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言,若人为言之;我之所行,若人为行之;我之所不言不行,若人亦为言之行之;我乐之,而若人则歌笑;我悲之;而若人则涕泪;若人所为,而我亦然,是我若人也,若人我也。迟之久之,乃复不幸,若人远我,若人乐我,非远我也,非弃我也。步武离趾,我意于远;形影失节,我意于弃。以此萌芽,遂誓生死,生死萌芽,遂得是非,是非修饰,种种幻想。生于我与,生于人与。生于我也,夫我何以忽生此哉。此固注之按之,悄悄焉而可悲且痛者也,然而何悲乎。我之少也得一异书,得一特色,不敢便读,不敢便玩,必择佳日,必择佳时,稍稍读之,稍稍玩之。而其读其玩之际,又复含茹而咀嚼之,我之壮也。得一奇山,得一曲水,不敢便览,不敢便游,必待心清,必待神爽,稍稍览之,稍稍游之。而其览其游之际,又复徘徊而体贴之。斯二者非我不敢也,我直不忍敢耳。我何为不忍敢,我以为有普天下之人在也,我以为普天下有如我之人在也,有如我之人在,而我竟尽读之、玩之、览之、游之,则将置如我之人于何地乎。如我之人,而具此清心爽神,且郑重得择佳日佳时, 以至无可读、可玩、可览、可游。则我所读且玩览且游者之书色山水,亦何由见其异、见其殊、见其奇、见其曲乎。至不见其异、不见其殊、不见其奇、不见其曲,则我所具此清心爽神,与夫所择之佳日佳时,不且与此书色山水同归于尽哉。
此我之所以悄悄焉悲且痛,而不敢竭情穷知者也。矧又我与人,其为薰莸藁苔乎。我与人,其为鲍鱼芝兰乎。则我竭情穷知,亦未必果见为远,果见为弃。如其隐暗,存想远弃,嗟嗟老死,不复对待,我于初心,犹此胚朕。我修饰闲尼、真伪、离合、是非、生死,一切幻想。如即若人,有加无已,而此若人四山五水,渺不相应,以至我大声疾呼,爆心涎口,愈弃愈远,悲定痛定。迟之久之,左置一镜,右置一灯,以心证心,忽得初心,复我欢喜。一二若人,亦作此想;亿万若人,亦作此想;即无若人,亦作此想。
意谓我身浑浑灏灏,源本如是朝而出门。笑揖而去,暮而入室,笑揖而止。有如鄹人之子,无可无不可,有如菩萨弟子,所可不思议。百物俱陈,心之所向,物为之招;一心远引,物之所傲,心为之翕。如是十年,如是百年,如是千年、万年。年年闲暇,乃洁我室,陈我文语,乃洁我庭,陈我草木。鄹人之子、菩萨弟子,嘉我初心,导我儒佛。我忽搔爬,我忽离引。四山五水亦如若人飘然远去,渺不相应。如是十年、如是百年、如是千万年,乃至大幸,我室我庭有如我者,如我洁之。手我文语,目我草木。文语知之,有如见我,字字清净,岁大妙明,草木知之,本木佳秀,成大欢乐。
彼如我者,无论知不知我,以此文语,以此草木,曼声诵之,小语赞之。距跃三百,曲踊三百,前妻后子,牵裳笼袖,于此文语草木之前,诵之、赞之之不足。而复左置一镜,右置一灯,取此文语,复于灯下,交口诵之,取此草木,复于镜中,交口赞之。竭情穷知,有加无已,使其亲身生含茹咀嚼之心,使其妻子生徘徊体贴之心,满堂满庭皆大妙明、 皆大欢乐。于是十年,于是百年、于是千万年,年年此身,耿耿此心,随若文语草木,有如灯镜,不可覆灭,则此之故, 岂独于我有所长短耶?岂独子我有所功罪耶?成当其时,无复影响,即欲任其长短、功罪而可得耶。呜呼!文语我也,草木我也。悦我者已在千百年之上,而悦人者乃在今日,此我之所以谆谆焉而悲且痛者也;此我之所以谆谆焉告普天下之人;且谆谆焉以留告普天下之人如我者。
《泪珠缘》题词
仁和 何春楙 懒鹤
金陵王气黯然收,往事辛酸说石头。未了一场儿女债,又挥情泪写杭州。
神仙富贵付秦家,翰苑才华到处夸。此后小桃花馆里,枝枝添种合欢花。
迷离情境猜郡主,浩荡天恩赐国公。洗尽平生零落恨,百花含笑列屏风。
半种情根半慧根,才人风格想温存。十年偿尽相思泪,为读君书一断魂。
仁和 赵组章 英
天付生花笔一枝,为他儿女写相思。如今不似桃花梦,到底须吟合卺诗。
人生不合忒多情,热泪如珠故故倾。毕竟两家欠多少,泪泉司合记分明。
轻颦浅笑又娇啼,各有心情数不齐。我固未曾花照眼,却从局外也痴迷。
喁喁私语太传神,说法应当自现身。一部大书堪屈指,居然五百廿三人。
泉唐陈蝶仙 自题
撮合良缘亦太痴,家家分种合欢枝。有情眷属终成就,莫与侬争早与迟。
一半凭虚一半真,五年前事总伤神。旁人道似红楼梦,我本红楼梦里人。
不有欢娱哪有愁,相思因果也前修。缘深缘浅何须问,得到团圆便好休。
颦笑欢嗔记得真,小桃花下惯伤春。于今心地分明甚,此是前身我后身。
西冷朱素仙澹香
天教占断一家春,多筑花房贮美人。我替宝儿愁不了,这边啼笑那边嗔。
浪说红楼迹已陈,绛珠依旧谪红尘。夜来警幻查仙籍,离恨天下少几人?
