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厮杀声,惨叫声。
宫殿在大火中倾塌。拼命地逃跑,躲避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就会冒出来的追兵。忽然出现在眼前的刀阵,躲闪不及,只能眼睁睁地撞上去,刻骨的寒意。
寒息满头冷汗地从睡梦中惊醒,大口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想起今天是萧潇闭关整整一百天后出关的日子。他胡乱洗把脸,到院里使了一趟拳脚,出了一身汗,自觉神清气爽,这才停下,去井边打了一桶水,脱去上衣,洗了一个冷水浴。
“哎呀,郎君要沐浴,让厨房的人烧热水不好?非得这样将就。”一个苍老的絮絮叨叨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寒息转过身来,年轻的身体精瘦刚健,充满生命力和爆发力,顺着身体下滑的一串串水珠在初升朝阳的照耀下闪烁,让古铜色的皮肤有了一种奇异的光彩。他一边拿旁边放着的手巾擦身子,一边笑道:“习惯了,这样既方便又畅快。”
“郎君已经是这么大的官,又住进这么大的宅子,少不得要做出官老爷的样子来,哪里能像以前一样随便?”那声音不以为然地说道,“人常说居移气,养移体,郎君得注意起来。”
寒息以前在开封租了一处房屋,请了这个人称韩老头的老丈做门房,韩老头除了话多之外,倒是把那所宅子和他的生活打理的妥妥帖帖,所以郭威赐给他这座大宅之后,他把韩老头也带来了,让他继续当管家,管理随宅院赠送的二十名仆役和家里的日常事务。
只是韩老头的话是太多了些,他认为不对的,就反反复复提醒,也不管别人乐意不乐意听。好在他还是会看眼色的,如果寒息心情不好,他的唠叨会适可而止。
今天寒息心情很好,听了韩老头的絮叨也没觉得厌烦,虽然照旧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可是那声音似乎比平日多了些韵律。
寒息穿上簇新的都指挥使官服,带好幞头,在木桶里的水面上照一照,自觉精干威武,颇为不俗,想一想,拔出旁边放着腰刀,借着水面当镜子,把胡子剃的干干净净,然后重新洗一把脸,把碎胡茬洗掉。
忽然发觉已经有一会儿没再听到韩老头的声音了,奇怪地转身一看,看到韩老头正一脸讶异地望着他。
“怎么了,哪里有什么不妥?”寒息边问边上上下下打量自己,没发现什么问题,对了,他忘了换新靴子,寒息翻找一下,在一堆旧衣下提出黑色锦绣云头鞋,干脆利落地换好。也许他应该去街上找个梳头匠,把发髻重新束一下,他自己梳头总是寥寥草草,会有散发落下来。
新任禁军步军都指挥使把自己打理好,发现韩老头还在盯着他看,脸色说不出的怪异,不由得有些恼火,说道:“老韩,你有话直说,我脸上长花了?”
韩老头结结巴巴道:“郎君,你今天怎么啦?这么大张声势地打理自己。”实在是太怪异了,尤其素日里明明是个再潦草不过的性子,他多少次劝他注意些形象,他都嗤之以鼻,今天居然主动打理起来,还一遍又一遍照“镜子”。韩老头甚至看了几遍太阳,没错,太阳还是从东边升起的,可是郎君的行为太离奇了。
寒息脸黑下来,说道:“你懂什么。”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道,“我今天有事,不必留饭了。”
韩老头呆呆地望着寒息走远,忽然一拍额头,说道:“难道郎君要去相亲?嘿,这可是好事。”这么大的宅院,没个女主人也不像样。韩老头一边想一边笑,郎君虽然位高权重,还是腼腆啊,这样大的事都不和他透露一下。
萧潇那次昏睡之后,睡了一天一晚才醒,醒来后就留在招贤馆开始闭关修炼。
朝中大事一件接着一件,先是开封尹、陈王刘承勋病重,不能登基继位,郭威和诸将联名上书太后,武宁节度使刘赟是太祖刘知远的义子,既然先帝无子,陈王病重,请立刘赟为帝。
刘赟的父亲,河东节度使刘崇在先帝刘承佑不明不白驾崩后,本来有意南下征讨叛逆,听说自己儿子被立为帝,就偃旗息鼓回了太原府。
太师冯道奉命去迎接刘赟来京城,这时朝中得到消息说契丹入侵,太后和大臣们商议后,命令郭威率军北伐。行军到澶州,军中将士鼓噪起来,公然请求郭威称帝。大军回返京城,太后下诏以郭威为嗣子,择吉日登基,废刘赟为淮阴公。
不久,刘赟死在宋州,而刘崇在太原称帝,并向契丹求援。
至于朝廷内部的变动更不必说,郭威登基后,招抚旧臣,封赏有功的部下,然后是追查先帝及顾命大臣遇害案,李业及其党羽郭允明等被明正典刑,一大批人受到降职、流放等处罚,当然有另外一大批人继承了他们留下的官位和俸禄。
