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〇年开春,军生正式由北川人武部调华阳市预备役,毛毛很羡慕军生工资,是自己工资的将近十倍,而且想调哪就上哪,这次是预备役团长帮的忙,团长原是军生在银川的老副团长。尽管军生现在已经走得太远对不起自己,但毛毛从老人和孩子的角度考虑,还是心里踏实了许多。军生调回来的当天夜里,就在一个朋友帮忙下,把自己在北川的全部家当,除了一个凉席和脸盆外,其余的全部是脏臭难闻的名牌衣服,在大沙发上堆了满满一沙发,以至于沙发都被遮盖而看不见了。军生朋友和毛毛三个人搬完这些衣服后,把凉席和盆子放在地上,然后当着毛毛面说军生:“你看你哪里像个军人,简直是一个看西瓜地的瓜客回来了。”毛毛看着这些衣服也很发愁,她用一个星期时间,才把军生这堆脏衣服给洗完了。
军生报到后就回到天陵县,他不是为和家人团聚才回来,而是回来向同学和麻友炫耀的。过了一个星期,他的一位男同学也是刚转业不久回来的军人,军生这位同学因为以前在青海服役,所以,这次回来带了一笔不小的安家费,正式退休,每月拿两千多元工资,在回来之前他就着手盖家里的房子,今天正好是立木之日,他提前就给同学们下了请柬,而且大家还说军生如果不带上毛毛,那军生也就不用来了,对于军生和毛毛的事情,大家多少还是知道一些。所以,军生这次破天荒要带毛毛去,毛毛起初不同意,并且对军生说:“你自己去吧,我和你们同学年龄差别大,大家在一起开玩笑让我感觉很难堪,你今天去了千万先别说自己调回来了,人家盖房请客是大事,要不然,大家知道了不吃你也不行。”
这样说着,毛毛心想:“军生平时花销很大,不考虑结余,有一个就想花两个,从不考虑以后怎么办?”
军生嘴上答应着,但还坚持要毛毛去,并说:“我们同学要是见不到你,连我也不能去了。”
毛毛知道不光是军生同学,无论外面什么人说的话,军生就当着圣旨一样照办,而在家里却不同,什么好话军生也听不进去,什么好心军生也不领受,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当毛毛和军生到了酒店以后,军生同学和家属已坐了三大桌,见到他们两个,男女同学竞相和毛毛打着招呼,毛毛被一位女同学和男同学的家属,拉着坐在她俩之间,军生则坐到男同学那桌。酒宴开始后,大家欢声雷动响彻整个大厅,而毛毛坐在桌上除了和邻座的人小声说上几句话外,便就是不抬眼皮,想自己的失落和伤心。男女同学开始走动,端着啤酒杯相互祝酒,一位同学的媳妇说了一个比较黄一点的笑话,另外一个听说是现任村上主任的男同学,就骂道:“瞧你那张嘴,烂的跟得了****炎一样。”
主任话音刚落,立刻就引起了大家的讪笑。毛毛既不发笑,也不苦着脸只当没听见,军生比其他人更为活跃,就数他话多酒也喝的勤。三个桌子他都跑遍了,当军生敬酒轮到毛毛时,大家就说:“和你媳妇也碰一下。”
毛毛端起茶杯,同学们立即喊:“不行,得喝酒才好。”
军生说:“她不会喝酒就免了,我干完。”随即将一杯啤酒一饮而尽。毛毛虽然没有喝酒,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弄的脸有些发烫。军生还是不断地嚷嚷着,好像今天是他自己盖房立木,活力和神气十足。等酒喝得差不多了主食上来的时候,军生还显得意犹未尽,这时,他对在座的每位同学,像领导宣布一道通知似地,认真说道:“今天我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李某人从北川县人武部调回华阳市预备役了。”军生话音刚落,立即引来唏嘘和叫好声还夹杂着哨音。
同学们立即响应:“李军生,这是件大喜事,你今天就要请客。”
邻座女同学和家属们都问毛毛这是不是真的?毛毛只好说:“是真的,军生刚回来一个星期。”
不等大家说完,李军生就接着说:“请就请,饭后先唱歌然后晚饭再庆祝。”
毛毛的心立时变得不舒服,她在心里骂着:“李军生,你不知道东南西北,也不知道人情世故了吗,人家请客你凑什么热闹?就是要请客难道不能改天再请?”
