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了功,父亲说要嘉奖我,我就跟他说了想起空寂山上的师父和禽兽们下山团聚的事,父亲倒没有反对,只叫我一路小心,莫要误伤了路人,但是我山上找到师父,却遭到了师父的反对,她好象喜欢上了给禽兽们刻画的活计,既不想下山,也懒得修仙了,禽兽们好象也乐不思蜀,我只好一个人郁郁而返。
才回家没多久,有天早上天才刚刚亮,忽然就有马蹄的声音从街上踏过,在我家门口停住,父亲迎了出去,然后神色就变得异常严肃,将府中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叫了起来,整过妆容,摆下香案,又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就有很多甲胄分明的兵士进来,站成两列,然后当中走进一个人来,所有的家人都在父亲后头跪下去,说是迎圣旨。
那人很罗嗦地念了一大堆,我支着下巴听来听去,就要睡着了,忽然又被母亲推醒,说:“起来了起来了。”
于是又跟着大伙儿起来,一抬头――这一抬头可不得了,我看见那天遇见的妖怪正正站在那里,含笑看住我,虽然没有开口,那神色却是分明在说:“姑娘别来无恙?”
没来由地,我打了个寒战。
“这时候你该知道七弟不是妖怪了吧?”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妖怪?嘿,七弟那张脸,还真有些妖气。”
“就是嘛,”我不满地添上一句:“太妖孽了。”
男子笑了笑:“然后呢?”
然后我就知道那个妖怪不是妖怪,他有名字的,叫李迥,他的父亲是皇帝,母亲是独孤贵妃,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他被封作韩王,这些都是父亲告诉我的,他这次是奉命来潞州视察,“顺便,”父亲说:“来宣独孤贵妃的钧旨,说是想请你去宫中小住。”
“请我?”我张大嘴,愣愣地看住父亲,父亲很发愁地看着我,他说:“你要是不想去,我就找借口替你推掉。”
我犹豫了一会儿,问:“独孤贵妃身在深宫,又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
“是啊,”父亲意味深长地看住我 :“线儿,你下山之前,没闯过什么祸被贵妃抓到把柄吧?”
“没有没有。”我赶紧摇头――就算被抓那也是下山后的事,我这样想,心里浮起一张面孔,那样的眉,那样的眼,那样的唇,那样的风姿,整个人就好象从画里走出来的,被风一吹,就会吹回到画里去……他的独孤贵妃的儿子,那是不是意味着,是他教唆独孤贵妃请我去宫里住呢?
父亲见我低头思索,便又问道:“怎么了?想起来了?”
我想再摇头说我不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竟是下不了决心,只胡乱打个马虎眼,说让我再想想,就回了蚌壳。
只有躲在蚌壳里我才觉得安全,这是多年来我的习惯,要我仔细去想,也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一个人闷在蚌壳里的,我好象睡过很长一段时间,做了很多希奇古怪的梦,之后就发现,只有蚌壳最能让我觉得安心和舒适。
在薛府也是这样,不过这里不比南海,我是南海的主人,绝没有哪条鱼或者哪只龟敢不知死活地来打扰我――四叔除外――但是在薛府,就经常会有人来叩门,也有人不爱叩门,就从窗口探出一个头来,我眼皮子一撩,就看到一张绝色的面容,我不太高兴地问他:“你干啥呢?”
“我来看你。”李迥严肃地回答了我这个问题,我呆了一下:“我有什么好看的?你比我好看多了。”
他又笑了起来,索性爬到窗台上坐着,他说:“你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怎么会有勇气千里迢迢跑去田府偷东西呢?”
我不知道该怎样同他解释其实我就是不忍心看父亲变成一个秃头,就只白了他一眼:“我高兴。”
这个答案明显打击到他,他垂下眼帘,长的睫毛就在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落下明明暗暗的影:“你是……很讨厌我吗?”
他看上去很难过,难过到让我觉得心酸,好象确实很难找到讨厌他的理由,可是要说不讨厌,又实在聒噪得很,我不喜欢我的蚌壳外面还多长这么一张脸,就硬起心肠说:“是啊,你不知道你很讨厌吗?”
“那你为什么不拒绝进宫?”他忽又抬起头来,恢复了斗志:“你难道不知道,是我央求母妃召你进宫的吗?”
“……你为啥要把我弄进宫去?”总算说到正题,我赶紧问他。
“我高兴。”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我发现师父说得对,山下的人心眼多,绕了这么大一弯子,就为了把这三个字还给我,这作风跟我家四叔,那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难不成他是我四叔在人间收的徒弟?
一走神的工夫,他的目光已经贼溜溜扫过我的房间,忽然一挑眉,笑得就像刚偷过腥的猫:“你这么讨厌我,怎么还把我给你的剑留在身边呢?”
我回头一瞧,可不是,那把啥用都没有的剑正正挂在我床头,还要开口辩驳,才张嘴就被塞住,一狠心咬下去,竟然还是甜丝丝的――一只苹果,而那个罪魁祸首早就利落地跳下窗台,扬长而去。
我重重地摔回床上,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我觉得我在人间快活的日子,已经到头了。
我总被他找到,多半是在蚌壳里,他不明白我为什么守着这里不肯出门,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闲成这个样子,成天跟我说京城多好看多好玩,说天色有多青,这时候正好出去放纸鸢,又说晚上的星星很好看,我猛地想起四叔有个习惯,每次看到美人,就忍不住带她们浮上水面去看星星。
可是他比我长得好看,照理来说,应该是我带他去看星星才对。
有时候我也这么想,觉得这家伙除了长得好看以外,基本没有太大的缺点,起码他比四叔厚道,从来没有带过泥鳅来看我。
一晃过去好多天,我没算时日,但是父亲说,过去了很久,因为宫里三天一小催,五天一大催,那些来催李迥回京城的信使都快跟我爹成拜把子兄弟了,他也老跟我说要走,又老是不走,直到有一天,他很诚恳地跟我说:“我真要回京了,你跟我一起回去吧。”他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就和星子一样闪亮。
我摇头说不行。
这一次他没问我为什么,只定定地看了我许久,他的眼睛暗淡下去,就好象满天的星子在同一个时刻,熄灭,陨落,如同尘埃。
然后他就走了,背影很寥落,我觉得他这次是真要走了,趴在窗台上看他,背影走啊走的,越走越小,然后就看不见了,我忽然想起,这一天他穿的衣裳,还是我们初见时候那一件,白衣锦绣,翩翩少年,我想要喊住他,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带我走,要带我回宫,可是所有的话,都只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感觉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