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来临,当然指的是小宝。
与其说小宝长得太着急,不如说时间过得太快。
太快了,呼啦,一年、一年、一年过去了。
小宝马上四岁了。再次面临上幼儿园这个问题。
两岁的时候,一家人就为上不上幼儿园这个问题,在家庭议会上,互相弹劾。
那个时候还不能上幼儿园小班,只能上小小班。
大宝说:“现在都是独生子女,要早点把小宝送到幼儿园里,过集体生活,以后免得性格乖张、不合群。”
然后大宝开始列举数字,我国自闭症儿童多少多少,抑郁症儿童多少多少。
我采访过自闭症儿童、抑郁症患者,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立即反驳这位年轻妈妈:“美好同学,请不要望文生义,不生活在集体里,不等于自闭症、抑郁症。生活在集体里,自闭、抑郁的,也不是没有。”
大宝她妈也不愿意送小宝到笼子里。她跟别的奶奶、外婆交流过,说出的话显然更接地气:“两三岁就送,孩子可怜。因为幼儿园的生活是有规律的,要早起送去,想多睡会儿都不行。白天在园里一切都要靠老师,老师好还好,老师不好,你也没办法,也不知道。孩子哪会说好还是不好,全靠老师说。另外一个,一个小小班小朋友十几二十个,才一个生活老师,怎么可能比一对一的好?下午午睡,到了时间也是要统一起来吃喝拉撒。小宝爱睡懒觉,半醒不醒地把他搞醒,不哭个天翻地覆才怪。一哭一闹,一不小心就生病了,到时候头更大。”
就这样,二比一,小宝得以在家大闹天宫了一年。
四岁生日已过,幼儿园春季班到处招生。红旗招展,传单四散。打开信箱,是幼儿园的广告。推开家门,门缝里还是幼儿园的广告。黄色小校车,被小区赦免,可以开进小区里。车门一开,大人孩子,呼啦呼啦,好不欢腾。
小宝见了,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像是要主动靠近组织了。
“是时候了。”大宝提议。
这次没一个人反对,全票通过。
我早就在物色幼儿园了。
我是记者,大宝是公务员,两人都是深圳户口,正当职业,社保没漏过一天,纳税没少过一分,当然要进公立幼儿园。
一个是费用低,一个是理应享受这公共资源。
这是理所当然的公民意识。
一搜索一问,小区附近有一所公立幼儿园,名字果然简洁大气:中心幼儿园。
去了现场,公家办的就是公家办的,选址在一个政府接待宾馆的后面,交通方便,闹中取静,最主要是,周边是一个大公园,绿化好,空气好,一簇一簇的三角梅屹立墙头,争先恐后地绽放。从围墙外望进去,幼儿园像个卡通屋,五颜六色的。瓷砖贴出的各种小动物,十分传神。靠近墙边是个运动场,矮矮的篮球架、窄窄的足球门框、红色的滑滑梯、绿色的秋千……还有一个游泳池!
门口停满了小轿车,都是名牌车,奥迪、宝马、奔驰都有。车外站满了家长。有的不像家长,像家长的司机。
不用说,这家幼儿园门槛不低。
早听说过公办幼儿园难进的事,所以我不想贸然进去报名入读,先找个熟人问问吧。
我所在的部门就是民生新闻组,有记者专门负责教育口。很快,就拿到了幼儿园园长的手机。
联系园长,意味着你要求人。
不然你干吗联系园长,按正常程序走不就得了。
一开头,就输了气势。
这年头,办任何事,都要求人。收起臭脾气,毕恭毕敬给园长打电话吧。
园长是个女的。在电话里很和气:“你明天过来园里吧。”
说话这么客气,应该有戏。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看着日出东方照耀美丽城市,心清气爽地到了幼儿园。
人一见面,园长就不和气了。嗬,那样子,孙悟空飞机上表决心——姿态高高的:“你是符合条件,但是现在没办法啊,你的孩子要等,要排队,因为现在人满为患了。”
我心想:“我们记者还给你发过正面新闻呢,怎么一见面就一副臭脸。”
可我偏偏不善于嬉皮笑脸这套。想套近乎,套不起来。
园长看我有点尴尬,收了资料,让我先回去。
回去我被大宝一阵批:“你‘妙手著文章’都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妙嘴说人情’?”