琐琐婚姻忒费心,人生难得是知音。当时合向花卿说,不到别离情不深。
叶家情事感沧桑,富贵豪华两家当。赢得旁观成一叹,人生难得好收场。
艳说陈思八斗才,心花真共笔花开。读书我算真侥幸,多少花枝入梦来。
不展双眉故故颦,近来歌哭为谁真。愿将姊妹多情泪,填入桐棺葬汝身。
而今风月已全休,只有相思死不休。开卷便教侬哭煞,大书泪字在当头。
(编校者按: 以上弁言、题词原刊于初集之首。)
《泪珠缘》自跋
这部书是作者二十岁时候在病中做着消遣的,从头至尾不上一个半月工夫,所以这里面的情节也叙不到十年。承看官们都说这部书打的很完备,但是作者自己看来觉得这里面的缺陷也尚多,要是如今打起一部六十四回的大书,便断不肯琐琐屑屑,专叙这些儿女痴情、家常闲话。不是说现在打的书定能胜似这部,要晓得时势习俗、移步换形。如今的写情小说,性质已是不同,笔法也是两路,若叫作者现在再做这样一部琐琐屑屑、儿女痴情、家常闲话的书,也是万万再做不出。
金圣叹说的好,文字要立时捉住,方是本色,那过去的和将来的,又是别一项一种文字。我这《泪珠缘》便是当时捉住的文字,倘使现在再做一部《泪珠缘》,不要说字句情节另是不同,便是依样葫芦的画了出来,也只算得别项一种文字。
现在这六十四回书已经刊齐了,这部书在六十四回以后应该便没有文字,却因结末有一句原书本来有一百二十回的话,不免又惹看官们疑惑,或说还有续集的,或说以后的书便是真个有了,我们也想得到定是宝珠、赛儿、盛蘧、仙石、漱芳等这班人一个个生了儿子。秦文、柳夫人、袁夫人、叶老夫人这一班子一个个都死了过去,弄得风残云卷。连那婉香、浣花、蕊珠等这一班美人也少不了一个个的老了,收场完结, 岂不扫兴,那便和西冷访苏小见个白发老妪的故事一般无二。所以作者自己想想也不必再有续集,若是真个续下去时,想那秦宝珠倘是活着,现今世界花样翻新,他处到这个局面.哪里容得他这般恣恣昵昵,一辈子干这儿女子的勾当,也就少不了和那新石头记的贾宝玉一般改了方针、换了脑筋去千些新勾当出来了。便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秦宝珠还是先前那模样一个本来面目,但那些夏作珪一流人物早也赶先放出一种手段来运动运动的了。
作者自做成这部《泪珠缘》以后,眼见的稀奇古怪,这些事体身历的悲欢离合,那些情节足足又有一部大书的材料,早想编做一部小说给大家看看,只是在下这支笔向来只会得写情的。写情写到《泪珠缘》六十四回已经写尽,若要再写,除非写些矫情罢了,便是看官不嫌憎,作者自己却先老大一个不愿意。再加现在的新小说无论是翻译的、杜撰的,总要写些外国地名、人名,方算是一篇杰作,在那一般社会上通行的过去,若说不呵,任你写得怎样入情入理,便是《红楼梦》、《金瓶梅》出在现今世界,那书里又没有什么新思想,什么新名词,也就算不得什么新小说了。所以在下近来做小说的心思虽浓,写大书的笔墨却是淡了,与其另起炉灶、装腔作调的做新小说,不如我行我素,趁着现成,再把《泪珠缘》续将下去,倒也免了一番啰啰嗦嗦的安排交代,落得开门见山、简简直直的叙起事来, 岂不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