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茂竹密掩,也遮不住那种淡淡独特香味。东玉一嗅,登时想起在庆州的那晚,在外偷听的神秘人,掉落的那个戒指上,也是这个味道。
那几个人依然沉默,似乎连呼吸都十分控制。
连东玉觉得殊为奇怪,但是没想出来是哪里怪。因为已经来不及了,那群人杀了过来,十分凌厉。
连东玉、绿竹和伯颜、真金四人联手,将那六个人逼得团团转,眼看那几人处于下风,为首的那个急了,一声唿哨,院子四周高高的围墙上忽然出现无数火把,将院子照得恍若白昼,紧接着数十持箭武士出现在墙头之上,密密麻麻的弓箭对准了下面的人,那六个人趁势要脱身,连东玉迅速起身,摇着扇子,飞出暗器,趁着那几个人躲避拨挡暗器,他抢上前去,挟持住那个为首的蒙面人,用扇子抵住他的喉咙。
被挟持的这个人一下子紧张急了,连连冲墙头打手势。墙头有个人,蒙着面,正背着手冷冷看着那挥手的人。然后,他慢慢举起右手。那个人一下绷不住了,大骂道,你敢,你敢,你敢下令放箭。我回去一定参你的罪。
连东玉心里扑通一下,这口音分明是杭都城里的官话。墙头上的人的手一下子僵住。但是,忽然,他猛地挥了一下手,箭雨登时纷来,那人一下身中了几箭,倒在地上,连东玉赶忙拨开乱箭,拖着这个人,想法要救他,这人一把攥住连东玉小臂,断续道,连大人,朝中有人要杀公主,话未完,一把锋利匕首飞来,正插在他喉咙上,他头一歪就咽了气。
连东玉看见他衣服下面有块腰牌,来不及多想,一把撸下,揣在怀里。
弓箭燃着凄厉火焰不断呼啸而来,屠冷再呆不住了,持剑跃出,帮助他们几个一起抵挡。朝颜呆坐在地上,在黑暗中张眼望这场厮杀。
墙首领头之人撑开一把金色弓箭,不断瞄准下方,忽然,一箭嗖的射出,一下射中真金左臂,真金登时觉得左臂麻痛非常,叫了一声,啊,箭上有毒,话未完,人已直直倒下。他倒下之处,正离朝颜不远,朝颜吓了一跳,但是不知哪里来了勇气,朝颜拼命拖着真金到了稍微安全地方,用手帕牢牢绑住伤口,让毒液不流通,然后割开伤口,放出毒血,并从身上掏出药来撒在伤口。
伯颜一见真金受伤,大惊失色,急火攻心,手上登时乱了,一只着火的箭射中伯颜箭头,伯颜忍痛扑灭火拔出箭的功夫,后背又中一箭。东玉几个人渐渐体力不支,眼见性命危急。
忽然,围墙外杀声一片,兵器格斗、受伤惨呼之声此起彼伏,原来尚权带了当地驻守的颂国士兵来支援,射箭的这批人一见不妙,立时撤退,但是撤退十分整肃,绝不凌乱,尚权也不派人去剿杀,只是来解围罢了。眼见那些人急忙逃了,尚权忽然道,元国将军伯颜要杀我颂国大臣连东玉,立诛。
连东玉、伯颜大惊。
连东玉一使眼色,伯颜登时会意,持刀横在连东玉脖子上,怒道,来吧,我先杀了这个龟孙子。连东玉忙忙叫着,哎呦,尚大人,千万别伤他,别伤他,要不我这命没有了。
尚权冷冷盯着他,分明看出连东玉是用身子挡着伯颜,伯颜挟持东玉走出怡红楼,绿竹跟在一旁,眼见走得到了几匹马前,这马也是连东玉早让人备在这里的。
尚权寻个空子,忽然夺过一个士兵的弓,冲伯颜射出一箭,连东玉下意识去挡这箭,却已经来不及,眼见这箭要射到连东玉,绿竹一下扑过来护住连东玉,这箭一下射穿绿竹胸口。
连东玉和伯颜同时惊叫一声,绿竹!
