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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地下

这天半夜,我被什么声音弄醒了。

仔细听,不是蟋蟀,也不是青蛙,好像是猫的叫声。

猫是抓老鼠的。

老鼠在夜里出现,它没有脚步声,也不咳嗽。

它偷粮食,咬衣物,还钻进人的被窝里吓人。你感到被窝里有个毛烘烘的东西,很凉,很滑,你一抓,只摸到一根长长的尾巴,就什么都没有了······

由此,我们可以断定,老鼠是阴坏的东西。

我们看不见它,因为它总是出现在我们梦的外面。那时候,我们是虚幻的,它却是真实的。

它跑得像220伏电一样快。人类的速度远远没有它快,于是它胜利了。它不绝种就是胜利了。

那么猫就是绝好的东西了。我们都不强大,我们都依赖正义。赞美就是依赖。

既然猫是好动物,那为什么很多人都害怕猫?是怕它的眼睛吗?——猫即使眯缝着眼睛晒太阳,也处于备战状态。那双眼睛确实有点邪恶,可老鼠更邪恶,以毒攻毒啊。

是怕它的爪子吗?猫的爪子确实有血腥气,可那是武器,任何的武器都不善良。

我觉得,大家怕猫,是因为它半夜的叫声。

一个人突然发出某种动物的叫声,那不可怕;假如某种动物突然发出人的叫声,那就可怕了。

那猫叫太像小孩哭了。

我竖起耳朵听。刮风了,我听不太清楚。

太太熟睡着。外面没有月亮,她隐在黑暗中,我看不见她的睡态,只能听见她轻微的鼾声和偶尔的磨牙声。

我越来越觉得那声音不对头——其实,那是小孩的哭声,不过是很像猫叫。我哆嗦起来,怎么都止不住。

——刚才是谁说人发出动物的声音不可怕了?

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叫醒太太的,我不想让她看见我哆嗦。

我披衣起床,站到卧室的窗前,那哭声好像不在这个方向。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想到另外的房间听听。

我家的客厅很大,只有臃肿的沙发和瘦小的茶几,显得有点空荡荡。新买的那个饮水机立在客厅一角,模模糊糊地看着我。

灯一关掉,我就觉得那个饮水机在看我。

我很疑惑,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它比我粗一点,矮一点。它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它只不过是一台南方某厂生产的机器,有凉水,有热水,供主人随时选择······

我三十五虚岁了。

过去,我总是不成熟地说,我已经成熟了。而现在我不再说。这个年龄的眼睛像X射线,看穿了红尘一切——已经看到了人的骨头,那还有什么隐秘吗?没隐秘,那还有什么可怕吗?其实,人心不叵测,美好看得一清二楚,险恶也看得一清二楚,就那样子了。这时候,人不可怕了,我突然对那个饮水机充满了恐惧。

这是人类精神对物质的恐惧。

我觉得,它才是真正的叵测。

我不看它,穿过客厅,走进书房,伏在窗子上听,那声音好像又跑到了另一个方向。

我立即来到儿童房,还不对。

我又来到通向小院的落地门前,风从门缝挤进来,像口哨。这时候,那哭声似乎更远了,断断续续。

我甚至检查了卫生间和厨房。

最后,我走过那个饮水机,回到卧室。当我刚轻轻推开卧室的门,突然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叫——是太太。

“是我。”“你吓死我了!”“你也把我吓了一跳。”“你有没有听见······”“听见了。”她一下就抱紧了我:“我怕······”“可能是猫。”“我听不像猫。”“那能是什么?”“我哪知道······”我搂着太太,继续听那古怪的哭声。天明还很遥远。

那声音越来越飘渺了,或者说风越来越大了。我希望那哭声越来越近,它如果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消失了,我的心放在哪?

那声音不管你把心放在哪,哪怕你天天拿在手里去上班——它渐渐消隐了。

太太小声说:“没有了?”我说:“没有了。”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住宅区的人还是很少,到了晚上,一幢楼房没有几个窗子亮灯。

甬道上,还有人领孩子蹒跚学步,还有人牵着宠物狗溜达。

两旁的草坪一直没有长高,因为工人不停地用割草机给它剃头。那些工人的表情总是恶狠狠的。其实没有人欠他们的钱,反而是他们欠着别人的钱。

喷泉还在没完没了地喷。我感到,那好像是一种排泄。

前面我提到的那两只鸟,经常落在我家的木栅栏上,咯咯叫。我一直不知道它们是不是鸟,因为它们长得太大了,都有点像鸡了——或者说,经常有两只鸡落在我家的木栅栏上。

还是没有人知道我住在这里,也没有人知道我这个新居的电话。我忽然感到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至此,我坚持认为窗子上没有安铁栏杆是正确的,这样,所有的窗子都是逃路,否则,房子就成了笼子。我不认为防盗门可以阻挡一切。

一天半夜,又刮风了。那哭声又出现了,好像是被风刮来的。

当时,太太睡着了。

我没睡。我说过,我时刻没有安全感,就是为了让她时刻有安全感。她在梦中抱着我。这天夜里有月亮,我看见她睡得一点都不安详,皱着眉。

那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我轻轻推开太太,轻轻下了床,轻轻开了门,轻轻来到外面。

风朝我扑过来,我全身一下就冷透了。

我分辨着那声音的来源,可是它忽东忽西,忽南忽北,一点都不固定。最后,我甚至觉得它来自地下。

我有点慌张了,它在水泥地面之下?

