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比赛的辩题是“商业社会,利优先还是义优先?”,双方的立场照例是由抽签来决定的,结果经济系的正方立场是:“商业社会应该利优先”,历史系的反方立场是“商业社会应该义优先”。当时的阵容是这样的:一辩顾聪颖,二辩刘沛阳,三辩马云洁,四辩胡凸。这个辩题其实是把双刃剑,谁的立场都不是绝对的正确,关键要看双方的拉锯战表现如何。
经济系的同学显然很狡猾,其姓段的男一辩在立论时指出:“商业社会理所当然应该以‘利’为优先考虑,同时也兼顾‘义’。”简直是不偏不倚,不那么容易对付就是。
好在顾聪颖的首次发言为历史系站稳了脚跟,甚至可谓是为给历史系抢得了有利位置:“商业社会理所当然应该以‘义’为优先前提,然后再谈谋‘利’。”
接下来,双方乃针锋相对地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比如刘沛阳反驳对方说:“如果一切都以‘利’为优先考虑,那我们这个社会就会成为一个耳虞我诈、面目狰狞的社会,难道这就是对方同学所希望看到的吗?”
结果对方二辩辩护说:“难道以利为优先考虑就一定会这样吗?我们也兼顾义,但我们更注重实际的利益,当我们发现做某些事情可以使我们的社会发展得更快的时候,我们为什么不以利为优先呢?”
马云洁当即起而反问:“请问对方辩友,当‘义’与‘利’发生正面冲突的时候,你们怎么兼顾‘义’!?当‘义’被你们所抛弃的时候,你们谋得的‘利’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们这是损人利己!”
对方三辩急了,乃起立辩驳说:“怎么就不能顾及到‘义’了?我们所谋的‘利’,是既利己又利人的‘利’,我们总能在多种的选择中做出一个最好的两全其美的选择,使‘利’与‘义’能够兼收并蓄之。”
这时,胡凸脑子里灵光一闪,他霍地站起来举例逼问对方:“让我们举个例子请对方同学来做一下选择吧,当你们投资办的一家工厂很挣钱,但是造成了比较严重的环境污染,而技术条件又达不到解决污染的情况下,请问你们怎样抉择?是关掉这个厂子还是为挣钱而放任污染继续?如果按照你们以‘利’为优先考虑的原则,那岂不是以污染我们的好山好水为代价来赚你们的黑心钱,即使危害老百姓的身体健康也在所不惜?!”
对方三辩似乎是没反应过来该怎样应对,竟坐在那里没有动静,于是他们的一辩起身辩护了:“如果我们事先知道污染问题很严重且不好解决,那我们一开始就不会投资办这个厂。”
胡凸很快地做出了放应:“这么说,你们也是以‘义’为前提条件来考虑问题?那么,谢谢你们也支持我方的观点。”
对方一辩再次起身应对:“非也,我们这是对‘义’的兼顾,如果这个厂污染严重,我们可以放弃,但我们会另选一个好的项目来投资,在兼顾‘义’的同时,并不耽误我们挣钱。”
刘沛阳再次出击了,他质问对方,“但是很明显,在这个事例中,主要的是我们的主张在起作用,那就是‘义’优先,‘利’居其后的原则,我不得不提醒对方同学,你们已经丢不少分了,就早点向我们认输吧。”
对方四辩辩驳说:“我并不认为这个事例中我们的选择就是‘义’优先,恰恰相反,是‘利’优先,我们首要的目的是挣钱,只不过在谋求这个目标时,我们并不以牺牲‘义’为代价,逐利这个过程本身就寓有‘义’在其中,发展了经济,还解决了一部分人的就业问题,这是我们对社会所做的贡献,对于商业社会里的任何一种经济活动来说,这难道不是‘义’吗?这是最大的‘义’啊!两千多年前的墨子说得好:‘富则见义’,这不正是对我方观点一个有力的佐证吗?”
胡凸没想到对方居然在他之前先抬出了先秦诸子的语录,他感到有点气愤,他感到很有必要尽快在这个方面为自己扳回颜面来,情急中这老天居然还真帮他,胡凸脑子里又是灵光一闪,他不无激动反驳说:“你这是往自己的脸上贴金,明明是为了挣大钱而疯狂榨取工人们的剩余价值,却美其名曰说什么解决了一部分人的就业问题,明明是为自己谋取私利而置环境保护于度外,却说成是发展经济为社会做贡献,同样是墨子,两千多年前他也说过这样的话:‘思利寻焉,忘名忽焉,可以为士于天下者,未尝有也’,我看你们就不要狡辩了吧,否则岂不正应了那句老话:‘既要做婊子,又要立贞节牌坊’。孟子说得好:‘羞恶之心,义之端也’,我看对方辩友还是先培养培养作为一个合格公民所应具备的基本的‘羞恶之心’再来和我们辩论吧!”