绿竹身子软软从连东玉怀里倒下,连东玉不由分说,抱起绿竹,和伯颜一同骑马狂奔而去。
火虎看着他们逃了,忙道,要不要派人追,去杀伯颜,救连东玉啊。尚权一言不发,摔了弓箭,进了怡红楼后花园。
火虎道,咦,又生气……
阮冰笑了笑,也进去,火虎跟在后头嚷着,你笑什么,我到底又哪里错了。
阮冰笑着,今天你学一个成语,叫做放虎归山。
火虎嘟囔着,这一晚,过得可真难,老要猜谜。
这一晚,好几个人都过得艰难。
绿竹一直昏迷,撑了一个时辰,好像清醒过来,连东玉不停焦急唤她,“竹儿,不要睡,不要睡,伯颜去请元国最好的军医来,马上就到。”说着,就不由得洒下泪来。
绿竹的精神好像振奋了些似的,伸出手轻轻抚摸连东玉脸庞,柔声道,“东玉,你也不必难过。我是早该死之人,心里一直想有机会还你这条命。今日,今日,我很高兴。”
这话说得连东玉一时哽咽不住,绿竹又道,“东玉,你心太软,每日操心费力维护关照我们这群姐妹,我盼着,你哪一天能找到你心爱之人,快快活活过几天好日子呢。”
此时绿竹声音已经渐渐低下去,嘴角鲜血直流,绿竹气若游丝道,“东玉,我盼着自己能早投生,能再遇见你,让你真、真、真的爱上我。”绿竹挣扎说罢这最后几句,终于灯尽油枯,双手一摊,头软软歪在连东玉怀中。东玉紧紧抱住绿竹尚温热身体,止不住痛哭起来。
这时听得哐啷一声,抬头一看,原来是匆忙赶回的伯颜,他呆呆望着死去的绿竹,手中的蒙古斧再也握不住,滑跌到地上,伯颜好似也站不住,双腿一软,跪在了绿竹身边。
伯颜总觉得今晚像场噩梦,心爱的女人死了,自己视若亲子的侄子也生死不明,自己简直不知道如何回去向王兄交待。
“连东玉,此仇我伯颜一定要报,射箭的那人是谁?”伯颜干冷的声音刺痛连东玉耳膜,连东玉强忍不语。
“还有,还有,我侄子,真金,连东玉你也要给我救出来。”
真金发着高烧,在床上辗转呓语,兰朝颜不断帮他擦汗。
尚权冷冷看着朝颜床上的真金,屠冷谑笑着摸着自己的下巴。朝颜背对着尚权,“你就放了他吧,他还是个小孩子。”
尚权望着朝颜背影,心里叹气,心道她也许想起当年一起逃难的弟弟了,小王爷当时若是活下来,现在也有这么大了。
尚权默然退出,到了门口,忽然道,屠冷,你也住这里吗?
屠冷耸耸肩,语气恭敬,话锋却利,“那怎么办呢,非要莫名其妙在这里耽搁几日,还得住进妓院,偏这妓院生意这么好,这几日就只有这一间套房。”
尚权心里不痛快,看看朝颜,朝颜并不理他,尚权又看看屠冷,屠冷假意挪到窗边看月亮,尚权嗫嚅几遍,“你们,你们。”
朝颜才说,尚大人请回吧,冷哥哥这几日一直睡在外屋的椅子上,言外之意,我们很清白。
这一句话,尽管朝颜说得极为平静,尚权一下红了脸,十分尴尬狼狈,慌忙出去。
屠冷咳嗽一下,拼命忍着不笑,尚大人的心事啊,原来在这儿。
然而屠冷看着朝颜,心里又莫名痛起来。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痛惜她。
尚权恍恍惚惚走在街头,这时正是深夜,街头清寂至极。火虎和阮冰远远跟在后面,火虎问阮冰道,你说,大帅每天在愁什么?
阮冰笑道,大帅愁你老听不懂他的话啊。一边笑,一边快步走,
火虎极为较真,跟了上来,你说,我怎么听不懂他的话了。他是愁那个戏子嘛,装死人样的,耽误我们正事。
阮冰似笑非笑看他,虎子,正事大不过人命,你也得懂得体恤别人。
这下火虎真听不懂了,又不好问,只得烦恼地挠着头。
令举举又在忍耐难熬一夜,一步一步滑向可怕梦境。
滑动的过程很缓慢,然而,待到一步步进入梦境时,时间突然变得很紧迫。天空一瞬间风云变幻,黑色乌云滚滚而来,黑色的树木颤栗,大滴大滴腥黑色的水滴从树叶中滚落下来,水聚成河,河水很快涨到举举腰部,举举在水里艰难跋涉,然而水势上涨,渐渐无处落脚。这时,黑色群鸦嚣叫着沉沉而来,它们浮在水面上,从水里缓缓拖出一个黑色流动形体,它慢慢呈现出清晰面孔,不正是令举举喝下那碗水里的美人面孔么。
那张面孔笑得非常得意,注视着举举,举举注意到,这张脸已经初具形体,面孔似乎笑着说了一句什么话,令举举虽然完全听不清楚,然而心里咯噔一下,这话就像从她心里说出来的一样,她模模糊糊有点明了了,它似乎在借自己复活。
令举举惊怒骇恐,原来交易的代价是这个,迷阳宫里的这群骗子,强盗。
举举忽然俯身,撩起一大捧黑色河水,奋力向那形状尚缥缈的身体泼去,面孔桀桀怪笑,登时散去,只留一片寂静黑暗。
举举惊魂未定,四处张望,一低头,见那副面孔突然极惊恐地从水下浮现,举举惊叫,双拳砸向水面,面孔震荡消散,然而波纹过去后,很快又出现,换上更加惊恐表情,举举再击,面孔再消散,却又很快再出现,这时,举举忽然意识到,水里的那张面孔,就是自己的。
她发狂尖叫。
再次醒来,不过是静谧夜色,银色月光由棕色木窗温柔洒进来。
令举举惊魂未定,光脚下地,踩在结实地板上,每一步踏得小心,一直小心观察,会不会有水从脚下涌出。
她坐到窗前,心神不定,脸上伤口早已不疼,只是麻麻痒痒。
这张脸,怎么办,它到底怎么了?她心惊胆战地摸着包裹严实的这张脸。
后悔么?
不知道,然而害怕是真的。
她抚摸胸口的金黄猫眼石,尽管只剩半颗,还是微微发出光芒。为什么所有的人,与迷阳宫做交易时,都只听见好处,而听不到
代价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