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筹微笑,面容是一贯的温和道:“你没事就好。这里风大,你头发都被吹乱了。”他抬手帮她理了理额头散落的几缕发丝,将其别在耳后,温柔而熟练,仿佛这个动作他做过无数遍。漫夭不自然地撇开头,殊不知,这种情境下的这个动作看起来像极了新婚不久被丈夫肆意疼爱的娇羞少妇。
宗政无忧看着,眼睛里像是扎了一把刺,瞳孔遽然一缩,重重别过头去,咽下一腔苦涩。到底是夫妻,一年的相处,早已漫过了他们之间的短短十数日。而她与另一个男人的生活,果然如那几百个日夜里他每日听人禀报的那般琴瑟和鸣幸福无比。
他抬头,望了眼泼墨一般颜色的天空,心凉如水。最后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夜色这样浓郁,掩映了他周身的孤寂,却掩不住他眼底神色的黯然。
观荷殿灯火辉煌,将夜点亮得如同白昼。
大殿里的官员及女眷们各就各位,渐渐安静,等待几位主角的到来。而阔别京城一年的离王宗政无忧的入殿令已然安静的大殿再度沸腾起来。这一年来江南的繁荣,令很多大臣对这个狂傲的皇子又有了新的认识。他们虽知离王脾性,却仍然不约而同地起身相迎,将一身冷冽气息的尊贵男子围在中央。
大殿里的小姐们皆是目光一亮,有些年纪小沉不住气的女子忍不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目光痴痴地望着那被百官簇拥着穿了一身绣有金龙暗纹的白衣男子,再挪不开眼光。
宗政无忧今晚的耐性似乎格外的好,不仅没有对那些迎上来的官员冷眼相待,甚至还淡淡的打了招呼。令那些受惯他冷眼的大臣们受宠若惊,比得到皇帝的赏赐还要开心。
直到漫夭进殿,宗政无忧拿眼角冷冷地瞥了一眼她被傅筹紧紧握住的那只手,面无表情地走出大臣们的包围,选了一位置坐下,那位置正好在漫夭的正对面。她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他是喜是怒。桌下,傅筹仍然握着她的手,始终不曾松开,先前一路过来,傅筹没问她为什么会和宗政无忧在一起,关于她和宗政无忧之间的一切,他从来闭口不提,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
尘风国王子宁千易是随临天皇一起入的殿,从踏进观荷殿的那一刻起,宁千易炽热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漫夭的身上,漫夭淡漠有礼的和他打招呼,仿佛第一次见面,令宁千易即将出口的担忧和询问都收了回去,他的笑容依旧大气爽朗,只是再看她时的眼神不如七日前的那么明亮,而且似乎还多了几分深深的遗憾。
作为临天国的贵宾,宁千易的座位在漫夭的上首,他不断地朝她望过来,漫夭始终垂着眼,谁也不看。
宴会开始,舞乐齐上,众人举杯同饮,清一色的茶水。
尘风国人好酒,临天皇特意命人单独为尘风国王子准备了美酒,宁千易也没拒绝,三大碗烈酒入肠,笑容依旧,话却变得稀少。
席间,那些小姐们开始献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尽展所长的同时,眼睛全部盯在默然静坐的离王身上,美目流转,秋波频送,只盼望以一己才华留住那个人上之人的优秀男子的目光。然而,从始至终,宗政无忧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自顾自的饮茶。
临天皇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朝宁千易笑道:“王子以为我朝女子与贵国女子相比如何?”
