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萧潇出来,上下打量一番,只见她一袭家常青衣,不由得皱皱眉头,只是她目光稳定,态度从容,丝毫不见骤然听到有圣旨的惶恐,倒的确与常人有所不同,别有一种花心气度。心中对传言信了几分,面上就带出一丝笑意,说道:“原来你就是人称萧先生的神医?果然名师出高徒,扶摇子老神仙的弟子这么年轻,就有生死人肉白骨的本事。”
萧潇说道:“不敢当,在下正是萧潇。不知天使如何称呼?”
那中官道:“咱家姓黄,萧先生叫我老黄就行。”他有些感慨,“前朝明宗皇帝在位时,老神仙应召入见,我当时还是个小火者,奉命跟在老神仙身前伺候,蒙他宽和相待,还给我起了个黄处一的名字。自从他飘然远走,到现在也有二十多年了,不知他老人家可好?”
萧潇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旧事,微笑道:“原来是家师故人。有劳挂念,家师身体很好。”
黄处一笑道:“哪里敢称故人?”脸上却微微露出些得意,“老神仙收下明宗皇帝送去的美人和美酒,皇帝以为可以借此将他留在朝中,谁知他饮酒大醉,天明后就离开了。我当时就在门外伺候,老神仙走前留下的手迹还是由我呈送上去的。”
萧潇对师父早年的事大感兴趣,说道:“是向皇帝道别的信吗?”
黄处一道:“是一首诗。我粗通些笔墨,当时看了,现在还记着。”看到萧潇饶有兴致,他就一时兴起吟起诗来,“雪为肌体玉为腮,多谢君王送得来。处士不兴巫峡梦,空烦神女下阳台。老神仙又怎么会被人间的荣华富贵给迷了眼?明宗皇帝也知道不能强求,只好叹息作罢。”
两人谈论一回,心里彼此多了些亲近之意。
黄处一拿出一份手诏,说道:“陛下得知老神仙的传人就在开封,即刻下令传召,我念着二十多年前那段渊源,就自告奋勇地来了。萧先生,请接旨。”
萧潇实在不想下跪,见黄处一似乎也没有非让她下跪不可的意思,就站在那里听他念完。
诏书里说听闻她潜心修道,医术通神,所以召她进宫为太后诊脉,同时为太后诵经祈福,这也是皇帝对太后的一片孝心。还说,封她做清逸散人,依旧例可以见官、见圣驾不下跪。
萧潇只觉得满头黑线,觉得自己升级成神棍了。黄处一笑吟吟站在旁边等待她的答复,不过显然是不认为她会拒绝。
而的确,萧潇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和可能,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连师父当年都奉召了,她哪里有师父的本事和底气,只好走一步看一步,过了太后寿辰再谋划离开。
黄处一见她答应入宫,很是高兴,和她说了不少宫中要注意的事情,还介绍了一下皇帝的喜好和脾气,简而言之,就是小皇帝喜怒不定,要顺着毛摸,否则会炸毛。
这点萧潇倒是能理解,朝堂上被几位顾命大臣压制着,回到后宫自然要发泄出来,只是,对于要进宫伴驾的人来说,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黄处一道:“萧先生不必担忧,我在宫中多年,稍有些脸面,你有什么烦难事,尽管来找我。陛下对亲近的人,倒是很宽容的。”
把手诏交到萧潇手上,又一摆手,唤来跟随在侧的两个小火者,每人捧着一个木匣,郭府的下人上前替萧潇收下。
黄处一道:“这里面是陛下赏赐一些的东西,另有一套法服,请萧先生入宫面见圣上和太后的时候穿。”看萧潇一眼,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陛下喜欢人对他恭敬,尊重。”
萧潇谢过黄处一的提点,彬彬有礼地把他送出门去。
宛娘接到消息,知道她要奉诏入宫,不由得替她担心,毕竟小皇帝喜怒无常的性子大家都是知道的。正拉着她商量如何应对,忽然有人来报,枢密使回府,请萧先生去书房一叙。
和两人在河中府和大名府见过两次,第一次相见还是郭威卧床多日,萧潇初次出手诊病,但是哪怕和他最憔悴的时候比,现在也是明显老多了,额头几道深深的皱纹,哪怕主人面色宽和,也那么明显。头发花白了一多半,稀稀疏疏的,从头巾下露出来。
只是性子还像以前一样直爽,寒暄几句道过寒暑,就开门见山地说道:“萧娘子,你给阿荣留下的那封信中所言,你是如何得知?”
