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二次在天上吹曲子,可是后来我使劲想、使劲想,却怎么都想不明白,那一夜我到底吹了什么曲子……那本来是皇帝的梦,后来想起,倒像是我自己的梦似的,梦里的东西,终归是记不真切。
歌舞了整晚,醒来时候,人已经到了卤味店的柴房,我伸了个懒腰,一推门,有人从门上滑了下来,定睛看时,却是明月。
“明月,你、你怎么在这里?”我愕然。
明月红着眼睛,看见我,却又十分欢喜,那欢喜的模样,我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只是一时想不起。
她用一种埋怨的口气道:“你到哪里去了,我四下里都找不到你。”
“你找我……有事?”
“没什么事。”她强装出笑颜,但是这样憔悴的模样,不用细说,我也知道,她该是找了我一夜:“只是昨晚上烟花,我原想、想……同你一起去看。”
“啊!”我这才想起,我昨天与土地公出去,忘了和明月打招呼,只好尴尬地站着,尴尬地道:“明月,我……”
“没什么啦。”她故意换成轻快的语气,就要转身,我却忽然想起,我是见过这般形容的,在皇帝的梦里,他在杏花树下等来的那个少女,她笑的时候,她低头的时候,就是这样,欲语还休的样子。
心里微微动了一下。
和上次看到明月在灯下雕花一样,那是极古怪的一种感觉,就好象一只极乖巧的猫,或者兔子也成,用毛茸茸的爪子,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轻轻地挠了一下,有点痒,但是让人期盼。
“明月!”我叫她的名字,她住了脚步,回头看我:“有事?”
“没有。”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种感觉,也不知道该如何同她说,只摸摸脑袋,傻笑了一声,反是明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找了点门路,也许能让你见到皇帝,让他允你进梨园。”
我想同她说我已经想好法子了,皇帝肯定会满世界地找我,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微微得意地想:等皇帝来找我再说,肯定会让她大吃一惊吧,现在倒不必急于说破了,毕竟,我是一条谦虚又谨慎的小龙啊。
照我的计划,应该让皇帝疯狂地找上三两日,可能相思成疾,我再去揭了皇榜,施施然出现,皇帝必然惊为天人,将我奉作上宾,恭恭敬敬请进梨园,我一想到这个结果就激动得全身鳞片都哗啦啦地响,弄得在切肉的明月时不时停下来,喃喃道:“哪来的流水声?”
但是这天中午出现的一个人打破了我的计划。
当时我正在埋头吃东西,明月正在埋头切菜,忽然涌进几个穿黑甲武士,将所有的客人都赶了出去,我大为不满,明月反而镇定,她停了手头活计,她同我说:“阿牛,我请的人到了。”
说话时候,黑甲武士已经全部退了下去。
有人从门外一步踏进。
作为东海龙王的长子,自我出生以来,见过的美女,可以说是车载斗量,基本上我对人皮相已经到了视若无睹的地步――除了我自己,因为天上地下,实在很难找到一个像我这样,气质与皮相完美结合的――生物。
就连嫦娥姑娘在我眼里,也算不得啥。
但是这一天中午,我还记得有微微的风,太阳是苍白的淡金色,有人从门外走进来,先是看到一双轻翠色的绣花鞋,鞋尖上镶颗深碧的明珠,莹莹衬着日光,像是猫的眼睛,然后看到月白的裙摆,裙摆上若隐若现的刺绣,我能够清楚地感知到细碎的刺绣,可是仔细看去,又一无所得。
目光上移,就看到女子纤腰如束,然后看到皓腕如霜,再上移,就看到了她的面容,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女子。
她并不是顶年轻,也不是顶漂亮,将她的五官拆开来看,可能也不是顶标致,但是当这么一个人,这样站在你的面前,你什么念头都不会有,整个脑海里茫茫的空,转来转去就只有一个字:美。
我像条没有见过世面的小泥鳅一样,傻呆呆地张大嘴,傻呆呆地看着她,不明白这样一个女子,怎么会出现在这样一家又油腻,又简陋的卤味店。
她应该站在春天里最明艳的一朵花心里,而她的容颜,比花还要夺目,她应该站在皇宫里,皇宫里所有的金珠玉器,都比不上她衣上一点皱褶,她应该是生来就站在万众仰慕的目光中,那些目光里的嫉妒、欣赏、爱慕,是她最好的装饰。
可如今,她竟然出现在这家卤味店。
而且明月说,她是她请来帮我的人!
想到明月,就仿佛在冷水里浸了一下眼睛,我略略清醒了些,女子身上耀眼的光芒也仿佛褪去许多,我可以看清楚她的面容了,这样的眉,这样的眼,我恍惚想起,她的眉目,和皇帝梦中的那名少女,有一点像呢。
但是她更美一些。
她款款向我走来:“听说你会吹笛子?”
我转脸去看明月,明月的脸色苍白得像鬼,接到我的目光,又微微恢复了一点生气,她朝我点点头:“这是贵妃娘娘,你但说无妨。”
原来她就是贵妃!