宁千易笑道:“贵国女子虽无我国女子马上之飒爽英姿,但端庄娴雅,才貌不凡,令小王大开眼界。”
临天皇开怀道:“那王子以为她们之中,谁更胜一筹?朕赐她公主封号。”言下之意,已让宁千易选妃了,选中之人,会被封为公主。
宁千易礼貌地朝席下众女子看去,目光一一掠过那些目光闪烁的小姐们,这些女子的相貌美是美,但在那一名女子的映衬下,都成了庸脂俗粉。而他想要的妻子,是一见倾心从此令他魂牵梦萦的绝世女子,不仅要姿容绝世,还要有过人的胆识,临危不惧,有情有义,这几年辗转各国,终于被他遇到一个,却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宁千易摇头,对临天皇抱歉道:“贵国美酒果然名不虚传,小王一时贪杯,竟饮得多了,现下有些头晕,不如先让离王品评。”
临天皇目光微微一沉,不动声色的扫了眼面色冷漠的宗政无忧,眉头一皱,对席下一名身着碧色纱裙尚未献艺的美貌女子道:“雅黎,朕听闻你近日习了一支舞,跳来为大家助助兴。”
被提名之绿衣女子名叫孙雅黎,是当朝丞相之女。此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舞姿一绝。她听闻皇帝叫她,连忙起身应了声“尊旨”,然后款款步出席位,来到大殿中央,鼓乐齐响时女子嫣然一笑,曼身起舞,身姿轻盈如同振翅欲飞的蝴蝶。
百官看了直点头称赞,这时,两座阁楼相连的长廊之顶忽然垂下一根五彩锦缎,女子旋步,在飞扬的轻纱中挽了那跟彩色锦缎,轻轻纵身一跃,以无比美妙的姿态朝与之相邻的三层阁楼飞去。
风吹动女子乌黑的长发,舞动她柔软的长裙,纱袖飘舞间,女子竟宛如奔月的嫦娥仙子。
“嫦娥奔月!”
不知是谁惊呼一声,引得始终垂眸的宗政无忧面色一变,蓦地抬头。
与此同时,高位上的临天皇冷峭深沉的眼神也变了几变,望着飞向高楼的翩然身影,脑海中浮现许多年前的一幕。
女子一身白衣在他册立四妃的大典上跳了一支舞,艳惊四座,令本就如仙一般纯净美好的女子仿若奔月的嫦娥仙子,他当时喜不自抑,以为她不怪他,却不知她当时重病缠身。记得那一舞毕,女子站在丹陛之下,双目浮泪,却笑着对他说:“臣妾以此舞……恭祝陛下喜得四位美人相伴,从此江山稳固,美人在怀。而臣妾体弱福薄,不适合再侍奉陛下,愿自请搬入清心殿,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她是那么坚定而决绝的向他请命,自求搬入冷宫。那段日子他忙于政务,不知她身染寒疾未免他担忧而隐瞒不报,他以为她一切都好,以为她能接受他娶一个傅鸳便也能容忍他册立四妃,却不料册妃之事令她急痛攻心,致使刚刚出现好转的病情再度加重……
她对他说:“你曾经说,一生只娶我一人。当年,你为形势所迫娶傅鸢为妻,我理解你肩负黎民百姓天下苍生之重任,你说等你登上皇位,便只要我一人做你的妻子,如今你又为了稳固朝堂,再纳四妃,我仍然理解你身为皇帝许多事身不由己,但是我……不能再原谅你。我不怪你,怪只怪,我爱错了一个皇帝!”
那一日,她一口血喷出,倒在冰冷的地上,从此一病不起。他日复一日守在她床前,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却再也不肯看他一眼。
往事如烟,一切都随着时光流逝,唯有那名女子在他心底刻下了永远也抹不去的伤痛与悔恨。忽然悲从中来,眼中一片哀伤浓郁。
宗政无忧亦是定定望着那三层阁楼之顶翩然起舞的身影,目光一瞬不瞬,思绪飘远。
清冷的宫殿,一个四岁的男孩依在重病的母亲床前,笑着对母亲说:“母亲跳舞的时候,像仙女一样好看。”
女子慈爱地抚摸着男孩的脸,温柔笑道:“等母亲的身子好些了,再跳舞给我的忧儿看,好不好?”
