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盛蘧仙因多日不见祝春,到他家里访来,总碰不到,因便唤了文儿,到号里访去。这爿银号,便开在学士街蒋阿喜的绣顾铺斜对门,因先走这绣顾铺门口,见那铺里正哄着许多人吵闹。门首、街上都挤满了人,几乎走不过去,文儿正喊着让路。忽背后马铃声响,有人赶将上来,帮着文儿叫让路。蘧仙看是宝珠的小厮锄药,因回头去看那马上的人,却不是别人,正是宝珠。宝珠因望着前面挤着的人,不曾见到蘧仙。蘧仙因叫宝珠道:“三哥往哪儿回来?”宝珠听说,低下头来一看是蘧仙,便扑地跳下马来道:“我正看前面那个人,像个文儿,便估量到大哥在这里呢。敢是看我来的吗?”蘧仙道:“我因多日不见祝春,特地到万丰银号里去找他。”宝珠道:“祝春在咱们号里么?”蘧仙道:“他进去多天了。”宝珠不懂,蘧仙因把他在号里做信房的事说了。宝珠骇异道:“怎么他去干这种事?”蘧仙道:“说来话长,咱们改日再细细地讲。”宝珠不依,定要蘧仙同到府里讲去。蘧仙说是不便,宝珠因邀蘧仙到万不如轩酒店里谈去。
当下宝珠便把牲口交给锄药,自和蘧仙同出学士街口,进了万不如轩。却好座上并无他客,两人捡个座儿坐下。堂倌认得宝珠是从来过门不入的,分外巴结,不待开口,早把好酒好菜供了满桌。一面又招呼文儿和锄药在外面吃酒。这里宝珠替蘧仙斟上一杯,便问:“祝春何以要去充那信房?”蘧仙欲待不说,心想:拿假话哄人,是生平最不肯做的事,若竟说时,却从哪里说起?因道:“祝春的事,且慢慢的告诉你,我先和你讲我的事。你我交好,虽则四年了,我却不曾把我的家事告诉过你。你不怕烦,你喝一杯酒,我讲给你听。”宝珠道:“你府上有什么事?我和你一个人似的,总该不妨碍什么。”
蘧仙因放下酒杯,叹口气道:“不瞒好兄弟说,我自从七岁上先严去世,一切家政都是家叔管的。我先母在日,家叔待我先母,是没得说的,待我又比待我家兄格外好些。人家都说我叔父看待寡嫂孤姪,远比自家妻儿胜上十倍。谁知我先叔先母去世后,家婶见我已经完姻,便和敝岳说是先严遗产逐年下来,早已亏用一空。现在的家用,都是用着先叔的,也用的差不多了,若不趁早各图自立,将来总有一日山穷水尽。因打定主意,要将住屋卖出钱来。除还了亏空,就此分家。你想,我岳父哪里好讲一个不字,但说我年纪尚小,总要求他照料的话。我婶母主意已定,谁也挽不过来,于是竟将住屋卖了两万块钱,除还一万多亏空,其余分作三股,我那家兄是兼祧长房的,分了两股,剩下一股来给我。你想,我家当初虽比不上你府上,却也称是素封。家母在日,从来不曾听我家叔说过少什么钱用,怎么说一下子便闹了一个精空?”宝珠呆呆的听着,因道:“想来里面总有个缘故。”蘧仙道:“便是呢。当初我母亲有了年纪,也不管什么闲事。我又是一个孩子,哪里有点儿心角儿想到家务上去?当我母亲临终的时候,还对我说:‘只要你守规矩儿,不去花费,咱们家十年二十年还不曾短了什么。将来成了亲,少不得树大分枝,不说祖宗遗产的话,但我两老手里积蓄下来的,也还有十几万存在你叔父手里,将来总是你的。’”宝珠骇异道:“那么照你老太太这样讲来,有这些在你令叔手里,怎么你令婶太太还讲那些话?”