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由一堆实实在在的东西构成:皮肤、骨头、肉、脂肪、毛发……可又不尽然,在那堆实实在在的物质里,又有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流动其间,并兴风作浪翻云覆雨,我们将其称之为精神。
精神来自哪里?我们一般把它视为灵魂的出产,可灵魂呢,它又是个什么东西?显然,这二者皆为虚有之物:你说它有它却无,你说它无它却有。据说,有人曾以十足荒唐的方式称量过灵魂,还给出了一个三四斤左右的具体分量。我不知道相关部门是否公证认可了这一“科学”成果,但在我看来,这世界的宽厚与丰富就在于,它既允许物质性的实在存在,也允许精神性的虚有存在,以计算实在的尺子与秤盘去考量虚有,根本就是文不对题。
实在与虚有相伴而生,就像庄稼与上帝比肩共存一样。没有庄稼人会饿死,而没有上帝……解释一句,作为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我这里提及的上帝与宗教无关。
实在肯定先于虚有,涵容虚有,因为虚有必须出之于作为实在的人的精神活动;可虚有的精神有一个价值非凡的特点,即它的活动能分泌虚有,而某种意义上,这个虚有是完全可以反过来再先于实在与涵容实在的。比如,上帝是实在吗?我以为,如果是,它也只能是一种虚有属性下的实在,因为它首先是人类的精神活动创造的虚有。那么,虚有的上帝又何以如此神奇地覆盖与统摄了人类这个实在呢?我不是要把一个“我思故我在”式的命题导上诡辩的轨道,我想引申的,其实是虚有世界里上帝之外的另一个奇迹:小说。
小说的确是个奇迹——我这里指的不是物理文本,而是观念文本——它置身实在世界而又怀抱实在世界,就像美国画家M·C·埃舍尔那些以“缠绕的层次”画出的“怪圈”。本来小说由虚有孕育,幻觉与想象是它的羊水,虚构与悬拟是它的胎盘,可随着它的呱呱坠地,它所呈示的独立的虚有世界,竟可以与实在世界彼此呼应,互为镜像,相辅相成,并能以一己无形之躯,为无际无涯的实在世界提供栖息之所。想想吧,即使卡夫卡的《城堡》与《审判》只是一粒沙或者一滴水,那渺小的沙粒与水滴中,是不是也足以盛装我们所有人的生命与生活。
实在世界是刻板、粗鄙、窒息的,为此我们需要松弛、超逸、自由的虚有世界;也正因为有一个虚有世界庇护着我们,我们才能滤掉实在世界的忧烦苦痛,从中汲取妙趣作为生命的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