“那母亲要快快好起来……”
那时候,他知道自己是支撑母亲活下去的全部动力,所以,即便他那样担忧母亲的病情,他也还是会笑着与母亲说话,装作什么都不懂,让重病的母亲不舍得抛下他,却没想到,最后害母亲死的那样惨……心口一阵一阵抽搐,他握着杯沿的手已是一片青白颜色。
三层阁楼之上,绿衣女子一舞仍在继续,底下的那些女子们或羡慕或嫉妒,却都如周围的人一样看得入神。
漫夭不经意朝对面望了一眼,发现对面男子面色苍白,深沉而邪妄的凤眸里闪过一丝浓郁的悲伤,就像以前她在离王府偶尔听他提到云贵妃时的表情。再看临天皇,同样神思恍惚,悲伤流溢。想来,绿衣女子的这支舞定然和云贵妃有关,而这名绿衣女子显然有备而来,离王妃之位,非她莫属了!
心里忽然窒闷难当,仿佛夏日的暑气一下子全部涌进了她的肺腑。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傅筹发觉她面色有异,附耳低声问道。
漫夭连忙垂眼,淡淡摇了摇头。有宫人上了新茶来,她端起一杯便饮,动作有些急,却不知广袖一角被挂在了何处,导致杯子还没递到唇边,手中茶杯已被打翻,一满杯滚烫的茶水尽数泼在了她的左肩,顺着伤口的位置往下流淌,灼辣辣的痛感似乎一直延伸到了心底。
青瓷杯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瓣,清脆的响声混在优美的鼓乐之中尤为刺耳。鼓乐齐停,沉浸在绝妙舞姿中的众人回过神来,听到傅大将军紧张的询问:“容乐,你怎么样?可有烫着?”
傅筹拿了帕子为她擦拭,漫夭怔怔转头,望了他半响却没说话。之后,她低眸看自己的衣袖,那样柔滑的锦缎,与被打磨得极为光滑的桌角,这样也能挂上?当真奇了。也难怪周围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好似她是故意想破坏这场选妃宴,就连临天皇看过来的眼神都带着审视和不悦。
唯宁千易还关心询问:“公主烫伤了?要不要紧?”
漫夭正想回话,就听对面男子声沉如水道:“传御医。”
“不用。”漫夭连忙阻止,抬眼间对上那双邪妄的凤眸,此刻,宗政无忧正直直望她,目光竟有几分奇怪,她慌忙撇开眼,淡淡道:“不碍事。一杯茶水而已。扫了大家兴致,容乐十分过意不去,还请各位继续。”说罢起身行礼致歉。
鼓乐再次响起时,她听到对面传来一声冷哼,宗政无忧眼寒如水,周围的人也都没了观舞的兴致。孙雅莉坚持着跳完这一舞,下了阁楼回到大殿,眼中隐藏的浓浓敌意令漫夭感觉如芒刺在背。看来,今日又有麻烦了。
果然,孙雅莉并没有回到属于自己的座位,而是直接走到漫夭面前,微福一礼,语调听起来很是恭谦,道:“都怪雅黎跳得不好,害公主打翻茶杯烫伤玉体,雅黎向公主赔罪了!”
这一赔罪,丞相家千金的端庄得体、谦卑大度,与她这一国公主的鲁莽失仪形成了强烈对比。
漫夭在心里叹气,面上却礼貌笑道:“孙小姐这么说,容乐真是要无地自容了。孙小姐舞姿出众,令容乐大开眼界,只怪容乐当时看得太入神,才会失手打翻茶杯,惊扰了各位,十分抱歉。”
孙雅黎娇笑道:“久闻公主貌比天仙姿容绝世,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叫雅黎好不羡慕。”
“小姐谬赞。”漫夭淡淡回应,心知这女子这般盛赞,怕是还有后话。
果不其然,孙雅黎很快又道:“雅黎听闻启云国的女子最善音律歌舞,想必公主对琴曲更是精通。雅黎从小便喜欢抚琴,尤其喜欢‘高山流水’一曲,并为伯牙、子期的故事深深感动,一直盼望有朝一日能得一琴中知己,共弹一曲‘高山流水’,正巧这里有两座琴台,雅黎冒昧相邀,不知公主可会嫌弃?”
