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一会儿,我想对他谈谈感想,却发现他好像睡着了。于是我趁机反反复复地阅读,从中获得了少有的享受。我大体上感觉到了贯穿全诗的特点,那就是青春期似的最炽烈的爱情,因受睿智老年高尚德行的节制而趋于平和。此外我还觉得,此处所表达情感比歌德其他诗里曾出现过的都要强烈。我认为这乃是他受拜伦影响的结果,歌德自己也不否认。
“你瞧,这就是极端的狂热状态的产物,”歌德补充说,“当我还沉迷其中,给我世间的任何珍宝我也不肯脱离它,可是现在,再崇高的奖赏也不能诱使我重新堕入那样的状态。
“一离开玛丽温泉我便写了这首诗,也就是说还完全处于新鲜的感受中。清晨八点在第一个驿站上写成功第一段,接着在车里继续写,一站一站地把记在脑子里的东西全写下来,到晚上整首诗已白纸黑字摆在面前。因此才如此直抒胸臆,如此一气呵成,所有这些,都有助于整部作品的成功。”
“同时,”我道,“整首诗在形式方面也有许多特点,读起来不让人产生它与你其他任何诗有所雷同之感。”
“之所以这样,”歌德说,“是因为我就像孤注一掷的赌徒,把所有一切全押在现实这张牌上,毫不夸张但却尽其可能地使它升了值。”
这一表述在我看来非常重要,它揭示了歌德的创作方法,说明了人们何以会一致赞扬他的创作多彩多姿,各式各样。
说话间已到九点,歌德请我替他叫仆人施塔德曼,我叫了。
他让仆人把御医给的膏药帮他贴到心口上。这时我走到了窗前,听见他在背后对施塔德曼抱怨,他的病看来根本好不了啦,已经成了痼疾。贴完了膏药,我又陪他坐了一会儿。现在他也对我诉苦,说一连几宿根本睡不着,吃饭也完全没有一点胃口。“眼看着冬季就这么过去了,”他说,“我任何事干不了,什么也做不成,完全打不起精神。”我极力安慰他,请他别老想他的工作,说但愿目前的状态很快会过去。“唉,”他接着道,“我也并非缺少耐心,类似的情况我已熬过了多次,已经学会了忍耐和忍受痛苦哦。”他穿着件白绒睡袍坐在那里,膝头和双脚盖着、裹着毛毯。“我压根儿不想上床,”他讲,“我要这样在靠椅里坐一通夜,因为我反正睡不着。”
该告辞了,他亲切地握了握我的手,我走出房间。
来到用人的房里取我的大衣,发现施塔德曼满脸沮丧。他说,他很为主人担忧:他那么抱怨可不是好兆。还有两只脚突然变得瘦精精的,前些时还有点水肿!明儿一大早他就找大夫去,向他报告这些恶劣的征兆。我设法安慰施塔德曼,可他仍旧很担心。
1823年11月17日,星期一
(人们关心歌德的病体)
今晚我一到剧院就挤过来许多人,忧心忡忡地急于打听歌德的健康状况。他生病的事想必迅速在城里传开,而且造成的影响比实际情况严重。有几位告诉我他得了肺水肿。整个晚上我都心情郁闷。
1823年11月19日,星期三
(病中的歌德)
昨天我一直心神不定,坐立不安。除了他的家里人,谁也不准去见歌德。
今天傍晚我去他家,受到了接待。我看见他仍旧坐在他的靠椅里,外表看上去跟我星期日告别他时完全一个样,然而精神要爽朗一些。
我们特别谈到了曹佩尔,谈到了研究古希腊罗马文学产生的大不相同的效果。
1823年11月21日,星期五
(诗人普拉滕和加泽拉诗体)