我观察了一下四周,眼睛盯住了旁边的一个黑糊糊的门洞,从那个门洞走进去,是一条长长的坡道,顺着它可以走进地下室——那是自行车停放处,没有人看管。

那地下室其实就在我家的下面。

王爷花园离市中心很远,房主大多有轿车,自行车寥寥无几。在这里,它们的功能是锻炼身体,并不是交通工具——因此,地下室就显得很空旷。

我对地下室有一种本能的排斥,可能全中国的人都这样。一走进地下室,我就会想到坟墓,因为它没有窗户。

我喜欢高处,哪怕风大一些。

但是,太高也不行,让我住一百层高楼,我肯定不去,哪怕那套房子是白给的,哪怕它的地段在华尔街,哪怕它再搭配一个印度女仆。

只有平地最安全,因此买房时我选了一层。

现在有哭声从地下室传出来,我知道它是专门给我听的,我必须去看看虚实。

我的胆子并不大,但是我有一个特点,遇见什么可怕的事都不会跑,我一定要摸清它。

我朝着地下室慢慢走去。

很黑。

借着外面的路灯光,我看见自己长长的影子投在那条长长的坡道上。(我靠,原来我自己也挺恐怖的!)我走在自己的影子上,渐渐闻到一股潮湿之气——这个地下室设计有问题,一下雨,水就淌进来,都积在了地下室里。

那哭声越来越真切,我断定就在这个地下室里!

我终于接近了地下室,心跳得越来越快。(兄弟,可别说大话啊,换了你,当时心可能都停止跳动了。)那声音突然没有了。接着,我看见有一个人从地下室冒出来。

蓝色的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是他,保安j!

我的脑袋一下就大了。

——刚才谁说人没什么可怕的,饮水机才可怕?

他慢腾腾地走上来。

他深更半夜跑到我家地下干什么?

我停下来,压制着狂跳的心,外强中干地喝道:“你在这里干什么!”他看着我的眼睛,半晌才说:“你来这里干什么?”是的,他是保安,他是负责j号楼安全的保安,他深更半夜到地下室巡查是正当的,甚至可以说很尽职尽责。他似乎更有理由质问我。

“你是干什么的?”他又问了一句。这一句就把性质改变了。

我相信,他认识我,我是他的仇人,他不可能不认识我,但是他装作不认识我,于是我成了可疑的人。

我还必须得辩解。我换了一种口气说:“噢,我是101的房主。”他继续问:“你怎么不睡觉?”“我听见地下室好像有动静,来看看。”“我刚从那里面出来,我怎么没听到?你做梦了。”他说完,慢吞吞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走到了地面上,走进了风中。我再看那地下室,黑黑的,真的像墓穴。

我悄悄溜回家,太太又惊叫一声。只要我不在她身边,她就会醒。不知道这是第几感觉。

“你干什么去了?”她颤颤地小声问。

“我去卫生间了。”她惊恐地看着我说:“你为什么骗我?”“怎么了?”“我刚才去卫生间找过你。”“······我到地下室去了。”“你深更半夜到那里去干什么?”“我看见了一个小偷。”“偷自行车的?”“是的,跑了。”“你这个傻子,万一他捅你一刀呢?又没有咱家自行车······”谁家的丈夫在他太太心中都比别人家的自行车值钱。世人啊,原谅她吧。

我就躺下了。太太好像怕我再离开似的,紧紧抱住我。

我回想那个保安j,心里越来越不安。此时,他正在风中游荡。人们都进入了梦乡,只有他不睡觉。他没有脚步声,也不咳嗽。他游荡在人们梦的外面。

他随时都可能趴在我家的窗户上,寻找一个漏洞,或者他自己制造一个漏洞,小小的,足够了,然后,静静地观看着熟睡的我和熟睡的太太······

天亮了,天还是那么蓝。

草坪和花圃都湿漉漉的,那是露水。

一两个老人在晨练。

很静,只有太阳升起的声音,树木伸懒腰的声音,鸟儿扑翅的声音。

我开车出了王爷花园。

我似乎忘了昨夜的恐惧,想着今天的谈判。我要跟一个出版人——就是书商——谈价钱,这是大事。我在心里想着技巧,怎样套更多的钱。

有一个苍老的女人,她的头发很脏,牙齿又黄又黑,她推着平板车在王爷花园大门外朝里面张望。她是捡破烂的。

物业公司不允许这些人进入住宅区。这是对的,这些人明着捡,暗着偷。如果不阻拦,那我们房主太不放心了。

有一次,这个捡破烂的女人溜进住宅区,拿了不该拿的东西(一条旧裤子,不知道从谁家的阳台上被风刮下来,掉在地上)。她被保安追得披头散发地乱跑,跑得像220伏电一样快······

平板车上还坐着一个小女孩,大约三四岁的样子,专心致志地啃一个面饼子。不知她是那女人的女儿还是那女人的孙女,因为我判断不出那女人的年龄。

有时候,王爷花园的工人推着清洁车走过来,会给她一些破烂。和她一样,那些工人也是穷人,互相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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