寒息由指挥使升为都指挥使,获赐了大量金银和一座大宅子,如今石仲天反而成了他的属下了。因为寒息保释,石仲天没有牵连入狱,还继续在指挥使的位子上待着。
新官上任,寒息忙于理清关系,整顿禁军军纪,护卫皇宫安全,不过忙碌归忙碌,作为一个暂露头角,深受新帝信任的将领,算得上是风光无限,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旧朋友、新同僚上来打招呼、奉承。
萧潇闭关前,告诉他准备闭关百日,他每天都会借故去招贤馆转一圈,却也只是转一圈,并不敢去里面打扰。
不知不觉间,已经是萧潇出关的日子,两人此前约好在开封会仙楼见面,寒息从昨天开始就莫名地激动,晚上很晚才睡着,结果做了噩梦。打理一新出门后,骑马前往会仙楼,恨不能快马加鞭,立刻就赶到,但是街上人来人往,也只得按捺性子,小心地在人群中穿行。
赶到会仙楼时,街上正好有一队犯官家眷被押解经过,老的老,小的小,一个个面容哀戚,形容狼狈。郭威登基后,并没有大肆杀戮,更没有族灭犯官家属,仅此一事,就能看出他比之前当政的人要宽厚许多。寒息不在意地看了两眼,就进了会仙楼。
上到二楼事先预定好的包间,萧潇已经先到了。寒息进门的时候,她正站在窗户边,向外张望。
来的路上,寒息心急火燎,此刻见到她背影,却莫名地有些情怯,不自觉地放轻脚步,生怕惊扰到她似的。
萧潇听到他进来,转过身来。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身着红色戎装,腰束革带的年轻将军,器宇轩昂,威风凛凛,连他衣袍上绣着的那只张牙舞爪的豹子,也显得格外有精神。
萧潇笑着打招呼道:“大哥。”快走几步迎了上去,她绕着寒息转了一圈,打趣道,“人靠衣装马靠鞍,大哥,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寒息板着脸说道:“淘气。”话音未落,脸上已经满是笑意,说道,“你怎么来这么早?”
萧潇道:“早起做完早课我就出来,走着走着就到这里了。”
两人落座,点好酒菜,小二出去后,萧潇道:“我来之后,街上已经过了三拨犯官家眷了。”
寒息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说道:“大部分是遣返原籍,少部分会流放到淮北一带,他们能留一条命已经算是幸运,如果李业成事,恐怕早就杀的人头滚滚了。”
萧潇为他倒茶,忽然叹息一声,说道:“大哥,刘承佑是怎么死的?”是因为寒息出手的那一摔吗?如果是,她少不得得把这条人命算在自己头上,因为寒息出手是因为她。
寒息说道:“我没有杀他。当时他只不过是昏迷过去,回到太和殿就醒了,他没有看清我是谁,所以只是派人找你,再后来就没有音信了。直到李业以皇帝病重弥留为借口,召杨邠等人和郭公觐见,呵,现在是陛下了,商议立新君的事情。结果杨邠等人被诛杀,郭公侥幸逃过一劫,他带人进太和殿的时候,小皇帝已经彻底断气了。”他摸摸光滑的下巴,说道,“小皇帝是什么时候死的,如何死的,现在还没有查清楚,不过按时间,和当时情形来看,的确和我们没关系。”
萧潇似是卸下重负,肩头一松,说道:“那就好。”见寒息笑吟吟望着她,不由得想起他以前笑话自己胆小,就怀疑他现在心里还是这样想,既有些微恼,又有些惆怅。
从那次被他绑架到现在,也不过2年多的时间,如果还在现代,连大学还没毕业呢,可是在这个世界,已经发生过那么多的事情,深爱过的已经永别,仇恨过的却成了结义大哥,而她自己,几经生死,见过的生离死别更是数不胜数。
世间种种,不过浮尘一梦,你所经历的,还不能使自己清醒吗?
她在闭关后,头脑更加清明,记忆也更加清晰,过往的一切一切,都纤毫毕现,看过的书,见过的人,只要她愿意去想,就能很轻易地回想起来。而师父有意无意说过的,指点过她的话,也在她修炼遇到瓶颈时,自然浮现心中,让她的修炼少走了不少弯路。
然而这句浮沉若梦的话,她却怎么都堪不透,也不愿意多想。
她只能在似梦非梦中把持自己的本心,却无法突破梦境本身。如果在这个世界的悲欢离合是梦,如何确定在现代生活的20年不是梦呢?
看来,她还得在这万丈红尘,也就是师父所说的浮沉一梦中继续行走下去。
寒息见妹子出神,也不说话,静静望着她。
她的脸比以前更加白皙,泛着淡淡的充满生命力的光泽,长长的睫毛微微扇动着,在大而明亮的眼中投下阴影,加上她此刻迷惘深思的神情,显得既悠远又脆弱,捏着青瓷杯的手指,纤细修长,骨节分明,有种细腻的质感。
寒息想起她为他换药时,手指触碰到肌肤的感觉,忽然觉得有根羽毛在心尖上轻轻拂过,让他生出一种心痒难耐的渴望,在心底叫嚣,盘旋,几欲破壁而出。寒息察觉自己的异样,忍不住轻咳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