歌德差人来叫我。我很高兴地发现他又下了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递给我一本小书也就是普拉滕伯爵的《加泽拉集》,并说:“我打算在《艺术与古代》里谈一谈它,因为这些诗值得评论。可我这样子完全办不到。你看能不能钻研钻研,从这些诗里找出些有价值的东西来。”我答应他试一试。
“加泽拉这种诗挺特别,”歌德继续说,“它要求内容极其丰富;同样的韵脚反复出现,为此就得大量储备相似的思想为其所用。所以并非人人都能写好加泽拉这种诗体;不过你呢会喜欢它的。”
大夫来了,我于是告辞。
1823年11月24日,星期一
(关心新锐德国作家和诗人)
星期六和星期天都读普拉滕的诗。今天早上写好我的评论,把它寄给了歌德,因为听说一些天来他谁都不见,而且大夫完全禁止他讲话。
谁知今天傍晚他却差人来叫我。我一进屋,便发现他身边已经摆好一张椅子,他向我伸出手来,态度友善慈蔼极了。他立刻开始谈我那篇小书评。“你写得很好,”他说,“我挺高兴。我想给你讲讲,”他继续说,“如果还有其他地方找你写东西,你最好拒绝,要么至少预先告诉我;因为你既然已与我走到一起,我呢就不喜欢你还跟其他人有同样的关系。”
我回答我只想跟着他,眼下也根本考虑不到建立别的关系的问题。
歌德挺满意,随后又说,这个冬天我们还可以一起做些个有意义的事。
接着谈到了《加泽拉集》本身,歌德很喜欢这些诗的圆熟,很满意咱们的当代文学到底也产生了一些出色的作品。
歌德继续说:“我想把咱们最新的天才推荐给你研究,引起你的关注。希望你了解咱们文学产生的所有重要作品,把有价值的东西摆到我眼前,以便《艺术与古代》对其作出评介,让善的、高尚的、有益的得到肯定。这些,以我的高龄,以我事情的千头万绪,没有别人的帮助是顾不上啦。”
我答应勉力为之,同时高兴地发现:比起我想象的来,歌德是更加地关心我们新锐的作家和诗人。
几天以后,歌德派人送来了最新的文学报刊,以便开始上面谈过的工作。接下来的几天我没上他那里去,他也没派人来叫我。听说他的朋友泽尔特看他来了。
1823年12月1日,星期一
(谈舒巴特和伊美尔曼)
今天应邀去歌德家进餐。一进门便发现泽尔特在座。他俩迎上来和我握手。“喏,”歌德说,“这位是我的朋友泽尔特。你认识他很有好处,我马上就要派你去一趟柏林,让他尽量好好照顾你。”——“在柏林肯定很好。”我说。——“是的,”泽尔特笑道,“在那儿可以学到许多,也会抛掉许多。”
我们坐下来,天南海北地聊开了。我问舒巴特的情况。“他至少一周来找我一次,”泽尔特说,“他已经结婚,却没有差事,怪他在柏林搞糟了跟语言学家们的关系。”
随后泽尔特问我认不认识伊美尔曼。我答:“他的名字我常听人提起,只是作品至今完全没有读过。”——“我是在明斯特认识的他,”泽尔特说,“是位很有希望的年轻人,但愿他的职位能给他多一点时间搞艺术。”歌德同样赞赏伊美尔曼的天才,说:“让咱们瞧瞧他能发展得怎么样,看他能否下些功夫纯洁自己的艺术趣味,在表现形式方面从善如流,向得到公认的最佳榜样看齐。他原本的追求诚然有好的方面,但却极易引向歧途。”
小瓦尔特蹦蹦跳跳地跑进来,缠着泽尔特和他爷爷问这问那。“小淘气儿,你一来就搅得什么也别想谈啦。”歌德说。其实他很爱这个小孙子,对他总是百依百顺,不知疲倦。