……
到底是先秦诸子研究会的前会长,在辩论的过程中以及最后的总结陈词中胡凸都没忘了引用诸子有关的一些言论来为自己佐证,什么儒家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啊,什么孔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啊之类,别说在关键的几处还真把对方给震了。结果,这场比赛历史系以明显的优势胜出了。
此次的所谓“首届神州杯辩论赛”实行的是残酷的淘汰制,经过多场初赛、复赛的激烈较量,历史系辩论队如愿异以偿地杀进半决赛,并最终取得了第三名的好战绩。回想起来,胡凸觉得自己发挥得最好的还就是与经济系对阵的那场,如此,先前在先秦诸子身上下的那些精力还真没白花,值了!总的来看,则应该说,辩论队的队员们个个都是有功之臣,只是大家的优势各个不同,在不同辩题下的表现也各不相同而已。
每次比赛,历史系的同学都来得不少,尤其胡凸宿舍里的哥们,几乎每场都来齐了。这是系队的比赛,张有志是领队,辩论赛的主席又是陈苗苗,也难怪。之外,让胡凸发生兴趣的就是那陈大为和卓建刚了,作为校学生会的主席和副主席,也许这两人的“光临”是以职务身份受到了邀请,可也没必要几乎每次都来啊,挑几次重要的比赛比如第一场、半决赛、决赛之类的“莅临指导”一下不就得了,完全不必来得这么频繁几乎一次不落啊。陈大为、卓建刚俩人每回都是引人注目地在第一排就座,很是打眼,胡凸也好,张有志也好,其他有关的人也好,很容易就能看到这二位“高级官员”。在222室众弟兄看来,这二人与其说是因为职务而来,不如说是为了守候马云洁、陈苗苗而来。不是吗?每次比赛结束之后,人都散得差不多了,陈大为、卓建刚却还没走,他们会等到最后,然后和马云洁、陈苗苗一起说笑说笑,末了,陈大为和马云洁这一对、卓建刚和陈苗苗这一对,才双双离去或先后离去。很明显,这两对都在热恋中呢。
2班班长陈苗苗大一时曾拿过新生演讲比赛的第三名,据张有志上学期在宿舍里交代,此人当年的高考成绩在北京市文科生中位列前十名之列,中学时还曾拿过多种值得一提的荣誉,比如北京市中学生智力竞赛的第二名之类。大一时陈苗苗似乎就已是名花有主,其男友乃其中学一校友也,陈苗苗的男友别说胡凸没见过,连张有志也没见过的,好像就从没在神州大学露过面。宿舍里议论起这事的时候,曾经力劝张有志去追她一追,陈的那个无影无形的所谓男友没准是虚构的呢,即使有,也不牢固,事情总是不断发展变化的嘛。张有志对大家的建议似乎是听得进去的,但始终是雷声大雨点小,少有明显的进攻态势展露人前,而他与陈苗苗的关系总是一种在进行正常而融洽的工作接触的样子。说得多了,却总也不见局势有什么显著的变化,这两人的葫芦里究竟各装的什么药大家谁也不清楚,于是大家也就不怎么当真了,随他们罢。待到上学期,大家终于听说陈苗苗已经和卓建刚好上了,于是某个晚上大家就拷问张有志怎么回事,张有志却说自己和陈苗苗本来就没什么,很正常的同学关系而已,云云。闻此言,不知是谁在黑暗中感叹了一句:“可惜!肥水流了外人田呀!”然后大家就不再说话。
这次的辩论赛期间的某个晚上,大伙儿在宿舍里曾经有感而发地再次拷问起张有志,但张有志却语焉不详,只说“陈苗苗和卓建刚谈朋友早就不是新闻了,我早就说过,那是他们的事,跟我没什么关系。”
赵望东在黑暗中感叹:“弟兄们说说吧,那会儿咱们谁看不出来,张对陈其实是有想法的啊,可他现在就是不承认,就是要显得那么坚强,我真服了!”
