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扬眉女子
是美,而不是漂亮,不是好看。我看到江南的时候,我对自己说,他真美。他的美会得让人在刹那间被攫住,被征服;他的美锐利而强悍,带有一种裂帛之声,直达人心。
而当他站在我对面看着我的时候,我感觉他在用眼神抚摸我。那种抚摸很轻柔,也很温存,但是,那种抚摸里,带着点丝丝缕缕微妙的无奈与怆然。
然后,他居然一言不发,拿出了手机,近在咫尺,他却依然给我发了条短信“对不起。我不会说话。”
“你怎么回事?”我不解,只是对着他叫道:“不会说话就不会说话,面对面的还要发短信?”
他摇摇头,涩涩地微笑着,那种笑容,让我的心陡然颤栗了一下。我忽然住口,蓦地明白了他说他“不会说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很是负疚:“我,我到现在才明白你在说什么。对不起。”
他不语。只是依然用眼神轻轻抚摸着我的脸,我的头发,我的手,我的身体,许久,他过来抱住了我。
有时候,语言其实是多余的。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我能感觉到,这个人他喜欢我。他好像,好像真的很喜欢我。
“我看得懂唇语。”他掏出了他那个手机,手写,宽屏的最新款手机,看得出是专门用来发短信的,怪不得他前几天说:“没有人给我打电话。”
有谁会给他打电话呢?除了我,傻乎乎的。他听不见,他也不会说话。
“贝多芬。”我说道:“贝多芬到后来也听不见了,但是他还照样作曲和指挥,这是上帝在妒忌他的才华,上帝也一定是在妒忌你的美貌。”所以,上帝才拿走了他的听力与说话的能力。
他抱着我,与我面对面的,看着我的嘴唇,“你在读唇语,你听懂了?”我问。
他点点头。“我懂。”我想他一定是在那么说。
他拿起手机,写了一句话递给我看:“你的唇形很美。”
我说:“童话里,小美人鱼和巫婆做交易,她要用她天下最美妙的声音,去换一双可以走路的美腿。如果真的有巫婆,真的可以做交易的话,我愿意用你赞美过的唇形,去换取你的声音。”
他摇摇头,飞快地写了一句话给我看“我不要。也许前生,我已经许诺用我的声音去换你的美貌,今世,你再用你的美貌去换我的声音,这简直是麦琪的礼物。”
说完,他低下头,对准他曾经赞美过的唇,深深地吻了下去。急迫间我本能地想推开他,可是忽然碰到了他的手机,慌乱之中那手机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我和他一起蹲下身,把手机捡了起来。
和别人不同,他是用手指说话的。手机,电脑,纸笔,是他“声音”的载体。没有了那些,世界对于他来说,或者他对于这个世界来说,都是沉默与死寂的。可是我并不在乎。22岁,我还没有真正恋爱过,我不知道爱情是怎么一回事。但是青春总是希望与众不同与特立独行的,他不会说话,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遗憾,相反,正因为他不会说话,我却能听见他的眼神,他的手势,还有他的心,在对我倾诉衷肠。
“今天受了什么委屈?”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下时,夜风里,他写下这句话问我。
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想起白天经受到的那种龌龊的感觉,我说:“我妈妈说过,人活着,就得含辛茹苦,不是身体就是精神。以前我不知道,可是现在我开始明白了。”
那天晚上,我对他说了很多。他会读唇语,所以他一定明白我在说什么。而且我想,其实他明不明白都是没什么关系的。一直以来,我只是想对着一个人,我想对着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把我淤积在心里的那些水草一般层叠缠绕的心思都说出来。
我对他说了我的生活,我的家,我的爸爸,还有贺兰静之。当然,我说的最多的是妈妈和弟弟,22年来,我的天地里只有妈妈和弟弟,他们是我的亲人,我一生都无法摆脱他们带给我的那种血缘与非血缘所连结而成的绳索一般牢固永恒的关系。
