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它的原因喽,”歌德笑着回答,“我在那里不怎么自在。就此我愿意给你讲个故事。当最后执政这位公爵的母亲还风华正茂,我是常到哥塔那边看她去。一天晚上我独自与她坐在客厅里的茶桌旁,突然蹦蹦跳跳地跑进来两个金色鬈发的漂亮男孩,原来是一个十岁、一个十二岁的两位小公爵。他俩跑到了茶桌边上,一贯胆大妄为的我便伸出双手去拢两位小爵爷金色鬈毛,同时说:‘喏,你俩黄松糕脑袋想干啥?’两个小家伙儿睁大了眼睛瞪着我,对我的大胆无礼惊讶到极点 —— 这一幕我再也不能忘记。
“现在我不是想自夸,而是事实确实如此,在我乃本性使然:就是对于纯粹的王公贵族,如果他们不同时具有人的优秀品性和价值,我从来不存多少敬意。是啊,我对自己的身份处境挺满足,感觉自己很是高贵,因此如果人家要把我变成王侯,我一点不会受宠若惊。在发给我贵族证书的时候,许多人以为我因此会飘飘然。才不喽,咱们私下说吧,我真是无所谓,一点无所谓!身为法兰克福的富有市民,我们一直视自己如同贵族;手里多了一纸证明文书,并不意味着我在思想品德方面比过去有丝毫长进。”
我们又用金碗喝了好些酒,然后便绕过厄特尔斯贝格山的北侧,来到了厄特尔斯堡猎宫。歌德吩咐打开所有的房间,但见房里都挂着色调明快的壁毯和油画。在二楼西头角上的那间房里,歌德告诉我,席勒曾经在这里住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很久很久以前,”他继续说,“我们曾经在这里度过好些美好的时光,消磨了许多宝贵的光阴。我们当时全都年少气盛,夏日里没少演各式各样的即兴喜剧,冬季则要么变着花样举办舞会,要么打着火把乘雪橇夜游。”
我们回到了野外,歌德领着我往西步行,经过一条小径进了树林。
“我还想让你看看那株山毛榉。”他说,“五十年前,我们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了树干上。—— 然而变得多么厉害呀,所有的树全长大了!—— 就是这棵树!你瞧,它仍然枝繁叶茂,生气盎然。—— 还有我们的名字也依稀可辨,只是树皮鼓胀得变了形,一笔一画已很难看分明啦。当年这棵山毛榉立在一片开阔、干燥的平地上,阳光异常充足,四周风景优美,我们在美丽的夏日常随兴之所至,一道来这里嬉闹玩耍。而今这里却又潮湿又郁闷。过去的小树丛已长成浓荫匝地的大树,已很难从密林里寻找出我们青年时代的那株漂亮山毛榉啦。”
我们又回到猎宫,参观了宫中颇为丰富的武器收藏,然后才驱车返回魏玛。
1827年10月7日,星期日
(回忆弗斯和席勒;迷信所谓心灵感应)
今天早上天气晴好,还不到八点我已陪歌德登车上路,前往耶那;在耶那,他准备一直盘桓到明天晚上。
准时到达了耶那,我们首先驱车去植物园,在那儿歌德观看了所有的树木花草,发现一切都生气勃勃,井然有序。我们还参观了矿物馆和其他一些自然科学收藏,然后才登车去说好等我们吃饭的克内勃尔先生的府上。
克内勃尔先生已届高龄,有些个踉踉跄跄地赶来大门口迎接歌德,一见面两人就紧紧拥抱。接着在饭桌上气氛也始终亲切、愉快,然而并未谈什么重要事情。两位老朋友能够无拘无束地聚在一起,已经够满足啦。
饭后我们乘车出游,朝南沿着沙雷河向上游走去。我早年已来过这个风光迷人的地区,可眼下一切又让人觉得像从未见过似的新鲜。
当我们重新行驶在耶那的街上,歌德吩咐车沿着一条小溪上行,最后在一幢外表看上去一点不起眼的房屋前停了下来。
