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高僧，惯常的见首不见尾性格古怪，据大德寺的住持讲，欲见这位高僧，得讲究一个缘字。然后秦烟就笑了，缘，她什么都没有，就是缘多。该碰上的不该碰上的，她一样没落。
大德寺周围遍植竹子，这一点，秦烟甚是满意。寺中暮鼓声声，林中归鸟啼啭，还有黄昏时山涧的烟雾重重。便放开脚步，不觉走的远了。
山西面是一处断崖，崖边横生一巨石，悬空于沿，风侵雨蚀后竟生的平滑似玉。周围绿树拱绕，形成天然屏障，隔绝了一切探寻的脚步，自成一隅。当真鬼斧神工。
那石上置了个茶灶，黝黑的茶壶正突突冒着热气，闲坐两人，一人着灰色的僧袍，赤手捞过灶上的茶壶，往两盏瓷碗里注水，以俯冲之势飞流直下，一时间，茶香缕缕，烟气氤氲。
一人青色儒衫，长发松散的束于脑后，一手支额，摺扇轻敲盘坐的膝头，说不出的慵懒惬意。只那眼上缚的锦带，却无端平添了几许清冷。
“秦王，请。”
那僧人做了个请的手势，笑眯眯地看他毫无障碍的伸手托了茶盏送至唇边啜饮。一气呵成，不见丝毫不稳或慌忙。
僧人的眼里笑意更深。
“很苦。”秦王笑道，半是回味，半是欣然。
僧人淡笑，“山中粗陋之地，无甚好茶，秦王莫要嫌弃才好。”话虽如此说，那脸上的神情却不见丝毫愧色。
秦王扬唇，“经得大师之手，这茶，虽苦也心甘。”
两人皆是笑笑，却听得林中脚步悉挲，循声而望，一女子缓缓行来，云鬓徐徐，广袖轻扬，端的是清雅无双。
像是未料此地有人，她略显惊愕的停下脚步，水眸轻转，福身便要退开。
“既然来了，何不坐下吃茶。”那僧人嗓音雄厚，朗朗有声。
秦烟笑转身，“如此，打扰了。”
虽然惊讶于此地见到秦王，表面上却还是不露声色，微撩裙摆，坦然席地。茶入口，苦涩异常，顺着舌尖滚入了喉中，微蹙眉，任那苦味浸满唇齿舌头。
观杯中一两片茶叶舒展沉浮，衬着茶水如玉，于是就着茶杯慢慢啜饮。
“如何？”
秦烟微笑扬眉，“很苦。”
“既是苦，为何还要勉强再饮？”
“非勉强，只是不甘。明明看起来色泽馥郁，入口了方知苦涩难咽，这个中滋味，却是欲语难言。我不懂茶道，只知，苦至深处，便是甜了。”
秦王面向她‘看’了过来，俊眉微挑，那僧人含笑点头，合什低念了句佛号。
秦烟淡淡回以一笑，却听他道：“施主可否借脉相一看？”
听这话，秦王缓缓拢了眉，似有不解。
秦烟愣了愣，随即明了，便挽了袖子将手递了过去。片刻后，那僧人笑道：“好，很好。”
秦烟略整衣衫，奇道：“大师何出此言？”
“绝云虽非剧毒，然其解毒过程非常之繁复，差一步便前功尽弃。你体内的绝云，看来有高人出手，抑制的很好呐。”
秦烟抿唇而笑，是了，堂堂御医，确是高人一个。
“只是。”僧人顿了顿，“此毒并非中原之物，施主又怎会染上此毒的？”
说来悲哀罢了，谁能想到父亲对亲生女儿也能下此狠手？
秦烟抬眸望向天际，一朵一朵的红云慢慢往山涧沉淀，金光渐渐柔和，晕染了整个苍穹。那简单的拍肩动作，重回脑海，看似温和的表相下面，是欲置她于死地的坚决，若非她生性敏锐，怕是就此被他瞒过。
秦王折扇一展，“大师看来对此毒甚是了解，是否能解？”
那僧人摇了摇头，“此毒极具顽性，不会致命，一旦发作，便是生不如死。非不能解，只是药引难寻。”
秦烟笑出声，执壶往茶盏里头添水，一边道：“美景当前，说这些作甚，可莫要辜负了这好茶。”
接过秦烟递来的茶，僧人道：“施主身中剧毒，然观你面色却无一丝郁结，当真豁达。”
闻言秦烟仅仅挑眉一笑，豁达么？应该是看的长远些而已。毕竟，谁能真的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顾二姨娘送来的名为解药的东西，附赠了一纸家书，上头就龙飞凤舞了一句话：好自为之。
顾大人怒她自作主张，打乱了他的计划，然而事已至此，他除了警告之外也无可奈何。她就不信顾大人的爪牙已经无孔不入到连大德寺也不可幸免，那她也太背了些。
这寺院据说有已传承几百年，底蕴深厚，说不得就有那不世出的高人或是不为人知的黑暗势力。想来顾大人也是忌惮这一点。
缓步至石边站立，对着即将沉寂的暮云，负手而望。风起，吹着她长衫飘逸，不落凡尘。
“身在俗世，焉能不被俗事恼？大师，我不过自诩淡漠了些，却也到底是放不开的。”
“阿弥陀佛，放与不放，仅在一念之间。”
秦烟悠悠转身，笑道：“那么大师，可否教我如何放？”眉间尽是笑意，却也更衬的双眸清明。
那僧人闭目颔首，轻道：“忘”
是非因果，前尘旧事，纷扰也好，缠绕也罢，都敌不过这一个忘字。
展颜一笑：“都说不死不休，大师高明，这一字，却是比死字还要入木三分。受教了。”
秦烟的声音淡淡，透着轻灵，如山涧滴石之水，干脆亦绵长。
一块石头，三个人，山风清冽，斜晖脉脉，全然平和宁静之景，天边浓霞深厚，却已是黄昏了。
睡至半夜，瓦上突然雨声大作，电闪雷鸣。秦烟睡眠较浅，此时醒，辗转不能睡，便索性披了衣下床。屋内异常闷热，压抑的仿佛要破腔而出，轻轻推窗，劲风席卷着雨丝刹时便扑了个满面，屋里的沉闷亦为之一荡，转而清冷。
秦烟扶窗而望，这雨势头不小，怕是要下的久了。
也许正应了她所想，这雨绵绵密密下了几天，院子里早就积水成池，被打落的花叶散了一地，空气里到处是潮湿的味道。
夏季大雨，最是容易引发洪水，如果再这般下个不停，水灾就是在所难免了。大德寺一处偏远的茅庐，前些日子便因不经风雨而坍塌，里头住着的几个乞丐也未能幸免，惨遭活埋。
听到这个消息时，无名大师合十低念了几句佛号，便赶去为之超渡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