毛毛生气归生气,可军生的话已经出口也无法挽回了。大家酒足饭饱后,军生就在酒店四楼订了一个最大的歌厅,他好像和这里服务人员很熟。大家你推我搡地进来,又打闹着跑出去,来来回回地疯玩,毛毛和女伴们说着话陪着笑。军生唱着歌曲,他手握话筒,来回走动笑着说着,俨然是一位在台上的红歌手,他天生就自我表现欲望强烈。乐曲开始了他一边大声唱,一边打着手势,等歌曲到过门变成音乐时,他一手握话筒,一手撑地,转动自己已经胖的如怀孕八九个月一样的身体,在地上翻了一个惊险刺激的鹞子,然后重重落在地上顺势劈了一个叉,他的表演立即引来全场经久不息的掌声。
毛毛一边看他继续唱歌,一边想:“原来如此,为什么他整天不着家,原来在外面这么潇洒快活。”毛毛既不鼓掌,也不再去看他,而是微微地对着和自己在一起的女伴笑一了下。
军生刚唱完,就有一个高个男同学,一连唱了两首昂扬的歌曲,经军生一个开场白和男同学高昂的歌曲后,全场气氛已达到了空前高潮,毛毛正和邻座说话时,忽然听见大家笑起来,她顺势看去,只见五个男同学抬起了一位女同学,在空中不断地挥动着,然后就往大厅里用红人造革和海绵包装过的门上甩去,这个女同学立刻从门上磕下重重的摔在了地板上,男同学高呼和吹口哨,毛毛则和女伴们发出尖利的惊呼。看着他们忘了年龄的胡闹,毛毛从心里来说感到不可思议,同时觉得他们这些四十多岁的人,可能觉得他们曾经经历过几次社会动荡,现在社会进步生活日益富足,所以大家得抓紧时间娱乐享受人生。毛毛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消沉和落伍,也觉得自己现在和身外的一切人和事格格不入。
这年秋天的一天黄昏,毛毛接到一个久违的电话。自己学生时代钟情的同学,现在是深圳市政府部门的一位处长回老家来探亲,顺便拜访毛毛。他们两个学生时代很谈得来,但在感情上两个人可谓天公不作美,由于种种原因没有走到一起,用佛家理论解释是有情没缘。
接到老同学的电话,毛毛心里七上八下很不是滋味,曾经在西安上学的时候,他陪毛毛度过了两年美好时光。毛毛曾经对他如醉如痴,可从来都没说过一句喜欢他的话,她可以在自己的闲暇时间里,默默而专心等待他的到来,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想着法子惹他生气甚至赶他走,等到下一次他又高高兴兴地来了,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毛毛每次听他说着热情洋溢的话语,看着他活力十足的样子,或者听他唱几首标准的男高音歌曲,然后就给他找茬,气他。可能主要由于两个人性格差异很大,毛毛内向他则相反。在毛毛心里他不但人长得帅,而且学习也好,再就是他在文艺方面又特别有天分,加上他在他们学校是学生会主席,他无可挑剔的个人魅力,反而成为毛毛心目中的障碍。毛毛觉得和他在一起自己很自卑,甚至想到将来自己一定不会和他有共同的志趣、爱好和成就,因此上,毛毛从一开始就否定了自己,放弃了获得幸福的权利,这也和毛毛的性格有关,她是那种外表柔弱内心刚强的性格,她对什么都可以暗下决心争取,可对于感情她总是很懦弱,主要原因是她的自尊心作祟、害了她,但现在看来,他不但超常地能干,而且对家庭也是倾心尽力,毛毛知道自己错了,但对失去幸福却并不感到十分后悔,她认为自己应当按照自己的人生去生活,对爱人的期望值不必太高。