蘧仙道:“家庭间要弄起鬼来,哪里讲的尽。照你这句话,我岳父也问过我婶子,谁知翻出帐来,一笔一笔开的明明白白。我先严名下,积存在自己开的庄子上,原有十几万。却那钱庄上,每年总蚀上一两万,我家里的用度又大,单我母亲名下,每年支用总有三五千的数目。我先严和先慈的两笔丧葬费也开上了一万有奇。我的完姻之费,还说是借进人家的钱来用呢。”宝珠不禁拍案道:“这个不消说竟是早先有心欺侮你娘儿老小罢了。但是府上总有些田产,难道也好独吞了去不成?”蘧仙道:“岂敢呢。田房产业,果然是有的,但是张张契据都是我叔父的名字,并且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便知道的,我也还不出亩份粮户,丝毫没得凭据。所以我岳父本想替我打官司来,我想,一乘土牛早已经入水,还有什么好捞摸的?多惹一番气恼又何苦来?索性连分给我的卖了屋子的钱也一个不要,一口气搬了出来。把我母亲给我内人的那些金珠首饰变了万巴块钱。花了一半,卖了这所待藏园,也还将就到了如今。不过回想过来,还幸而我母亲在日,有这些给我内人,内人又还落落大方。若不然呢,那时分家出来可不便难死了我。”宝珠点头太息,干了杯酒道:“家庭间竟有这种怪事,真是闻所未闻。”
蘧仙道:“正多着呢。你不看你婉香夫人和我媚香,可不都是吃了叔子婶子的方来。这都是咱们小时候不留心到家务上去的毛病,所以一到父母去世,家政落了人家手里,便一点儿也没些知觉,任人摆弄着自己,还只道是应享的痴福呢。不说别个,只怕你也少不得有我过来的一日。”蘧仙说时,宝珠只把唇儿搁在酒杯子上,眼睁睁的看着蘧仙的脸,不禁出神。半晌笑道:“承你的情想到我身上,不过我们家叔不至于此。”蘧仙道:“何以见得?”宝珠道:“情理上和平日的行为上看来,断没有这种心思。况且,我家累世下来没有分过家的事,便是分了,我也决和你一样,不要他们分给我一个钱,并且我生平最厌恶的是钱,我要这种腌东西来干什么?”蘧仙笑道:“这种孩子话,现在还讲得,这怕你令堂百年之后,便要你讲也讲不出这种宽心话来了。你如今自然。你试和你四位嫂子到西湖里去住上一两个月,不许家里送衣食过来,大家身边又不许带钱,又不许你们账房里去开支,我问你们几口子可是神仙,能够寒不添衣,饥不进食的吗?”宝珠不禁笑了起来道:“不和你讲这些死话,还是说正经的。到底为什么祝春到咱们号里去,充那信房?”蘧仙道:“你不爱听我这些话,也就不必讲了。”说罢便归自己饮酒起来,还逊着宝珠也吃。
宝珠哪里忍得住?早已没口子的尖着叫:“好哥哥,不要呕我,快和我说了。你不说,我便打今儿起一辈子不和你吃酒。”蘧仙见他纯是小孩子气,知道讲了真话,反扫了他的雅兴,因扯个谎道:“祝春因为自己想开个店号,又苦没得经验,所以投身入去,学点子生意上的经络。”宝珠笑道:“好、好、好!你们这班人真的做过了官,便换了一副肠子,一心只想发财,只怕都害了个铜钱病呢。好好的人不要做,倒去学做钱鬼,回来我见着祝春,总得狠狠骂上他几句,出出我的秽气。好哥哥,你不要往号里去,仔细身上惹了铜臭,吃了我嫂子和浣妹妹的嫌憎。”说着笑个不了。正是:
艳福算来消不尽,铸愁何苦觅黄金?