我对他说:弟弟来的那年,他4岁,我8岁;妈妈对我说,要对弟弟好,要照顾他,爱他。那年妈妈卖了爸爸送给她的结婚钻戒和结婚周年纪念的钻石项链,她拿这些钱出来做投资和做点小的投机生意养活我们。妈妈卖掉那两件首饰时很伤悲,但是她却对我们说,那不过是两块石头,两块小石头而已。第二年,那年妈妈还是有一次结婚的机会的。那个男人看上去还算老实可靠,对我也很和蔼。可是他不喜欢弟弟,他对妈妈说,他愿意接受我,可他不能接受弟弟,如果结婚的话,他建议把弟弟送给别人或者送到孤儿院去。我和弟弟在门外偷听,听到这里,我进去扯着妈妈的衣服,对她说:不要。不要送走弟弟。我不要和弟弟分开。妈妈看着我们,忽然流泪了,对我们说:我说了要送你弟弟走吗?然后她回头,对着那个男人只说了一个字:滚。后来,那男人又来了,他想没有婚姻可以和妈妈做情人也是好的。妈妈不肯见他,让我去对他说,她要我一个字一个字缓慢而清晰地说: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比你更下贱的男人。她要我羞辱他。她说,有些男人就是拿来践踏的,因为他们根本不配得到女人的真心。
说到这里,我流下泪来,白天被羞辱的场面再次出现。含辛茹苦。原来,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女人活着,就是得那么的含辛茹苦。而我现在,走在漫漫长途,正是含辛茹苦的开始。
“我不要你含辛茹苦。”他飞快地写了一句话告诉我:“我要你做我的豌豆公主。我要你以后,生活中那一点点含辛茹苦的小豌豆,都淹没在那20层被子和20层垫子之下。”
晚上回到家,已经是10点多了。客厅里,妈妈和那胖子还在聊天看电视。胖子姓陈,其实他并不是很胖,中等壮硕而已。嘴脸也并不粗鄙,但是我对妈妈的那些男性朋友,却向来没有什么好感。因为珠玉在前,这世上的男人怎么可以和我爸爸,还有贺兰静之相提并论呢。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只朝胖子点了点头,没有任何称呼。胖子曾经说过,“叫我老陈好了。”他也从不要求我叫他叔叔伯伯什么的。
电视里正在播一个著名的电视女明星拍的广告,此女星向来以狐媚著称。妈妈不经意地问胖子:“你觉得她怎么样?”胖子端详半晌,然后答道:“恩,月明星稀,乌雀南飞,呈现出一派鸡相。”
我手里正端着一杯茶在喝,听了他的回答差点一口茶都喷出来。心想这陈胖子还是蛮风趣的嘛。不过,我也不知道是今天胖子突然变的顺眼了,还是因为心情好,看谁都很顺眼。
我端着茶杯,拐进了弟弟的房间。弟弟正在房里听歌,他很奇怪,喜欢听美国早期歌星卡伦卡朋特的歌。我曾经对他说过:“你可是18岁,不是68岁,怎么会得喜欢卡伦卡朋特?难不成贺兰家的传统,就是喜欢老古董?要知道和你同龄的那些男孩女孩,他们,就连他们的爹妈,都未必知道谁是卡伦卡朋特。”
“我为什么要和他们一样呢?”弟弟回答:“她不漂亮,但是声音很温暖,温暖而沧桑。”
现在,弟弟又在他认为很温暖的声音里,听那首《昔日重来》。
我把杯子一放,连鞋都没脱,就躺在他的床上,细细地告诉他今天和江南的见面时的情景。我对他说:“我挺喜欢他的,虽然他不能说话。”
“是哑巴啊?”弟弟皱眉道:“妈妈是绝对不会同意你和他交往的。我可以保证,绝对不会。”
“所以你先不要告诉她。”
“我也不赞成你和他交往。”弟弟说:“他永远都听不见你的声音,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你的声音有多好听,你在他面前,只不过是一张活动的,会走路的画。”
我不理他,管自己在床上翻了个身。
弟弟又皱眉叫道:“你怎么不换衣服就躺我床上,还打滚?对了,他家做什么的?”
“据说他爷爷那一代是做航运的……”
“难道是卖波音飞机的?”弟弟打岔道:“这么说是有钱人了。”
“不是,从他爸爸那里就已经结束了,他说他们家现在只是做点小生意。”我说:“我不是妈妈,没想过一定要找有钱人。”
“总之,妈妈是不会答应的。”弟弟提醒道:“你再好好想想。”
我回到自己的卧室,我当然知道要过妈妈这一关很难。可是,我真的是挺喜欢江南的呢,他的脉脉温情,就像弟弟所形容的卡伦卡朋特的声音一样,有一种犹如冬日阳光般弥足珍贵的感觉。
我躺在床上,翻开枕边的那本《偷心》。自从我认字起,我就开始半懂不懂地看爸爸的小说。爸爸在《偷心2》开篇前写了一段话:“送给我生命里的两个扬眉女子。我太太和我的女儿。《偷心》和《偷心2》都只是写给她们,与他人无关。”
小时候我就问过妈妈“爸爸说的扬眉女子是什么意思?”