“弗斯曾经住在这儿,”歌德说,“我想让你感受一下这地方的古典气息。”说着我们穿过房子,进了花园。园中很少花卉之类纤细的植物,我们漫步在果树下的草坪上。歌德说:
“这可是艾涅斯提娜心爱的树木,到了此地她仍忘不了自己欧廷出产的苹果,对我夸它味美无比。其实只是她小时候吃惯了罢啦 —— 如此而已!我与弗斯和他出色的艾涅斯提娜在此度过了许多美好时光,而今还念念不忘这美好的往昔。不会很快再出现弗斯似的杰出人物啦。对于高品位的德国文化,很少有人还能产生像他那样的影响。他的一切都健康而坚实,因此与古希腊传统的关系就毫不矫揉造作,而是纯净又自然;由这样的关系中,为我们其他人生长出来的,乃是最鲜美的果实。一个人只要像我似的深谙他的可贵价值,就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怀念他才好。”
说话间已快到六点,歌德觉得是找住宿的时候了,于是去到他请人订了房间的大熊旅社。
给我们安排了一个宽敞的套间,里间摆着两张床。太阳刚刚下山,夕晖映照在窗户上,我们没点灯继续坐了一会儿,觉得十分惬意。
歌德把话题引回弗斯,说:
“他对我太珍贵啦,我恨不能把他留在耶那的研究院和我自己身边。只是海德堡大学给他提供的待遇太优厚,我们资金短缺,跟人家没法比。我只好听天由命,忍痛让他走了。”
“这期间,”歌德继续说,“幸运的是我得到了席勒。要知道,尽管我俩生性差异极大,但是完全志同道合,因此关系亲密无间,简直到了谁没有谁都活不下去的程度。”
接着歌德给我讲了他朋友的几则逸事。在我看来,它们颇能表现席勒的特殊个性。
“像席勒这样一位杰出人物,”歌德说,“你可以想象,他坚决反对一切虚伪的捧场,反对一切对他搞的或企图对他搞的偶像崇拜。科泽布曾经打算为他公开举行一个庆祝会,席勒对此反感之极,内心厌恶得差点儿就病倒。他同样反感陌生人登门拜访。如果他刚好不能接见,因此把会面推迟到下午四点,那么通常都可以预料,在约定时刻到来之前,他一定会烦躁得要命。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很可能不耐烦,甚至态度粗鲁。我亲身经历过一次,一位外科大夫未经预约就上门访问他,让他狠狠凶了一顿,搞得可怜的家伙惊慌失措,连出去的门也不再找得着。”
“刚才说过了,我们大家也了解,”歌德继续说,“我俩尽管志同道合,生性却很不一样,而且不只在精神方面,生理方面也如此。例如一种气息,席勒觉得很好闻,我却感觉像毒药。一天我去看他,他不在家里,他的妻子告诉我他很快会回来,于是我便坐在他的书桌旁,记录这样那样的事情。谁知还没坐一会儿,我便开始感觉到一种异样的不适,而且越加厉害,最后几乎快要晕倒。起初我一直不明白这可悲的、极不寻常的状态原因何在,直到终于发现,从我旁边的抽屉里漫溢出来一股股熏鼻的腐臭气味。我拉开抽屉,惊讶地发现满满的一抽屉烂苹果。我立刻逃到窗边去吸新鲜空气,过了一会儿才感觉恢复过来。这当儿席勒夫人又进房来了,她告诉我,抽屉里就是必须经常装满烂苹果,席勒觉得那气味好闻,没这气味他简直不能生活和写作。
“明天早上我也指给你看,席勒在耶那住在什么地方,”歌德继续说。
这时候灯已送来了,我们进了简单的晚餐,然后又坐着聊了一会儿,回忆起这样那样的往事。
我给歌德讲了自己儿时做的一个怪梦,告诉他梦中的情景第二天清晨竟完完全全成了现实。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