原来她就是街头巷尾传说的那个女子,他们说她本来子武惠妃之子寿王的妃子,后来被皇帝看上,先是去当了几年道士,后来封的贵妃,这个朝代的后宫里,除去皇后,以她为最尊,我恍然又想起皇帝在梦中发过的誓,他曾对那名和贵妃眉目略似的武姓少女说过,在她之后,永不立后。
传闻中还说,六宫粉黛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我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贵妃点头笑道:“甚好,我会同皇上说,但是以皇上的身份,不便来此,请同我去杨府暂住。”
我……我还能说什么呢?
跟她出了门,明月前来相送,不置一辞,到后来分手时候,我拉住她问:“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她想了一想,说:“如果你喜欢吹笛子,就吹笛子好了。”
这样淡漠而疏离的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让我从心里生出一点空落,就好象纯白的纸上落一滴墨,极慢极慢地泅染开来。
到杨府才知道贵妃为什么会在皇宫之外出现――原来她和皇帝吵架了,就在昨晚,月圆之夜,据说是因为皇帝去探望另外一名妃子,让贵妃非常不满,借酒哭闹,皇帝震怒,打了她一巴掌,将她遣送回杨府,也就是她哥哥的家里。
……中秋之夜竟然还发生了这样的变故,我有点失落地想,皇帝可能不会那么急于找我了。
被遣送回娘家,贵妃还没怎么样,她的哥哥已经吓得像受惊的鲶鱼,从府邸的这一头蹿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蹿到这一头,他本来就没几根胡子,这会子捻来捻去,越发稀疏得可怜,也越发像一条出水的鲶鱼。
我问贵妃:“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
“害怕皇帝发怒砍了你的头啊。”
她转脸来盯住我,水光潋滟的一双眼睛,很认真地问:“如果是你,你会吗?”
我……不会。
这样倾城的国色,得多少年才出一个啊,皇帝年事已高,要等下一个这么美的人出现,只怕是没机会了。
贵妃当真一点都不着急,就好象没事人一样,同我聊天,说乐理,她懂得的非常之多,说起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开始相信,皇帝是绝对不会放弃她的,无论是容貌,还是才情,她都是他的知己,放弃这样一个女子……完全就是跟自己的人生过不去嘛。
就好象要我放弃明月一样。
这个念头就如同乐游原上的土地公一样,毫无征兆地突然就跳了出来,让我微微有点怅然。
忽然家丁来报,说高公公在门外候着,说有旨要传,请贵妃出去接旨。
贵妃换过素衣出迎,我装作小厮跟了去。
高公公是个身材高大的宦官,嗓子略尖,他捧着黄绫罗嗦了一大篇,意思倒是简单,就是给贵妃送衣物来了,说贵妃久居宫中,怕用不习惯宫外的东西,特遣人送来。
我和贵妃相视一笑:这不是皇帝的求饶书吗?只是面字拉不下,找个理由让人前来探望罢了。
高公公宣旨完毕,眼巴巴地瞧着贵妃,贵妃和气地同他说:“妾身为陛下所弃,又怎么还有脸面用这些陛下赏赐的东西呢?高公公请回,妾身不在陛下身边的时候,还望高公公多费些心思,眼下秋寒,转眼就起风了……”
她无限凄婉地叹了口气。
高公公忙拱手作揖下跪,说尽了好话,说皇帝如何伤心,如何憔悴,如何自责,指望着贵妃将东西留下,但是贵妃丝毫不为所动,只泫然欲泣,比高公公还委屈,高公公无奈,只好将东西又带了回去。
“为什么不收下呢?”我问贵妃。
“反正还得回去,到时候不又得搬一趟,那多麻烦。”贵妃淡然说。
不到一个时辰,高公公又来了,身后的车马越发壮观,他一样一样报给贵妃听,贵妃照前戏又演了一遍,高公公情知毫无效果,失望而归。
前脚出门,贵妃后脚就去换上素衣。
这次只过了半个时辰,高公公那张风干了的老脸就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这么大年纪,真是太难为他了,他跪在贵妃面前再三恳求,贵妃才娇弱不胜地哭了一场,掉几滴眼泪,又将长发梳散,绞下一段,双手交于高公公道:“请公公带这个回去,回复陛下,就说,玉环身上,一衣一物,俱出自上赐,唯身体肤发,得自父母,为自身所有,陛下厚爱,玉环无以为报,以此发示此心,还请陛下莫要嫌弃。”一字一泪,高公公忙不迭地磕头,说不敢,然后满意而去。
到掌灯时分,皇帝终于亲自来了,他见了贵妃,像是有许多的话要说,末了,却只颤声道:“是朕不好,你……随我回去吧。”
贵妃又哭一场,两人唠唠叨叨说了无数的话,然后留在杨府,用过晚膳,这才收拾东西,登车回宫,回宫之前,贵妃郑重地将我请来,对皇帝介绍道:“这是我哥哥府上的乐工,尤擅长笛,我心中难过时候,多亏他以曲声相解,陛下,您看……”
皇帝看到我,喜上眉梢,他握住贵妃的手道:“天下良臣美质,爱卿为我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