§§§第七十二回
晏除夜画筵开翡翠
消白昼绣被覆鸳鸯
却说当下蘧仙和宝珠在万不如轩吃了会子酒,蘧仙因问宝珠苏州可去不去。宝珠说是美云的好日子改在正月十三,要等二月上才能够去。蘧仙因说浣花想同去的话,宝珠说好。其时天已傍晚,蘧仙叫文儿付了酒账,让宝珠上了马,便自回去。
这里宝珠带着锄药,回到府中,径到川堂里面下马。见厅上已点起了灯火,有好几个家人提着灯笼,大厅的中门开着,里面打好一乘大轿,光景是秦文要出门去。心想:“碰着了没趣,不如去石时那里坐一会子。”
想着,便向南书厅后面走来。许升迎着,忙去通报。石时走到回廊下来,接着宝珠笑道:“我来府里这多天了,总不曾见到你一面。今儿是什么风吹来?”宝珠道:“前儿花农和我讲了,我才知道大哥在这里。早想过来请安,却得不到一点空儿。”说着,两人挽手而进,到账房里坐下。石时见宝珠脸红红的,因问:“今儿从哪里喝了酒来?”宝珠因把遇着蘧仙的话说了,又把蘧仙讲的话,讲给他听。却只笑那祝春说是害了铜钱病呢。石时心里明白,暗想:宝珠竟是天真烂漫的,一些也不见到自己身上。可见年轻娇养惯的人,总不懂得人情世故。便也不好多讲,只搭讪道:“祝春想开店号,我也说他转错了念头,要晓得开店是不容易的呢。不瞧今儿咱们对面的绣顾铺,一下子便逼坍了吗?”宝珠道:“那爿绣顾铺子,不是咱们府里张寿开的吗?”石时道:“便是张寿和蒋阿喜拧股儿开的,所以这回东府里的妆奁都叫他铺里办去。谁知这一回办出来的东西全不合式,前儿退了出去,一件不收。你想,这个亏他们怎么吃的下?一面是赊来的绸缎,一面是欠着的工钱,一面是钱铺里把定的垫本,一面咱们府里又要追还定钱。这种货物,又不比别的,好卖给别家去。你想,一下子四面挤乱拢来,又是年下到来,怎么得了?”宝珠道:“这也容易,只要东府里求去,将就点儿替他收用了便罢。”石时道:“不中用。张寿家的早去求过了来,无奈三太太和大小姐身边的婆子丫头众口同声的,都说做的不好。又说妆奁不比别样用上,这种绣货是伤了新娘娘体面的呢。”宝珠笑道:“这就是张寿自己该死,办下这等不中用的来。光景他也和祝春一样害了铜钱病呢。”说得石时也好笑起来。时已晚膳,宝珠便在石时这里吃了。又谈一会,便自进去安寝不提。
光阴迅速,这日已是除夕。秦府里合家大小祭了宗祠回来,便在南正院设席分岁。一席是柳夫人、宝珠、婉香、眉仙、软玉、蕊珠;一席是秦文、袁夫人、秦琼、漱芳、美云、丽云;一席是秦珍、沈藕香、绮云、茜云、林爱侬、赛儿,共是十八位,分作三席,品字式摆了,满院里点的灯烛辉煌。廊下又设下几席,是给几位有体面的丫头分岁的。一席是柳夫人的大丫头殿春、赏春,袁夫人的玉梅、步莲,沈藕香的金雀、翠莺,石漱芳的翠儿,花婉香的笑春;一席是秦珍收房的银雁,宝珠收房的袅烟、春妍、笔花、书芬,又添上一个赛儿的玉簪和宝珠的青烟,婉香的海棠,还有两席是袁夫人的金荷、素菊,美云的湘莲、碧桃、瑞兰、秋苹,丽云的小红、小翠、小桃、小珠,绮云的情儿、喜儿,茜云的茜儿、佩儿,藕香的翠凤、小鹊,婉香的爱儿,眉仙的韵儿,软玉的墨香、宝宝,蕊珠的砚香,赛儿的小怜,各席都派了小丫头伺候斟酒。真个是翠绕珠围,春光如海。只觉得衣香鬓影,吹气如兰。院子外面,又摆下两席,是给春声馆的一班女孩子分岁的。早已打起十番锣鼓,十分热闹。此时各席上人人欢笑,个个精神。做书的只有一支笔,也记不及这些,只好从略表过。这一夜整整的热闹到了明年大年初一早晨,方才散席。
