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早上,军生经过毛毛家,进城采购东西顺路进来,明天就是女方家上办宴席,毛毛什么都不看不管不问也不做,里外转悠,军生走的时候让毛毛送送他,毛毛手里拿着侄子的玩具枪,顺势瞄准军生说:“开枪为你送行。”顽皮的态度把军生逗乐了。
毛毛家这边的上办宴席有二十多席,除了毛毛单位的同事外,就是一些亲戚和父母亲的朋友,毛毛单位姐妹们都羡慕地翻看毛毛的陪嫁,对毛毛妈为毛毛缝制的六个缎面被子赞不绝口,大家几乎见都没见过,那都是妈妈托人从杭州带回来,精心缝制和搭配了颜色,还有妈妈为毛毛做的五件合套棉袄,和两条合套棉裤,颜色和料子与做工都属一流。再就是给毛毛的五个大包袱,里面都装着上好的床单、被套和衣服料子,还有妈妈平时织的土布单子。毛毛避开单位姐妹们的调侃,和往常一样和姐妹们说着话,好像今天喜宴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按照当地风俗,婚宴吃早上和中午两顿饭,因为要招待的客人不多,所以,下午五点以前,就拆了院子临时搭建的棚。一切打扫完毕,毛毛娘家两个嫂子整理了第二天的陪嫁,和要带的一些礼品,主要是给军生那边本家婶婶们的枕套,还有喜糖和二百多个手帕,最不能忘记的是,在一个竹篮里放上两斤大肉和两瓶酒,按照习俗女方家酒瓶里装上水,这个竹篮里的礼品,男方家也要回礼。
一九九二年,正月十一后半夜四点多那个时刻,令毛毛终生难忘,接新娘的车停在毛毛家门口时,鸣过三声炮之后外面叫开门,已准备妥当要出门的毛毛,这时跑进卫生间里嘤嘤哭泣,俩嫂子找不到人,听见卫生间里有动静,便进来将她拽出来,一边一个往大门外车上送,在院子里的电灯下,毛毛回转身望望双亲,无言亦无声只有泪如雨下,车启动了,坐在前面的军生和他的战友小段不知怎么安慰,为了缓解气氛,小段放了乐曲,正好是《世上只有妈妈好》,这下哭声盖过了歌声,小段为这首自己随便放的歌曲很尴尬,不知怎么打破这种局面,而毛毛坐车一直走到离县城有十多分钟自行车路程,那个西沟沟畔,张灯结彩的农家院子门口还在哭,下了车她被密集的鞭炮声吓得直往后退,也顾不得哭了,又被赶着打麻脸的人,一直耍闹着簇拥进新房里。
坐在新房内,虽然家俱装饰灿然一新,还有娘家二舅妈陪着,可毛毛好像是一个置身在汽车站等候汽车的乘客,随时等着离开一样,平时不常见面的二舅妈,现在对毛毛来说,是她此刻世上最亲的人,毛毛听着二舅妈小声叮咛,也不时向舅妈投去依赖的眼神,嘀咕一下自己的顾虑困惑,房间一会儿进来一两个亲属模样的人,露出一副亲热客气的面孔,一会儿进来两三个系着围裙的妇女,一看便知道是邻家帮忙的人,这时听到门外传来一个宏亮有力的声音,未进门先闻其声,接着进来一位被几个人簇拥着的精神矍铄、眼睛幽黑、身板硬朗的六十多岁老妇,老妇从面貌和身段无不渗透出当年绝美的风姿。
有人介绍:“这是你婆。”毛毛立刻反应过来甜甜地叫了一声婆。
“噢!”老太婆高声应道。接着说:“瞧这模样长的多漂亮,还有这头发这么长、这么黑。”毛毛虽然被夸赞得羞涩难为情,但面对这个婆感到很愉快,她第一次见这位婆,便喜欢她老人家了。