小歌德夫人和乌尔莉克小姐走进来,同来的还有小歌德,他穿着制服,佩着宝剑,准备到宫里去。我们于是入席。席间乌尔莉克小姐和泽尔特特别活跃,相互以极高雅的方式挑逗取笑。泽尔特其人和他的表现都合我心意。他健康而又幸福,所以总是兴致勃勃,谈笑风生,措辞得体,说什么都和和气气,悦耳中听,从不矫情从不忸怩,什么都痛痛快快地讲出来,有时甚至还会来上两句粗话。他自己这么豪放不羁,自然也感染了他人,和他一起很快便会忘了任何的拘束顾忌。我不由得暗自希望能和他相处一段时间,相信这会对我有好处。
散席后泽尔特马上走了。大公爵夫人邀请他晚上去。
1823年12月4日,星期四
(作曲家泽尔特)
早上歌德的秘书克罗伊特送来请柬,邀我去他家赴宴。歌德还让他提醒我,我该送一册我的《诗学论稿》给泽尔特。我这么做了,把书给他送到了酒店里。泽尔特反过来给了我一本伊美尔曼的《诗集》。“原本我也很愿意把它送给你,”他说,“只是你看,作者给我题了词,变成了一份珍贵的纪念,我不得不自己留下啦。”
离赴宴还有些时间,我和泽尔特便转进公园,漫步前往上魏玛。旧地重游,泽尔特边走边回忆往昔光景,一路给我讲了许多席勒、维兰特和赫尔德的事情,说他和他们都是好朋友,他视与他们结交为自己人生的一大宝贵收获。
接下来他谈了许多作曲问题,引用了不止一首替歌德谱写的歌曲。“每当要为一首诗谱曲,”他说,“我都首先力求吃透它的字面意义,使诗中情景对我变得鲜活起来。然后再高声朗诵,直到背熟,如此在心里反复吟诵,曲调便自动出来了。”
风雨迫使我们提前往回走,虽然我们并不乐意。我送泽尔特到歌德府邸门前,他上楼去小歌德夫人那儿,在开宴前再和她一起唱唱歌。
随后两点钟我去赴宴,发现泽尔特已经坐在歌德身边,在一块儿欣赏意大利铜版画。小歌德夫人走进房来,于是入席。今天乌尔莉克小姐不在,小歌德也一样,只是进来问了声好就上宫里去了。
今天席间的谈话特别丰富多彩。讲了很多趣闻逸事,泽尔特讲,歌德也讲,全都生动表现出他俩在柏林的共同友人沃尔夫的个性。随后谈到《尼伯龙根之歌》,谈到拜伦爵士,谈到他为人期待的、小歌德夫人特别关心的对魏玛的访问。宾根举行的罗胡斯节也谈得兴高采烈;泽尔特尤其忘不了两个漂亮姑娘,她们的绰约风姿、殷勤可爱深深铭刻他的心里,今天讲起来好像仍使他感到幸福。接着又热烈地讨论歌德的聚会歌曲《军人之福》。泽尔特讲起伤兵与美女的趣事来没完没了,不知疲倦,全都证明了歌德这首诗的真实性。歌德自己讲,那样真实的故事他无须去远处搜集,一切全是他在魏玛的亲身经历。小歌德夫人却总喜欢唱反调,她不愿承认,女人们会真是这“讨厌”的诗写的那个德性。
这样,今天的时光也过得很愉快。
过了些日子,和歌德单独在一起,他便向我问起泽尔特。“喏,”他说,“你对他印象如何?”我说他这人给我的印象极好。“初次见面,”歌德继续说,“他可能显得大大咧咧,是的,甚至有点儿粗鲁。不过那只是表面。我几乎不认识任何人,会像泽尔特似的同时又那么温柔啦。想理解他就决不能忘记,他在柏林度过了半个多世纪。可那个地方,我从一切事情上看出来,麇集着的是这样一帮子人,他们没多少美味佳肴享用,却个个伶牙俐齿,谁要不想沉沦到水下,谁就得时不时地粗鲁几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