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苏说,她想去一个地方,现在。
我想问为什么不叫明兰石陪她去,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毕竟,明兰石这个名字不应该从我的口中说出来,而且,她明显是想找一树洞,或者说垃圾桶,把心里的事都倒出来――也算是突破口。
总比我漫无边际乱猜的好。
当即就应了,正要问在什么地方见,电话那头幽幽地说:“你拉开窗帘。”
呃……我没装窗帘。
圾着鞋走到窗边去,往下一看,就看见亮着灯的小车,换过衣裳下去,她瞧着我微微有些抱歉地笑道:“你倒动作快――我打扰你了么?”
“没有没有,”我笑着说:“我就一居家旅行必备的良好垃圾桶,随传随到。”
她没有笑,只心事重重地问:“如果心理医生心里也有垃圾要倒,那怎么办?”
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想过,平常垃圾桶里的垃圾是怎么倒的来着?手工清理,倒进更大的垃圾桶。
我皱皱鼻子,这个答案好像不太好。
阮苏又道:“你每天接受这么多垃圾,都存在心里,不过溢出来吗?”
这个比较好回答,我迅速应道:“垃圾倒到我这里来就地焚毁,化了烟,就跟风走了。”
阮苏点点头,说:“安――我能叫你安么?”
我点头。这样的单音节名字大概是国外的习惯叫法,我听叶敏说过,阮苏既然在国外多年,染上洋鬼子的习惯也无可厚非,何况顾客就是上帝――我在心里给标注成玉帝,虽然玉帝一般都叫我老七――上帝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看在钱的份上。
“安,我有一个妹妹。”阮苏淡淡地说,我精神为之一振:总算到主题了。
“我妹妹叫阮素。你听,这名字是不是和我很像,因为我不在父母身边的时候,他们叫阮素,就好像叫阮苏一样,这样他们会觉得,我一直承欢膝下。”阮苏一边开车一边说,我心惊肉跳地想,不知道她是有意开车分散注意力,还是说,要在开车这样需要集中精神的时候才有勇气揭开自己的伤疤。
――有勇气揭开伤疤总是好的,如果不用搭上我的生命安危就更好了。
车子转了一个弯,夜色里,橘黄的灯光看起来很温暖,阮苏说起“妹妹”两个字的时候,仿佛也是这样的颜色,但是当她说到“阮素”两个字,又冰冷,就好像刷地开了手电筒,雪亮的光,让人睁不开眼来。
“安,你有在听吗?”
“我听着呢,有个妹妹多好啊。”我忽然想念三儿了,她是我最小的妹妹,当初我被判流放,她就哭着喊着要来看我,上面不允许,她就只托夜游神偷偷带了几次珍珠给我,她还跟我说,我的赌帐,她不跟我算了。
你说,除了自己的亲妹子,还有这么好的人么?
“是啊,”阮苏一怔,又道:“她小的时候肉团团的,就老爱跟着我,也不哭,软糯糯地叫我姐姐,把糖藏在口袋里,带回家来,留给我吃,后来我要出去念书,她塞给我一张银行卡,这傻丫头,多少年的压岁钱都积在里面,我花了好几年都没有花完。”
得,这姑娘比我家三儿还有良心。
但是这样有良心的好姑娘,怎么会在她姐姐结婚的当日自杀呢?
她就不怕她姐姐难过?
还是说……她有她的不得已?
我脑中浮现起那张并不如何出色的面容,异常清丽的眉,连照相时候都微垂着眼帘,有这样一个光芒万丈的姐姐,还和她爱上同一个人,阮素真是个可怜的小姑娘,如果没有这个姐姐,她可能会过得好一些。
一个人心上的暗伤,总是要捂很久,到再也捂不住的时候才会爆发。
阮苏是这样,阮素也是这样,果然是姐妹啊。
我心中感叹,而阮苏还在不紧不慢地说:“我妹妹小的时候瘦瘦小小的,见人就怕,就粘我,她不爱念书,也没什么争强好胜的心思,功课不上不下,朋友也不多,在本城读了中学,又在本城读的大学,毕业了,父母安排的工作,就在这里――”
车子嘎然而止,路灯下可以看清楚大门上的四个墨字:南城三中。
“你的妹妹是个老师啊?”
“是呀,”阮苏停住车,开门下去,我也跟了下去,已经很晚了,学生和老师都回去了,教室里都没有灯,漆黑地沉默着,路灯雪白,照着操场,操场上没有人,风空荡荡地吹过去,阮苏的长发被风吹起,她说:“我以前没有来过这里,安,我妹妹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我不知道她教的是什么课,不知道学生是不是喜欢她,我一点都不知道。”
她声音仍是淡淡的,淡也掩不住她的哽咽,我上前一步,走到她身边,说:“咯,肩膀借你用。”
然而她只摇了摇头,说:“谢谢你,我不想哭。”
――什么人啊,电视上都这么演的来着。我摸摸鼻子,不过电视上也常有英雄救美啊,瞧我上次救了个什么!
其实这时候,我是宁肯她哭出来,哭出来也许会好一些,情绪发泄出来,就不会郁结于心。
但是她不肯。
她也没问我知道多少,就只倔强地站着,倔强地迎风站着:“我妹大学里念的专业是英文,但是毕业之后,她教的是化学,那是很活泼的一门实验课,她的学生并不十分喜欢她,有一次做烧碱实验,因为学生捣乱,她烧伤了手指,也没有声张,就在这只手指上戴了一枚戒指……这都是我后来知道的,我知道的时候,她已经死去很久了,但是我站在这里,我觉得她就在我身边,在一板一眼地讲着课,在黑板上写字,她的字很漂亮,一笔英文斜体,拿出去给英国人看都惊叹的,她还会背勃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但是谁又知道呢,连我都不知道,我是她最亲的姐姐,但是连我都不知道!”
我知道她需要诉说,就没有打断她,让她一口气说下去,说她的疏忽,说那个死去的女孩子有多么可爱,一直说到喉咙沙哑,终于住了口,掉头上车,车子发动,我以为她还会去别的地方,但是并没有,她一句话都没有,车子径直开到我家楼下,我很识趣地下了车,会到家里,看看时间,是凌晨三点半。
好精力!
我瘫倒在床上,如同一条软皮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