大宝风风火火地,找到区教育局,又拐了无数个弯,找到了一个主管幼儿教育的科长:“帮忙说个情,该怎么表示就怎么表示!”
科长回电大宝:“可以报名!”
我气得肺都要炸了!明摆着,园长为什么向我摆高姿态,就是因为我没向院长“表示表示”,一进去办公室,严肃得像采访新闻似的,连点暗示都没有。
人家园长凭什么理你?
大宝带小宝去中心幼儿园,报名,办手续。
我,坚决不去。
生活就像心电图,想要一路平整,不起波澜,除非你game over了。
小宝进了中心幼儿园,波澜开始了。
一周后,大宝接到幼儿园老师短信:“为了宝宝的全面发展,本学年,除正常教学外,园方开辟‘金宝宝’第二课堂。主要有:奥尔夫音乐课程,一百元/月,五百元/期;思维游戏课程,六百八十元/期/套。此外,还有早期阅读、小智慧英语两门课程……欢迎垂询。”
大宝专门去了一趟。老师说上述四门课程,与纸张、学具等学杂费一样,均为幼儿园小、中、大班的“代收费”项目。
老师说得很含糊。大宝提炼出来核心问题:“就是说,在这儿上幼儿园,必须缴这四门课的费?”
老师说:“可以这么理解。”
和小宝做同学的另外几个孩子的家长也在。大家算了一笔账:每月保育教育费一千五百元,伙食费每月三百元。四门特色课程每学期增加约一千五百元。乘起来,加起来,一个学期缴费一万零六百元。
“读大学也就是这个数。”一个不知道是奶奶还是外婆的老人唠叨着。
“教育局不是禁止开兴趣班吗?这典型的乱收费。”一个中年男子小声地嚷着。
“可又有什么办法?孩子都进来了,他们怎么说就怎么办呗。”一个年轻女子拿着银行卡就进了幼儿园收费处。
幼儿园里说收费,听取“唉”声一遍。
大宝暂时没交,回到家征求家长我的意见。
简直是火上浇油:“坚决不交。”
我第二天就让记者去调查此事。
记者马上到幼儿园交费处现场采访。
“这个报道杀伤力估计不大。”记者回到报社,摇头说,“幼儿园都是老狐狸,无论是发给家长的短信,还是现场回答家长,措辞都很谨慎,不给你留下任何把柄。”
我看了记者写的稿子:
“中心幼儿园园长向记者介绍,按照区教育局的规定,该园早已经取消了‘兴趣班’。目前接到投诉的四门课是正常教学之外,作为该园承担的省教研课题而开设的。与常规的音乐、英语教学相比,这些课程由园外老师免费授课,收取的是教材费或乐器折旧费。很多家长认为孩子通过学习提高了兴趣和感受力,很有特色。因此,这些课程从部分班级推广到全园,约95%的学童自愿报名参加。园长还说,这些课程均向区教育局进行过申报,原来安排在下午四点半钟幼儿园放学以前的时间内,本学期部分调整为四点半之后的非正常教学时间。如果有家长不认同,园方完全尊重家长的选择和意见。”
园长说得真是滴水不漏。
报道还是要见报,至少让家长知道这四门费用是可以不缴的,不是必需的。
我们没缴。老师电话又打过来了,说孩子最近情绪不太稳定。
大宝急匆匆赶过去,一看,全明白了。
所有的孩子都报了兴趣班,除了大宝。
所有的孩子都在上那个什么小智慧英语。小宝没事干,目光呆滞,口水横流。
无形中,小宝被隔离了。
小宝被当成了异类。
大宝眼窝一热,泪水哗哗。
拿出银行卡就缴费。
可是,幼儿园摆谱了:“对不起,你的孩子要一个月后才能报名跟班。”
“可以插班吗?”大宝问。
“不行。这是外教规定的。”
明显是在刁难人。
报复。
明显的报复。
让你一点脾气都没有。
你在政府上班又怎么了?
