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撮土为炉,插草为香……”萧潇很自然地说出武侠小说里结拜时的场景,换来寒息一个白眼。
“妹子,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个傻话?我既然诚心认你做妹子,自然要正式结拜。三天后你在这里等我。”自从萧潇答应结拜,寒息话中就多了不少理所当然。说完,拱手作别,出了院门,很快消失在山道上。
萧潇站在院门前良久,激荡的心情冷却下来,恍如一梦。慢慢踱步往回走,一边寻思到底是不是还在做梦,或者她还躺在那片黄花坡上,寒息的出现和要求结拜不过是梦中一瞬。
走到那石桌旁,看着杯中残茶和兔子残骸,叹口气,原来是真的。
收拾完桌子,萧潇拿草席放在小溪旁,盘腿坐下,右手支颐,看水中倒影。
水中女子身着麻色长袍,头戴方巾,一副女冠打扮,眉眼迷惘,还残留着一丝笑过的痕迹,让非常熟悉自己形象的萧潇有点陌生。记不清多久了,她已经忘记笑的滋味,按部就班地打理自己的生活,打坐,读书,看病,头脑清醒,却分不清梦中身还是身做梦。
如果不是寒息来访,也许还在梦中而不自知。
初回山中时,每有心情波动,照着师父传授的吐纳心法静坐片刻就能平静下来,渐渐地静坐就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十天八天不吃饭,也不觉得饿或疲惫,反而精神饱满,身体轻健。
不食烟火,不避寒暑,不涉红尘。
萧潇悚然一惊,左手拨动溪水,水中影猝然碎裂。难道她在修道吗?难道她一生都要在山中独居,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站在尘世的边缘旁观?
这样有什么不好?水中影渐渐复原,随水波微微震荡。
这本来就不是她的世界,最初她不就是想要把世上一切当作立体电影看的吗?方羽已死,她留在尘世的唯一理由也没有了。随师父在山中修行,不得长生也罢,至少可以益寿延年,安安稳稳活很长时间。
而且山居生活自有乐趣,她也一向擅长自得其乐,这些日子过下来,只觉得平安喜乐,山野中还有无尽的药草要采,无尽的秘密等待发现。
另一个声音却在脑中嘶喊,不是的,一生那么久,在山中自生自灭,于世何益?于己何益?仅仅只是活着,生死又有何分别?
萧潇不等头脑中两个声音打起架来,以掌击水,强行终止了这些思绪,起身开始整理大青石上的药材。不同的药材要用不同的炮制手法,再用不同的器皿保存。忙碌起来,那些唯心的思辨就被抛在脑后。
三天后,寒息如约而来,后面还跟了熙熙攘攘一群人,风陵渡顿时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寒息扶着当先一位须发全白的老大爷,萧潇认得是山下村庄的李氏族长,后面还有几位村庄里德高望重的老者,再后面是村里的一些青壮,手提肩扛着祭桌,香炉,有人拎着一坛酒,有人捧着神位,还有人提着一个大包袱,看着沉甸甸的,粗布表面上有些不规则的可疑的褐色斑点。最后跟着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的,沿途经过的树都簌簌发抖,不停的往下掉叶子。
萧潇常下山看病,交换生活物资,自然和他们都熟悉,虽然没有想到一下来这么多人,但也只能出门迎接。
寒息换了一身簇新的红色圆领袍,脚踏黑色云头靴,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理好,戴着一顶黑色的软脚幞头。看得出是用心打理过一番的。萧潇忍俊不禁,但又总觉的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众人走近了,萧潇赫然发现怪异的原因,原来寒息把一脸的络腮胡刮干净了,要不是身形步伐未变,萧潇还真认不出他来。没有了胡子的遮挡,寒息看上去年轻不少,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除了眉毛浓黑,如剑出鬓,倒也称得上是眉清目秀,英俊斯文。
萧潇含笑迎上去,打定主意没人时要好好取笑寒息一番,却不知自己的形象在众人眼中也是与以往大相径庭,几乎不敢相认。