毛毛就这样一边心里打着锣鼓,一边料理家务,等待着自己曾经唯一的心上人。他想起在学校里和他吃饭、逛街和游玩的情形。那时候自己是同学里面的大财东,家里很富有,而且每次逛街和过节都是自己做东,和他在一起也不例外。而今自己看起来嫁了一个富足人家,可生活上寒酸凄呛,就连个像样的家都没有,他看到了会是怎样的心情?人生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毛毛就这样一边想着一边给儿子洗衣服,天已黑了,在六十瓦昏黄的电灯下,母子俩更显得恓惶。这时,局机关大院开进一辆小车,毛毛下意识出来,看见进来的车在自己门前停下。她就往前紧走两步,看到他干练地从车上下来,毛毛笑了一下算是和他打了招呼,然后就转身往自己房子走去,也不管后面跟着的他。儿子在床上玩耍,看到有陌生人进来看了妈妈一下,毛毛就说:“磊儿,叫叔叔。”磊儿乖巧地叫了一声。毛毛心里很难受,她很想对儿子说叫他一声舅舅,他们两人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没有走到一起,但是在毛毛心里,一直把和自己同年生而比自己月份小的他,当自己的亲人看待。他答应孩子时却一直看着毛毛,然后再看毛毛这个穷酸的一目了然的房间,许久没有说话,毛毛忙着把洗衣盆挪开,然后擦完手给他送上水,按照家乡习俗因为无论是哪个长辈,第一次见到孩子都要给孩子数目不等的‘拴岁钱’,以图孩子将来健康成长,他给了孩子一百元钱算作祝福。毛毛让儿子收下,儿子才高兴地接受了。
他们互相对视着,毛毛尽量使自己显得很有底气,可毛毛还是看到他脸上的惋惜的表情和莫名的微笑,这微笑和蒙娜丽莎的微笑一样让人琢磨不透,但表现出的同情很明显,这让毛毛着实有些心里不踏实了。毛毛礼节性问到他的妻子和儿子,听说他的儿子还不到一岁,他妻子的工作很好,而且人很能干,也是他大学时青海籍女同学。他一边看着毛毛此刻的现状,一边不时说声:“真可惜了。”然后就再也不说话。毛毛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就说:“这些年我虽然工作很忙,但也锻炼了自己,还有,因为当时我的文凭不是很理想,所以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放松学习。”
他听了后直摇头,只说着与话题无关的一句话:“当初就应该带你走。”
毛毛牛脾气又上来了,看了一下正在玩耍的儿子小声说:“你说什么呀,当初做姑娘时都没有嫁给你,现在还会跟你走吗?再说了,我现在的状况很好,我努力工作争取早日向副局长方向发展,你也就不要瞎操心了。”
这时,毛毛听见自己房子外面有说话声,门帘被掀开后,原来是母亲和弟弟来了,看到客人母子俩很是意外,毛毛就对母亲和弟弟做了介绍,虽然母亲和他没有见过面,但彼此都不陌生,因为此故反使双方变得都很拘谨。母亲就又问了他的一些情况,然后大家就沉默了,弟弟和外甥说话,过了一会儿母亲就要和弟弟走,他也提出自己是开他姐夫的车,要回去了,母亲和弟弟极力挽留,他还是和他们一块走了。等大家都走了,倒还让毛毛心里自在了一些,她机械地洗完儿子衣服,可以说是用满怀的委屈和失落做完。儿子正在看一本连环画,高兴地翻来翻去,全然不会理解妈妈的心思,并要毛毛为他讲解,毛毛一边给儿子念着,一边抑制不住自己的委屈,她竟声音颤抖泪流满面。最后儿子累了便入睡了,这时毛毛越发难过,看着熟睡的儿子,想起军生和自己现在的情形,躺在床上的她任眼泪水倾泻和打湿枕巾。经过了长时间无声的哭泣,毛毛哭累了后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晨,毛毛给儿子吃了早饭,儿子就上学去了。她从墙上镜子里看到自己红肿的眼睛,就用热水反复的敷着消肿,随后开始了自己一天的工作。等打扫完了局机关,毛毛才进了自己房子迅速地收拾了一番,局里的干部职工也陆续到岗了。最近,县人事局安排各部门填报公务员年度考核表,同时还要征订二〇〇一年人事劳动局分的杂志,毛毛在征得局长对优秀公务员的意见后,理所当然将卢主席定为优秀公务员,把各位领导年度考核表发了,召集下属各单位政工,把征订任务分了下去。