孙雅莉说完,微微挑了挑眉。
启云国女子善音律歌舞是不假,但她们擅长的是琵琶而非古琴。先前传言容乐长公主无才无貌,虽然容貌与传言不符,但这一年来,她行事低调,从未在人前展示过任何的才艺。外人对她的印象,除了美貌,也仅仅是她曾设计过一个美轮美奂如仙境般的茶园。
今日本是选妃宴,在座的未出阁的女子展示才艺为的是取悦离王以争得离王妃的位置,倘若她真应了孙雅黎的邀请,若是赢了,她一个有夫之妇抢了这些女子的风头自是不妥,况且人尽皆知,她大婚之前便失身于离王,如此一来,自有不忘旧情之嫌。若是她输了,那便是技不如人愧对她一国公主的身份,丢了启云国的脸面。倘若她不应,别人又会说她徒有容貌却无才德,这些她倒是无所谓,关键今日有尘风国贵客在场,她的身份代表的就不只是她自己,而是一个国家的礼仪。
应与不应,都是错。
漫夭蹙眉,感觉到周围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她看,有妒忌、有计量、有幸灾乐祸,还有一部分在等着看她笑话。
对面九皇子低声道:“七哥,这个孙雅黎人长得倒是美,舞也跳得好,就是心眼太小,她这明显的就是在为难璃月嘛!你可千万别选这种外表看起来端庄大方其实是小肚鸡肠的女人做我的嫂子。”
宗政无忧没说话,淡淡扫了眼绿衣女子,眼光冷若冰霜。
孙雅黎见漫夭半响没动声色,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便转而朝临天皇行礼请求:“请陛下恩准。”
这是两国女子的较量,孙雅黎的琴技不凡乃众所周知,临天皇自是没有异议,却也不好直接下旨,便端着不开口,只将目光转向不动声色的漫夭。
丞相夫人见状,忙对孙雅黎斥道:“雅黎,你太不懂规矩了!公主身份尊贵,哪里是咱们这种身份可以高攀的!”说罢便去拉了孙雅黎跪下,请罪道:“臣妇教导无方,雅黎年纪轻,不懂事,冒犯公主,请陛下恕罪!也请公主宽恕!”
这下好了,又多了一条自恃身份目中无人。这母女二人,是非要逼她应下不可。漫夭看了看对面阁楼之琴台背后的帷幕,心中一动,缓缓起身,不慌不忙走下席位,微微笑道:“孙夫人言重了。容乐只是担心自身技浅音漏,恐污了陛下、王子及众位大人的耳朵,才一时拿不定主意。”
临天皇笑道:“公主不必谦虚,朕,也想听听启云国的琴音。来人,备琴。”
漫夭回眸望向对面阁楼上的那座琴台,似思忆又似怀念道:“那琴台,云纹雕刻,帷幕在悬,与容乐从前在启云国皇宫所用的那座琴台倒有几分相似,看上去真是亲切。”
临天皇立刻吩咐:“将公主的琴摆到对面琴台。”
孙雅黎到底年轻,沉不住气,眼中已有得意之色,心想,她在这大殿中自能受人瞩目,而对面琴台距离虽然不远,但同等的琴音,从对面传过来势必会弱上几分,这正合了她的心意,连忙笑道:“公主,请。”
漫夭点头,扶着泠儿的手朝对面琴台走去。迎面有风吹来,抖动她的衣袍,她的脚步看上去有些虚浮,令人不禁怀疑,拥有这样纤细单薄身躯的女子,能弹得出那样大气的曲子吗?
出了大殿,走在两座楼阁相连的长廊上,漫夭唇边淡定的笑容慢慢消失,她看了眼曲折幽静的长廊,缓缓抬手抚上左肩,在走到长廊拐角处的时候,掌心聚力朝伤口处猛地一震,一股撕裂的疼痛猛烈袭来,她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晃,在泠儿还来不及扶住她的时候,已然撞上了长廊的拐角。
坚木雕刻的犄角对准的位置,正好是她的左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