秦文带了眷属,又到宗祠里去拜了祖宗。回来,南正院早已铺设下满地红毡。先是秦文夫妇给柳夫人道喜,落后便是秦珍夫妇、秦琼夫妇、宝珠夫妇、四云姊妹以及赛儿夫妇给柳夫人拜年,最后是一班丫头婆子们叩头,接着又是小厮们,家丁们都到阶下来叩头道喜。乌压压的挤满了一院子人,大家便在南正院用了早点,各自回去。柳夫人带了秦珍夫妇和宝珠夫妇,又到东府里去给秦文夫妇道喜。过后回到惜红轩来,赛儿夫妇也来叩喜,随后藕香、漱芳、四云等也来了,整整的忙了一上半天。这日午膳,仍摆在南正院,大家都在那里吃了。下午是丽云约了众人,在她住的小罗浮仙馆赏梅花,各人因都有倦意,回房安歇一会。
宝珠便回到婉香房里,睡了一忽儿醒来,听得中间房里掷骰子声,春妍和袅烟在那里说笑,早就心痒痒的。推着婉香要他一同起来,婉香不肯,欲待先自走起,又舍不得婉香。欲待再睡,又怕误了丽云的约,被他取笑。因央着婉香道:“好姊姊,咱们回来早点儿再睡。这会子你和我同去才有趣儿。”婉香笑道:“谁吊住了你?你爱去你去你的,我爱睡我睡我的,咱们两个又不穿连脚裤儿呢。”宝珠笑道:“连脚裤儿我到不曾见过,是怎么样的?咱们试穿穿瞧。”婉香怕痒,忍不住咯咯吱吱的笑了起来。宝珠见她如此,越发用手去捏他的腰儿。婉香笑的话也讲不出来,只向被窝儿底下钻去,搅的一床被也不成样儿,那床屏上的玻璃也震得格楞楞响。婉香道:“我要恼了,快还不放手!”宝珠怕他真的发恼,因住了手道:“你叫我一声儿,我便饶你。”婉香因叫声“宝弟弟”,宝珠说:“我不爱你叫我‘宝弟弟’。”婉香道:“那么叫你什么?”宝珠向他耳边低低的讲了一声,婉香红了脸道:“啐!你叫你软姊姊叫去。”宝珠见他脸对脸的啐来,趁势儿一头抱住,把自己的脸蛋儿去慰帖着,不作一声。胸口觉着婉香的心翼翼的跳着,身子软得和近了火的糖人儿一般。宝珠看他脸色娇滴滴越显红白,闭着眼,只装睡熟了,那靥上的红潮直晕到眼泡下面,任凭推着问着,总是不理。此时宝珠心里好似饮多了酒的一般,迷迷蒙蒙恨不得一口儿将他吞在肚里,便紧紧的偎傍了一会,重入睡乡。
直到傍晚,丽云着小翠过来催请。春妍听房里没得声息,便进去隔帐儿叫声“小姐”,却不见应。因轻轻地揭开帐儿看时,两人正交头睡着。一条棉被,却只盖了半身。幸是房里升着宫薰,不然怕不惹了风寒。此时外面已下了雪花儿了,春妍的脸上本是冷飕飕的,这刻儿再不由得不一阵阵的热将起来。因不好动手去惊动他们,便放下帏儿,再把宫薰上的炭加炽了些,退了出去,却叫海棠进去上灯,自己也同进房来。故意说话响些,亲手把灯架子扯下来时,骨辘辘的怪响。果然把宝婉两人一齐惊醒,脸对脸的一笑,见房里已点了灯,听春妍说话,婉香因问:“什么时候了?”春妍道:“才晚呢。丽小姊正着小翠来请爷和小姐去呢。”宝珠道:“我不去了。你回她说姐姐倦的不愿意起来,我也陪着……”说到这里还没讲下去,早被婉香掩住了嘴,自己接说道:“春妍你只说我昨儿多饮了,今儿不适意着就是了。”春妍笑道:“那么爷怎么说呢?难道也说不适意?”宝珠道:“是呢,回来总给他们取笑我。我去,我去,我起来。”婉香道:“好,好,你还是去的好,让我也睡的安稳点儿。不过去便去,酒可不要去吃。”宝珠道:“为什么呢?”婉香瞋了他一眼,宝珠不禁嘻嘻的笑了起来,不知又向婉香耳边讲了句什么话。婉香道:“不要,不要,你今儿不要回这里来。你若不听我的话,打今儿起一辈子不睬你。”
宝珠笑笑,也便不答。随即披衣下床,春妍替他披上外衣。袅烟听宝珠已起来了,便叫爱儿送脸水进去。见外面雪花逾紧,知道宝珠要到东花园去,便把风兜子和一口钟都预备好了。宝珠出来,便替他穿戴上,自己和春妍两个掌了风灯,照着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