妈妈说:“你爸爸说的扬眉女子,指的是美丽强壮的明朗女子,强壮是指心灵。”
爸爸离开我的时候,我才7岁,而他居然认定我是一个扬眉女子,他不知道我其实是脆弱敏感,百无一用。
“对于出生于内陆的我们来说,我们都是先看到关于大海的图片,影像,然后才看到真正的大海;我们也都是先看到,听到关于爱情的传说,那些关于爱情的戏剧,小说,传闻,与流言,我们才亲身去经历真正的爱情。”这是爸爸在《偷心》里说过的话,22岁的我,真的还不知道究竟什么是爱情,什么是男人,什么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相处。
要是爸爸在就好了。我想,他一定会教我如何去爱,如何去相处。可惜他不在了,值得庆幸的是他留给我的文字,他的思想与内心都满满地流淌在他的文字里。可以说,年轻的时候,爸爸的文字就是我的圣经。
我和江南开始正式交往了。每天回家弟弟几乎都要悄悄地提醒我一句“你应该告诉妈妈,你准备瞒她到什么时候?”
“我们刚开始。”我说:“一切都充满变数。现在告诉妈妈干吗,我已经22岁了,不是15岁的少女。”
“变数?”弟弟问:“你觉得会有什么变数?”
“我不知道。”我回答他。但我在心里说,我当然不希望有任何变数了。
江南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都坚持不打手语,他不比划任何手势,虽然连很多节目主持人都喜欢指手画脚地比划手势,以显示自己的风格活泼或者前卫。但是他不。
我想,在他的内心深处是深深地不愿意让人知道他与别人的不同,所以,他宁愿被人误解都不肯打手语。记得有一次逛街,他不小心踩了一个中年太太一脚,那太太很夸张地叫了起来。他也只是一言不发,慢慢蹲下身,掏出一块雪白的手绢,替她拂去了鞋上的污渍。
我在边上道歉:“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
那太太听了好似也有点过意不去,对江南说道:“其实你只要说声对不起就成了,不必这样。”
出去吃饭,点菜的时候,他也从来都只是轻轻地指着餐牌上的菜式,只用手略微指一下,绝不重复。这样侍应可能会觉得他态度倨傲,但他只是在用那脆薄的倨傲掩饰自己深深的无奈。
和他吃过几次饭,我很快就了解了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口味如何,有什么特别的习惯等等。所以到了点菜的时候,我都会先抢着替他点好他想吃的东西,例如吃西餐,我会替他叫:“我要这个,牛排,6分熟;这个,凯撒沙拉,还有鹅肝,谢谢。”
我愿意让别人以为,只是这个女人任性霸道,喜欢做主点菜。反正,他是极不喜欢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的,那么,就让别人用异样的眼光来看我好了。
“今天我们有新到的黑松露,很新鲜很难得的,适合先生的口味。”那次侍应是站在江南的左侧说话,如此殷勤地推荐着。江南看不见他的脸,所以毫无反应。当侍应正是莫名其妙的时候,我回答道:“我们不喜欢黑松露,有白松露吗?”
“没有。对不起。”
等他走了,江南忽然递过他的手机,让我看他写的那段话“你真的很聪明,也很善解人意,而且总是能猜到我在想什么。你是个精灵。”
我说:“要猜你在想什么,只要用点心就可以了,不难。”
“所以我说你聪明。”他“说”道:“我在想,要是有一天你离开了我,我会怎么样,那我真的会很难受的。我上哪里再去找一个像你这样的灵慧女子?”
飞燕扬起的尘埃江南“说”了好几次让我去他的家,“你总得到我住的地方去看看吧。”他这么要求道“我家里只有老宋,没有别人。”
老宋在他家都已经快一辈子了。以前是他爷爷的秘书,后来就做了江南的管家,他说老宋对他不离不弃是出于感情,而不是为了钱,所以,老宋也是他的家里人。我不由地想,其实老宋也怪寂寞的,每天都不怎么找得着一个说话的人。
而当我在江家见到老宋时,他果然流露出适度的温煦的热情,先把我迎进客厅,然后端上茶“昨天我特意去买的,知道你喜欢喝大吉岭。”
客厅里是欧式家具,奇怪的是都不配套,每个都只有一件,后来听说是在意大利手工定制的,所以如此。墙上还落落地挂着两幅莫奈的风景画,“一定是赝品。”我边喝茶边在心里忖度道。
喝完茶,江南带我参观他的书房和内客厅,内客厅倒是中式布置,江南拿了张垫子过来,铺在一张椅子上让我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