第二天夜里,毛毛脑子里总是挥不去与深圳回来同学见面的情景,她在儿子睡了后,起身到桌前坐下沉吟了良久,写了一篇无题的散文。
陈的来访不知是由于他的荣归故里,还是对以往的思恋,总之,这对我已不那么重要了。
见到陈时他还是那样狂傲和开朗,一口一个话序“******。”在我面前他除了实际年龄,其他的没有丝毫改变。而我呢,现在整个人都变了,尤其是性格方面,不见了当年那个生活优越,无忧无虑说话幽默搞笑的大女孩。还有自从九八年那场大病之后,身心就异常憔悴,加之工作忙碌,也无暇顾及自己的装束。一身黑衣衬着暗黄的面庞,上衣是件大襟的平绒长装,要是在以前还凑合,可现在是地道的村妇形象,加上梳着对羊角辫就更显得落俗。和陈的再次重逢,简直是生活给人开了一个滑稽的玩笑。我和他之间已没有了说不完的话,有的只是他同情的叹息,以及我尴尬和无地自容的心境。我好似被人推到了一个盛大的聚会场所,面对纷繁热闹的场面,既不能融合到里面去,又不能抽身离去,只任高雅将我这种粗俗推搡着。也无心应付自己目前的处境,在陈同情的神情中,我只好转移话题说着自己这些年的努力,见陈没有言语我又说道:“你不用那么失落,这些年我一直努力工作,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将来提拔的方向是副局长。”
陈点头默许,那意思是自己在听。同时表现出的神情让人难以琢磨,他在心里迅速打了一个问号:“有这么穷酸的副局长吗?”同时他的心理落差极大,让他怎么也转换不过神情。幸好母亲和弟弟来了,暂时打破了两人之间尴尬的对话,然后大家就离去了,我这个时候才卸下精神负担,回到自己郁闷的现实当中。儿子快乐的玩耍,全然没有觉察,我这个为了他而历尽苦难的母亲,对于儿子,我从不苛求只有无怨无悔地付出,还有走自己的路。然而回想到我与他父亲,副营职军人之间的恩怨和无法逾越的鸿沟,我又陷入了无声的泪雨世界。在平时,我就一边哭着,一边在枕上心里对着儿子的爷爷,我的公公诉说着他儿子的种种罪责,当诉说完了,眼泪也好像流干了,只有这时才感到累了和满足了。同时,我也在心里安慰自己:“还好在陈的面前,我只是物质贫困,而我的精神世界并不贫困,那就是自己忙里偷闲孜孜不倦地读书学习。”这些年来,我就是用这种方式,过着自己孤独和伤感的日子,然后只要看到儿子又重新振作起来。
随笔写完后第二天,毛毛依旧回到现实中,好像前天夜里陈不曾来过,还有自己过去的那些错过的婚姻,当年的博士生和干部子弟的检察长,都和浮云一样对于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毛毛并不在乎失去和错过,毛毛认为,在自己心里应当把往事真空起来,把美好的一切记忆封存起来。目前要做的就是,如何挽救自己看似有保证,实际上已经名存实亡了的军婚。当然陈的来访,起码给自己悲凉的生活注入了一剂清新剂,还有与前途命运奋斗抗争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