你报纸曝光又怎么了?
奈我何!
哼!
大宝受尽委屈,下了个决定,老子不读你中心幼儿园了。
我唯有默默支持。
私立就私立。私立离家还近,不用校车接送,走两步就是,就在楼下。
私立幼儿园名叫:
“阳光幼教机构。”
“我也赞成读私立。”大宝她妈说,“校车不安全,新闻都报了好几回事故了。离家近好,我可以陪着去,陪着回。”
算了一下,私立幼儿园的每个月的保育教育费、伙食费加起来一共三千块,比公立贵了一倍,而且照样有那四门课程。一算下来,一个学期一万五,多了四千块。
多也不多。
少也不少。
“现在公立幼儿园也改制了,谁都不是傻子,谁都知道赚钱,他们打的是擦边球。”私立幼儿园的园长热情大方,“我们请的外教一点不比公立的差。”
我翻阅了下他们的课程表,看到小班本周的活动计划:
1. 语言:《好吃的三明治》,尝试利用自己的经验改编儿歌。
2. 美术:《搓圆子》,享受制作食物的乐趣。
3. 音乐:《好吃的食物》,让孩子能大胆地进行表演活动。
4. 数学:《衣服上的数字》,学会点数。
5. 科学:《我会分餐具》,学习简单的餐具分类。
6. 社会:《好忙的厨师》,认识厨师的装扮和常用工具。
“挺好的。”我表态。
大宝也说:“挺好的。”
我估计大宝心里还是想着公立幼儿园,但心里咽不下园方那口恶气。心里窝着一团火呢。
我们既不是为了办成事可以忍气吞声的人,又不是钱多得可以拿钱开路的人。
要命的是,还有点小脾气、小个性、小声张。
这样的人,最难混。
唉。
小宝进了阳光幼教机构,看来蛮适应,每天回到家,手舞足蹈,跳腾挪移,表现欲强。
小家伙还被选进了舞蹈队。
还是领头羊。《数绵羊》的领舞,带头大哥一个。
私立幼儿园有个好处,喜欢带着孩子们外出参加各种活动,电视台少儿节目啦、少儿文艺比赛啦、影视剧群众演员啦。
都挺好的,我觉得,至少比闷在屋里学算数强。
老师通知《数绵羊》被省电视台少儿小星星艺术大赛看上了,一周后要去广州表演,必须家长陪同,请事先安排好自己的工作,留出时间。《数绵羊》的领衔主演,当然是姚小宝。
好事。
再忙,都要去督战。
全家都去。爸爸妈妈、外公外婆。
四星捧月。
阳光幼教机构,一看就是经验充足,车辆安排、座位安排、老师调配、食物发放、服装管理,井井有条。
一路也通畅。孩子们叽叽喳喳,也不觉得太吵。
心情好,什么都好。
车都快要进广州了。小宝的舞蹈老师走过来,蹲在我座位下说话:“小宝爸爸,有件事想和你们商量下,后排有空位,能不能坐过去聊聊?”
我把小宝按进他外公外婆座位里。我和大宝坐了过去。
“是这样的。”舞蹈老师侧身过来说,“《数绵羊》这个舞蹈,是个集体舞,你们家小宝是站在队伍最前面。这里呢,有个我们的家长,刘小姐。”
坐在前面的一个年纪和我们相仿的女人,把身子扭了过来,浅浅地笑了笑,然后主动握手:“你好,你好。”
舞蹈老师继续说:“刘小姐的女儿也在《数绵羊》里,站第二排。跳得也比较熟练。同时,刘小姐的女儿,在另外一个舞蹈《动感小天使》里,这个是独舞,跳主角。刘小姐呢,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也是想跟你们商量下,能不能让她女儿在《数绵羊》里也领头?”