张有志不客气地反击说:“你还是别说我了,你先想想你自己吧,没追到顾聪颖的事不提也罢,大二算是谈了一个,结果却是一年不到就分了手,可你还什么事都没有似的跟我说笑,我才服了你呢。”
刘沛阳跟魏春秀的好事张有志、赵望东当时都是起过促进作用的,此时此刻,他没有插话。王跃洋却说了,但立场很可疑,既不站在这边,也没站在那边,而是两边都施压,“我看你们两位呀,都得和从前告别,重新开始新的征程了,就像胡凸一样,重新去寻找——新的目标!都大三了,我要敲打你们一下,该着急了!”
胡凸没有发言,他有自己的心事,但龚立德却说了,“是这样,王跃洋说得没错,你们俩都该重新开始了!”
赵望东不知道怎么反击张有志才好,于是顺势有些感慨地表态说,“也是,弟兄们说得真有道理,我听大家的。其实你们不说,我也在这样要求自己,放心吧,一年之内,我一定给大家交上一份答卷,真的。”
张有志再次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出击:“龚立德你还说我呢,你自己的事又怎么样了?”
龚立德辩解说:“我的态度早就公布过的:大学期间学习压力这么大,估计是没心思了,等毕业后去广东找到工作,那时候再找。”龚立德来自广西,属边远地区考生,录取分数比大家都要低,要跟上大家本来就有点吃力,何况他还修了个市场营销的第二学位;而且论起个头来应当属于通常所谓的“二等残废”,1米6几的个头,确实难以吸引到合适的姑娘,他所说的,也还比较实在。
王跃洋又说了,他语重心长地教育某官员说:“张有志啊张有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龚立德是为你好,他从来就孤孤单单的,容易嘛!?你为什么就不能表个态让关怀你的亲人般的兄弟宽宽心呢?别以为官至系会主席就可以无视选民的心意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到今天依然有效啊。”
张有志终于打着哈哈应承了,“好好好,那我就也在这里为自己定一个目标,争取兼顾爱情,争取在大学期间搞定这个事,满意了?”
……
胡凸听着弟兄们在黑暗里的对话,心里竟不由得笑了,唉,三个大个子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
在频繁地参加文化节的各种活动的过程中,胡凸对贺兰的思念之情似乎淡了一些,但当“文化节”进入尾声阶段的某一天傍晚,当胡凸在校园里穿行,忽然从广播里听到了贺兰动听的声音的时候,仅仅是在刹那之间,胡凸就觉得沉浮在内心深处的某艘潜艇无法控制地浮出了水面——贺兰的声音像音乐一样富有情感美和韵律感,“听众朋友,大家好,我是主持人贺兰,在这个秋色随风、夕照如金的美丽黄昏,本周的《文苑漫步》又和同学们见面了,欢迎收听。这次节目我们为大家准备了一组优美动人的抒情诗篇,有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泰戈尔的《飞鸟集》节选、叶芝的《当你老了》、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戴望舒的《雨巷》……下面,让我们一起来欣赏……”
正在向教学区行进的胡凸很激动,他四下里一望,发现长长的林荫路旁的一溜儿绿色长椅有一张还空着,于是一边听一边漫步过去坐了下来。这是胡凸认识贺兰两个月以来第一次偶然听到她主持的广播节目,“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普希金的这首短诗使胡凸心情不错,他相信应该是这样的——“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这样的诗句经贺兰朗诵出来,胡凸竟有了一种贺兰站在眼前亲口鼓励自己的幻觉。接着又是泰戈尔的诗句,什么“无垠的沙漠热烈追求一叶绿草的爱,她摇摇头笑着飞开了”,“她的热切的脸,如夜雨似的,搅扰着我的梦魂”,什么“绿树长到了我的窗前,仿佛是喑哑的大地发出的渴望的声音”之类,一当出口,就给胡凸留下了鲜明的烙印般的记忆,多么优美、多么契合心境的爱情诗句啊,这些挑着朗诵的句子仿佛就是专门念给他胡凸听的。
贺兰那清纯、柔曼的声音总是是那么悦耳、动听,但胡凸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她也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了,胡凸想要是这声音能每天都萦绕着自己该有多好!胡凸细细地品茗着贺兰的声音和她声音里的诸种信息,直到节目结束贺兰和听众朋友说再见,胡凸才依依不舍地站起身离去。
胡凸以为自己可以暂时不去理会贺兰,可却发现这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而已,事实上,无论胡凸怎样地投入到校园里纷繁热闹的生活中去,贺兰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始终是固若磐石,胡凸于是更为确切地知道自己对贺兰是一种怎样的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