吃早宴的时候,毛毛破例被叫到院子外面吃饭,还没等毛毛坐下去,一双手从背后麻利地将一把电镀椅子放到能触到毛毛双腿的位置,回头看时原来是乐呵呵的婆,在场毛毛的姊妹和长辈,全都开玩笑说婆还从未对什么人这么好过,毛毛心里荡漾着幸福,掠过一阵阵感动。毛毛和舅妈开始吃面,毛毛一点都不爱吃面,大家正在一旁劝着毛毛吃,只听舅妈大声说:“哎呀,真是咸死我了。”
旁边亲朋模样的人便善意和会心地笑着,他们知道一定是帮忙的邻人在酸汤面里撒上了至少半把盐,这是乡俗。如果不放盐就会放上花椒,为的是让新人和她的家人品尝后,不住嘴的吸溜,大家见了才开心。毛毛看见舅妈痛苦的样子,就干脆不敢吃面了。
吃完早宴,离午宴尚早时帮忙的人都休息下来,这时不断有邻人三个一帮五个一团,把毛毛的陪嫁被子一条条拿进新房,问新媳妇要手绢和糖果,毛毛看看二舅妈,舅妈在拥挤的人群中大声喊:“你们一个一个来。”就有几个妇人把一条被子装进衣柜里,伸着手要手绢和糖,舅妈给人家发到手上,领到的人有的走了,有的还在那里挤着。这时,几个年轻后生抬着木茶几往里面挤,舅妈就说:“先靠在墙角。”后生就把茶几靠在墙角,然后挤过来要糖和手绢,舅妈拿着糖包,在皮箱里准备拿出手绢的时候,一个后生眼尖手快,一把抓走了舅妈手里的手绢,然后掉头就跑,这下其他人不答应了,也都往前挤着推搡着毛毛和舅妈要,舅妈被挤的额头磕在墙上,大声地说:“你们要是这样一窝蜂地抢,我一个也不会给。”然后大家就装作排队一样暂时安静下来,舅妈这才在毛毛身后,拿出一叠手绢一个个散着,并且一边摸着自己额头,嘴里大声说:“这里的人真白气,你看我额头都被撞了一个包。”
毛毛一看可不是嘛,舅妈额头都变青了。一会儿,几个女人拿着门帘走到床前要手绢,舅妈说:“你们先挂上,我再给。”
几个人齐声说:“你先给了我们再挂。”没办法,舅妈给了她们每人一两个手绢,大红门帘才被挂了上去。快要开午宴了,应该是梳洗和换装时间了,大家好不容易被请了出去,毛毛便脱了外面的大红平绒外套,露出里面穿着的大红袄。并又换了一条合套的深蓝色棉裤。待完毕后外面已经叫了好几次门,是村里几个嫂子端着脸盆给毛毛来洗脸。端盆子的妇女手里拿着根大葱,据说是要新媳妇以后在家聪明和明白事理,毛毛象征性地洗了一把脸,她们就把葱丢进脸盆里,放在柜子底下碰不到的地方,据说是要放一个晚上,舅妈给了每人手绢,她们就高高兴兴出去了。
午宴还是请娘家客人先吃,当地风俗是女子出嫁那天,娘家母亲不能前来参加,可能是害怕母亲和女儿都承受不了离别。毛毛便和父亲及娘家人一起吃完饭,婆家这边公公送亲家回去的时候,拿出一个大红毛毯,而娘家爸爸则递上竹篮子。等爸爸带着毛毛娘家的亲友团都走了,只留下毛毛一个人在这个新家,毛毛虽然心里很难受,但还要应付进来的每一个人,应对突如其来的耍闹,使毛毛暂时把哭丢在了一边。
午宴前后,婆进进出出好多次,来的时候总带着一两个乡邻或亲朋,并向人家介绍说:“这就是我的长孙媳妇,你看她长得多漂亮。”毛毛也在频繁接触中为有这样一位美丽、开朗、善解人意的婆而欣喜,婆的音容笑貌她一点都不陌生了,直到以后,有关婆的点点滴滴都成了毛毛永恒的记忆。甚至当军生那五六个长得彪形大汉的同学来闹新房时,不管他们是怎样把军生连推带拉拽出门外,关上门以后怎样吓唬毛毛,毛毛当时一点都不害怕,也不在意了。
好不容易等到夜深人静休息时,面对这个曾经称呼哥哥的新郎,毛毛的军人丈夫时,毛毛已经辨不出自己怎样又从梦幻中走入真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