
温柔一直觉得自己遇到的姑娘水准不高,除了会哭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和别的姑娘媲美的地方,就算她做局陷害人用的手段也是那么拙劣。原来,一直是她低估了齐嫣儿,她也一直高估了展莫渊。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她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就敢认为展莫渊不会被齐嫣儿的美色所迷惑?她究竟为什么会认为展莫渊只爱自己一个人?只因为他们有了夫妻之实?现在看来,他和齐嫣儿似乎也不那么单纯呢。
温柔,你这个傻瓜!
齐嫣儿连滚带爬地从软榻上滚下来,所幸软榻很矮,根本摔不伤她:“姐姐,嫣儿和将军是真心相爱的。”
果然是梨花带雨美不胜收啊,这样的柔情是温柔这辈子也学不来的,她苦笑,眼睛一直盯着展莫渊不肯挪开,她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地说:“展莫渊,请给我一个解释好吗?”
“姐姐,这不是将军的错,一切都是嫣儿的错,如果姐姐要怪罪,就怪罪嫣儿吧,是嫣儿强迫将军。”齐嫣儿哭起来也十分美,轻皱眉头,大大的眼睛滚出泪珠,根本不需要任何言语,所有男人都会扑上去为她擦干泪水。
温柔,你究竟凭什么认为展莫渊就是柳下惠?
强迫将军?
温柔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咧开嘴笑了,如果表哥在场,一定会说她“嘴巴都咧到耳根了”,她笑得十分灿烂,灿烂到眼泪都差点流出来。
以前有人告诉过她,淑女是不应该这么笑的,所以她就算是再开心,嘴巴也不会咧这么大,这次她因为齐嫣儿的一句笑话,笑得不可开交,肚子都疼了呢。
“姐姐,你不要这个样子,你这个样子,将军会很伤心的。”齐嫣儿假惺惺地走上前,从怀中掏出手帕准备替温柔擦眼泪。
温柔最见不惯这样假惺惺的样子,二话没说,一脚就踢在齐嫣儿的肚子上,她虽然没练过武,但是常年劳动,力气自然是比一般女孩子要大许多。齐嫣儿被这么一踢,捂着肚子在地上哼哼,“将军,将军—嫣儿的肚子好疼,好疼。”眼泪再次落下,这次比上次汹涌了许多。
“温柔!”展莫渊见齐嫣儿受伤,怒吼道。
“展莫渊!”温柔丝毫不示弱,这年头还真是变了,“偷吃”的人都能这么理直气壮了。
“你不要太过分。”展莫渊从软榻上下来,走到齐嫣儿身边扶着她坐回到软榻上,柔声问,“嫣儿,你没事吧?”
“到底是谁过分?展莫渊,你未免太好笑了吧,被我捉奸在床,你还有脸说我过分,难道就是因为我打了这个贱人?”她被气得浑身发抖,自尊不允许她在展莫渊面前哭出来。
“温柔,”展莫渊再次大吼她的名字,“你给我滚!”
“滚?”温柔笑得更加灿烂,“展莫渊,你让我滚?你是让我滚出书房呢,还是滚出将军府?你这是打算休了我吗?你若是不喜欢我,当初何必娶我?我温柔就算再下贱,也没有求着你娶我不是吗?是你求皇上赐婚,是你八抬大轿把我迎进了将军府,你现在因为这个女人,让我滚?”
他冷哼,讥讽的表情让温柔十分受伤:“温柔,你这个女人真是自我感觉太过良好,你看看你自己,一没长相,二没身材,我堂堂镇远将军,你认为我为什么会娶你?”
“为什么?”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怪不得成亲当晚他就出征了,怪不得他见到父亲的时候会叫他“恩师”。她明明已经知道答案,仍旧不肯死心地站在那儿等待展莫渊对自己最后的宣判,明知道那是一把插入自己胸口的刀,她也想要看着自己鲜血淋漓。
其实,齐嫣儿并不算犯贱,真正犯贱的是自己不是吗?