萧潇早就想好说辞,说道:“弟子随师父学习易经,修为不足,并不能占卜凶吉,但是偶尔会窥得一点未来之事。当时我心血来潮,感知到一些片段,惊骇非常,但事关重大,虽然无法印证,也不敢隐瞒,所以留信提及一二。”
郭威目光炯炯,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点神色,确定她没有瞒哄欺骗,口气稍有缓和,说道:“你就不怕被人当作妖言惑众,离间陛下和肱骨大臣?据我所知,扶摇子从来不会牵涉入朝堂纷争,你个小女娃子,胆子倒是不小。”
萧潇脱口而出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
郭威问道:“惨剧?这么说,你预知到的,比信上写的要多。”
萧潇道:“子不语乱力怪神,弟子不敢妄言。”
郭威面色肃然,自然有种久居上位者的气势流露出来,他口气温和,如同对待自家晚辈一样循循善诱道:“你到底预知的什么,一字不拉地告诉我,就算说错了,我也不会怪你。”
萧潇与他对视,竭力在他的威压下保持平静,心念急转,要不要说呢?说了会不会被当作危言耸听?会不会被当怪物圈养起来?转念一想,既然已经留信告知,说的再详细也没什么,就算在她个人有什么不良后果,她如果能袖手旁观,明哲保身,当时也不会留信了。
“杨邠,史弘肇,王章几人在宫中被杀,各府被灭门,郭公身在邺城,幸免于难,但是郭府满门尽灭。”
萧潇一字一句说来,声音平淡没有起伏,但郭威听来字字如血,委实是惊心动魄,眉棱不自觉地跳动一下,又听她说道:“郭公起兵,登基为帝,却终究是孤家寡人。”
郭威嘿然不语。
萧潇道:“言尽于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郭威瞬间像是老了十岁,面目黯淡地坐在那里,半晌不说话。萧潇也就陪他安静地坐着。
“为什么?你如此泄露天机,不一向是你们这些修道士所忌讳的吗?”郭威突然开口问道。
“我只想要青哥、意哥、宁姐儿和宜哥他们平安长大。”萧潇很平静,但是很认真地说道,“二来,天下动乱已久,除了郭公,还有谁有资格,有心性,平定这乱世?”
她的话很直白,很普通,郭威听了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对她的理由是否满意,还是当作阿谀奉承之词。
过了片刻,他叹息一声,说道:“我老了,早没有当年的雄心壮志,只想看着孩子们平安长大,继承家业,我就做个万事不管的老阿翁,享几日清闲。”他望向萧潇,说道,“不管你是胡乱编造,还是真的预卜到将来,你说对了,我手上有消息,陛下和李业等人将在太后寿辰那天,在宫中诛杀大臣。”
萧潇一凛,然后放松下来,她冒险留信提点,就是为了让郭威有所提防,现在他事先得知阴谋,自然会设法破解,就轮不到她操心了。如果以郭威之能,以他多年在军中、朝中的经营,还是只能束手就擒,重演历史上的悲剧,甚至更糟,被一网打尽,那只能说他是浪得虚名,其实是个无能之辈,什么保家人,登皇位,趁早想都别想。
郭威当然不是那等优柔寡断,束手就擒的无能之辈,他冰冷的语气之下潜藏无边怒火,说道:“先帝待我亲厚,我顾念他的情谊,并不曾生过谋逆之心,一心在小皇帝和老臣之间转圜,盼望他们能和衷共济,把先帝留下的江山治理好。可惜一片苦心遭人弃,还把主意打到我和我的家人身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说了这番剖白自己的话,用一句话作结:“谁想杀我,我就杀谁。”
萧潇静静听他说完,心中有些恻然,她不信他从来没有过取而代之的想法,否则当初在河中府也不会问她天意如何的话,但是相比于同时代的其他人,郭威却已经是难道的厚道人了,史书记载也证明这一点。
郭威的表白也好,发恨也罢,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
萧潇想着被郭威证实的小皇帝等人的谋划,心情很是沉重,郭府这次是逃过一劫,但是会有另外一些她不认识的人流血吧。
天下何处无烽烟,苍生何人不流血。
只有向郭威这样的人登上帝位,才能减少那些时时处处都在发生的悲剧。
萧潇的心思飘到很远,忽然听到郭威说道:“萧娘子仗义执言,不管郭府上下能不能躲过这一劫,郭某都感激在心。”
萧潇道:“我只做应该做的事,不求感激,也当不起。”
郭威哈哈一笑,不再说这些事,转口道:“你尽管放心去宫里,郭某自然会护你周全。”停顿一下,说道,“刚才我们所说的话,不必向第二个人提起。”
萧潇心知这一来是不叫走露风声,二来也是他的爱护之意,能预测未来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事,被人知道了,免不了麻烦多多,会有很多人逼迫她预测自己关心的事,更甚者,会有人因为求之不得而毁掉她。
她满口答应,谢过郭威的关怀之心,就起身告辞。郭威也没有再多谈什么。
当天下午,她就乘坐黄处一留下的马车进了宫。小鱼没有跟着去,被她打发去告知寒息这个消息。毕竟宫里情况不明,生死莫测,她不想把小鱼牵连进来。
进宫后,她替太后诊完脉,发现太后症状和董氏及其相似,都是因为心内存着无可排解的担忧而心悸、失眠。如果当时给董氏看病时她还不明所以,和郭威交谈之后就全明白了,董氏想来是从郭威那里得到一点宫变的风声,因而惊惶不安,太后身在宫中,又是小皇帝的亲生母亲,是李业的同胞姐姐,她不可能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萧潇虽然同情,却也无法可想,只能开张太平方,说几句道法安慰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