她女儿,要顶走小宝的带头大哥位置,做大姐大?
大宝一听就来气,手一挥:“那怎么行?”
舞蹈老师笑着说:“刘小姐就是想商量下。”
刘小姐说话了,一口东北腔:“那个啥,老师,你让我来说吧。真的不好意思哈,给你们添麻烦了。事情是这样,我这孩子呢,我们家两口子,就一直想让她将来进那个啥,就是传说中的娱乐圈,这不,刚刚收到导演组的短信,说这次北京有个导演要来观摩,要选一个小演员,出演他们的一个啥情景剧。我就琢磨着,能不能让孩子多一次亮相的机会。多一次机会就多一次被选中的可能。”
我倒觉得没什么,反正我不会盼着小宝进那啥传说中的娱乐圈。“老师,你要是早点说就好了。哪怕我们不参加都没什么。关键是孩子都知道自己要当领舞了,你突然变卦,怕影响孩子。”我说。
“你说的是,你说的是。”老师搓着手。
大宝的表情还是写着不愿意。
刘小姐巴望着大宝,居然掉下了眼泪!
手一抹,鼻子也堵了,都快要抽泣了。
也不知道这刘小姐是真能演,还是真的为了女儿。
“谁让孩子打小就有一个艺术梦想呢?”刘小姐一边泪水不断线,一边自言自语,“谁叫我们有一颗爱孩子的心呢?”
那叫一个动情!
妈呀,小小车厢,瞬间成了中央电视台“感动中国”的颁奖现场。
大宝心软了,牙关松动了:“那……老师,看你怎么调整好,让小宝配合就是。”
刘小姐激动得打起拱手来:“谢谢谢谢,这是我名片。一定感恩,一定感恩。”
靠,搞得她女儿已经成了章子怡、范冰冰了似的。
老师永远有一套。
表演的时候,儿子自始至终站在第二排,居然跳得欢乐极了、卖力极了、投入极了。
儿子啊,人人都可以做自己的主角,为什么偏偏是你塞在别人的生活里去做配角。
还配得这么起劲!
咳,小宝高兴,我们就高兴,咔咔咔各个角度拍照,早忘记了谁是主角,谁是配角。
《动感小天使》看了一会儿,心里难受。倒不是受不了那“动感”得要把人耳朵轰聋的音乐,而是受不了小女孩的装扮。
吊带装、豹纹、马靴。
搔首弄姿,夸张地扭腰送臀。
不停飞吻、抛媚眼。
和主持人互动时,说话假大空,一套一套的。
典型的儿童成人化。
我最反感儿童成人化。
美丑不分。
留给孩子一个纯真吧。
别毁了孩子。
孩子下来后,果然看到一个大胡子,估计是北京来的导演吧,正在和刘小姐热情、夸张地聊着。
从广州回来的车上,刘小姐十分嘚瑟地告诉我们:“入了导演的法眼了。”
我在心里“哼”了一声:“才怪呢。”
刘小姐报喜说:“导演说我女儿身体胖了一点。回家立马执行减肥计划!”
大宝替她女儿心疼了一句:“你女儿够瘦了,还要减?”
“不行。一切按导演说了算。那话怎么说的,饿其体肤,劳其筋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我试探性问了句:“导演对你女儿这么挑三拣四,会不会是暗示你要‘意思意思’?现在不都流行花钱买角色吗?”
我这一点把她点醒了。
“咦,是喔?”刘小姐接着说,“花钱更好,这年代,办事花钱不怕,就怕他不收钱!有的是钱!”
我就没什么话好说了。
默默祝愿她女儿少受点累,减肥成功,表演出色,早日成为大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