“当然是因为你那个父亲了,你以为他只是一个七品芝麻官吗?若是那么简单,我堂堂将军何必纡尊降贵去叫他‘恩师’,又何必受他要挟娶你过门?”展莫渊继续说道,“现在你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你那个曾经有钱有势的父亲也已经真正成了一个手无实权的七品芝麻官,你可以滚了,将军府不欢迎你这种有心机的女人。”
心机吗?原来,这就是他对自己的所有看法。
“好,再见。”温柔转身,她即使再犯贱也没有办法看展莫渊和齐嫣儿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你侬我侬,他说了让她“滚”,那她就真的应该滚蛋了。
“将军这么对待姐姐好残忍哟。”齐嫣儿说。
“这是她自找的。”展莫渊冷哼。
“将军以后会不会这么对嫣儿啊?嫣儿好害怕。”
“自然不会,嫣儿这么漂亮可爱,我哪里舍得对嫣儿凶。”
展莫渊和齐嫣儿调情的声音一句句传到她的耳朵里,像一把利刃直直地刺进她的身体,让她血流不止。身上的疼仅仅是皮肉伤,时间久了就会结痂长疤,那心上的呢?是不是也会如身体上的伤口一样愈合,只留下一道无伤大雅的疤痕?
从书房到院外不过是三十步的距离,这三十步,她仿佛走了三十年。
莫茹素依旧在院门外站着,见到温柔失魂落魄地走出来,她的表情未动,已然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别人的哀痛与她无关。
“展夫人。”莫茹素叫住她。
“不知素姑娘有什么事情吗?”她的身子在那儿左摇右晃,似乎一个不小心就会摔倒。
“也没有什么大事,茹素只是有一句话想要告诉夫人,莫要让假象迷了眼睛。”
一个莫茹素,两个莫茹素,三个莫茹素……她似乎有些眼花了,不然怎么会看到那么多的莫茹素在那儿晃啊晃的,嘴巴还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
“夫人—”
“怎么回事?”温庭筠刚从外面赶回来,本想找莫茹素谈些事情,听到她的叫声立刻赶了过来,“温柔她怎么了?”
看着昏倒在地的温柔,温庭筠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他抬头,眼神凛冽地对莫茹素说:“帮我照顾好温柔。”他把温柔交到莫茹素手上,然后大步冲进了书房,一脚踢开房门。
“你们温家的人还真喜欢动脚呢。”展莫渊抬头瞥了温庭筠一眼,懒洋洋地说,手缠绕着齐嫣儿的发丝,放到鼻尖轻嗅,“嫣儿的头发真香。”
“展莫渊,这就是你的手段,你的报复?”温庭筠不怒反笑,这样的笑容连齐嫣儿都觉得浑身发毛。
眼前的温庭筠,真的是那个只会吟诗作对想要成为文豪的酸腐书生?他这样的气势,齐嫣儿只在两个人身上看到过,一个是叶隽,另一个是……
“如果我说是呢,你打算怎么办?”
“你的答案我并不在意,我要说的只是,我不允许任何人因为任何理由伤害温柔,就算是她喜欢的人也不可以。”
温庭筠的坚决让展莫渊有些动容,这份动容并没有显现到脸上来,他无所谓地笑着问:“所以呢?”
“所以,你要为你今天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这份代价,一定会让你后悔莫及。”
“那我拭目以待。”
看着温庭筠离开,展莫渊问齐嫣儿:“嫣儿害怕吗?”
齐嫣儿摇头:“有将军在,嫣儿怎么都不害怕。”
“还是嫣儿好,这种话,她怎么都不会说出口。”温柔有自己的倔强,若是因为她的倔强,展莫渊也不必舍弃她。他也有自己的坚持,他要报仇,如果在这个过程中有人挡着自己的复仇之路了,就算是温柔,他也不会心软。
“姐姐要离开了,将军伤心吗?”齐嫣儿的小手在展莫渊的胸口抚摸着挑逗着他,整个人柔弱无骨地吊在他的身上,一双大眼盯着展莫渊,等待着答案。
展莫渊笑笑:“有嫣儿在我身旁,我又怎么会后悔?”
他不能后悔,选择已经做出,就没有了他后悔的余地。
“嫣儿最喜欢将军了。”
“我也最喜欢嫣儿。”
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阴风吹来,卷起一片片落叶。温庭筠抱起温柔在风中走着,落叶打在他的脸上,落在温柔的发间。莫茹素一言不发地跟在他们身后,她看着温庭筠的脚步,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如果有一天,她也像温柔这样晕倒,或者是死掉,温庭筠会不会像抱着宝贝似的这么抱着自己,生怕有一点闪失?
应该不会吧,他们的身份注定是主仆,不能逾越。
《追夫三十六计》只用了两计,他们的感情就宣告结束了。温柔半躺在床上翻看着这本书,每一计都让她感觉自己的心被撕了很长一道口子,无法愈合。
如果真的能做完这三十六计,就能把夫君追到手?她自己就是一个写书的,没想到她竟然会去信这种无稽之谈,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切实际了?
“你醒了。”莫茹素推门进来,手里还端着黑糊糊的汤药,“大夫说你体虚,给开了一些药,我刚熬好,你喝一点吧。”
“我不喝。”温柔整个人缩在墙角,抵触地看着那碗药,“你拿去倒掉吧,我身体很好,不需要喝药。”
“不行,这是大夫和你表哥的吩咐,必须要喝,再说,你的身体这么差,怎么……”莫茹素突然不说话了,只是把药放到温柔手里,“一定要喝。”
“我不要,你一定是骗我的,表哥知道我最怕喝药了,太苦。”温柔皱眉把黑漆漆的药汁放到一旁的椅子上,“我不喝。”
“还真是任性,不过,这个样子的你看起来真可爱呢。”莫茹素由衷赞美道。
“可爱吗?通常赞美一个人可爱是因为这个人担不起漂亮这个词。”温柔一针见血的话让莫茹素脸色一白。
“其实你很漂亮,只是你自己没发现罢了。”
“漂亮吗?如果我真的漂亮,就不会让齐嫣儿抢了我的丈夫了。如果我真的漂亮,他又怎么会抱着齐嫣儿抛弃我?如果我真的漂亮,我就不会像个怨妇似的坐在这儿。如果我真的漂亮,我……”
“好了,你别说了!”莫茹素大声制止她说,“你这样只会让爱你的人觉得难过而已,温柔,你怎么这么自私?你一个人心情不好,就要让你身边的所有人心情都陪你不好吗?你以为展莫渊不要你真的是因为你长得不如齐嫣儿好看?你忘记我的话了吗?不要被假象迷了眼睛,有些事情不能只用眼睛看的。”她极少说这么多话,如果不是因为温柔的难过也让某人难过,也许她只会好好地做个局外人,不闻不问,别人的死活,别人的伤心难过,和她有什么关系?
除了那个人。
曾经听说过一句话,总有人是你生命中的劫数,遇到,是失去一切。
温庭筠是自己命中的劫数,她认了。
“那你呢?”温柔反问,“你的眼睛看清楚了吗?或者说,你的心是清明的吗?”
“不是,我也看不清。好了,你把药喝了,我要去收拾一下离开这里。”莫茹素不再言语转身离开。
收拾一下离开这里,连莫茹素都知道这儿不能待了,她是不是也要收拾一下离开呢?
温柔从床上下来,从一旁的桌子上找到笔墨纸砚,泪水落在纸上,一滴又一滴,纸被她扔了好多张,最后她忍住泪水,在纸上写了两个很大的字:“休书。”她的心很乱,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但是有一点她始终记得,她要休了展莫渊。
是她不要他了,不是他不要她。
休书写好之后,她用信封封好,在信封上还不忘再写下“休书”二字。她吃了些点心补充了体力,然后拿着那封休书朝着展莫渊所在的书房走去。
一天之内她去了那儿两次,每一次都是怀着不同的心情。她记得三十步的距离,也感受到每一步都是那么的艰难。
第一步:展莫渊,我不爱你了。
第二步:展莫渊,我不爱你了。
第三步:展莫渊,我不爱你了。
第四步……
三十步,她对自己说了三十遍“展莫渊,我不爱你了”,等到她站在门前,伸手叩门的时候心底一片荒凉,哪里能不爱,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不出意料,展莫渊和齐嫣儿正在书房里,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十分暧昧,一个写字,一个研墨,每一个抬头、每一次眼神交会都足以看出两个人之间的浓情蜜意。
温柔深吸一口气,捏紧手中的休书走进书房。在展莫渊和齐嫣儿的目光中,她把休书放到了展莫渊面前,咬牙说道:“展莫渊,我温柔不要你了。你听清楚,不是你不要我,是我不要你了。”
转身,泪流满面。
展莫渊,我温柔不要你了,这最后一场戏,我陪你做完。
他捏紧那封信,手指微微颤抖,他始终没有勇气打开,以前他总嘲笑她写的字丑,这次她应当是练了许多遍吧,“休书”两个字写得那么工整,一笔一画都刻在了他的心头。
“温柔……”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叫了她一声,想要说出口的话哽在喉间,变成一句句不能出口的哽咽。
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温柔脚步停了一下,而后继续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