萧潇既答应和寒息义结金兰,看寒息那么慎重,少不得也得打理一番。今天一大早起来,做完早课,收拾了庭院,她就换上本打算过年时拜见师父的广袖深衣,临水为镜盘了一个朝天髻,插了支丹凤朝阳簪。
深衣是几个月前一时心血来潮找华阴县的裁缝做的,她和师父各一套。她以前在古画里常看到广袖飘飘的仙人形象,自家师父不修边幅的邋遢模样让她觉得都是徒儿没有打理好,于是趁手头有钱时做了衣服,送给师父的时候,陈抟不置可否,不过还是收下了,答应大年初一那天穿。
送给师父的是深蓝色衣身,纯白色衣缘,萧潇则是青色衣身,浅蓝色绣云纹衣缘。
广袖高髻的女子从林中走出,浅笑悠然,气度高华,在山风吹拂下,衣袂翩飞,就好像衣不沾尘,随时都会乘风而起,飞向九天苍穹。
神仙中人。
天天喊陈抟老神仙,天天喊他的女徒为先生,全没意识到医术高明的萧先生是这样一位美貌不似凡世之人的女子。
寒息第一眼望见那个盛装出迎的女子,也不由得恍惚片刻。
萧潇本来就是个不修边幅的,两人打交道的几次又都是她比较狼狈的时候,寒息也不太在意人美丑,虽然喜欢她洒脱的性子,觉得和她相处很自在,还真是没有注意这个狡黠的萧娘子的长相。
赚到了,哈哈。寒息不小心呛了口唾沫,咳嗽连连。倒把怔住的众人惊醒了。
萧潇走到近前,与众人作揖行礼,然后和寒息一左一右扶着老族长进风陵渡。
在老族长和众乡亲的见证下,萧潇和寒息摆香案,供祭品,祭拜天地,交换金兰贴,立下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寒息比萧潇大五岁,萧潇口称大哥,寒息口称妹子,两人在神位下八拜,礼成。
这一天,风陵渡里格外热闹。
萧潇请众人喝茶,耗光了秋天新采的所有茶叶,孩童们爬树玩水,闹的鸟雀远避,过了十几天后才慢慢回来。大人们团团围坐,听萧潇讲养生之道,听寒息讲外头的厮杀和传奇,听族长等老人讲农时天候,乡野异闻。
傍晚时分,宾主尽欢,来客告辞,带着祭案、祭品和孩子们下山。萧潇和寒息一直把他们送到山脚下,村落在望时才停步。
夕阳斜照,村庄上空袅袅青烟,远远听见欢声笑语顺风星星散散传来,让人油然而生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哈。”萧潇转过头来。
“哈。”寒息也正好同时发声。
两人视线相交,一愣之后,同时发声大笑。
“大哥,谢谢。”萧潇以袖掩唇,笑意未落,眼中满是感动,“我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寒息看着夕阳为她笼罩上一层金光,更显出尘,心中忽然泛起淡淡的不安,也不显露,只笑道:“你我兄妹还客气什么。还剩了些酒,妹子陪我喝几杯,就当是给为兄送行吧。”
两人回到风陵渡,月朗风清,歃血为盟的酒坛和粗陶碗还在石桌上,旁边溪水粼粼,泛着银光。
萧潇倒酒盛满,说道:“小妹不善饮酒,不过,此时此地,这碗酒敬大哥,祝大哥一生平安喜乐,健康无忧。”说完一饮而尽,头很快晕乎乎的,倒还算是清醒。
寒息听着这和三天前截然不同的祝词,微笑不语,也举碗一饮而尽。
萧潇又给自己倒满酒,举碗说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今天有大哥在,就用不着月亮和影子来凑热闹了。古语说,酒过三巡。大哥,干。”
寒息也饮一碗。
萧潇已经醉意明显,绯红色从脖颈爬上了脸颊,只眼睛越发明亮,中有小小一轮明月,和天上月、水中月交相辉映,明媚不可方物。
寒息呼吸一窒,看她又在倒酒,正要阻拦,她却一手端酒站起身来,举头望月,曼声吟道:“问天何寿?问地何极?人生几何……生何欢?老何惧?死何苦……情为何物……”
她脚步虚浮,跌跌撞撞,一边吟诗,一边饮酒。说到情为何物,却突然哽咽一下,陶碗咣当一声砸在地上,残余的酒液闪闪发光。
萧潇回头道:“大哥,李二郎临死前,念着这几问,我给他讲了一晚上,可是我自己也不明白。”忽然以袖遮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我不明白,不明白……”
她不小心一个趔趄,腿浮脚软地向旁边歪去,被寒息接个正着,嘴里还嘟囔着:“人世何苦?苍生何辜?”
从宿醉中醒来,已是第二日中午。
萧潇顶着头痛欲裂的脑袋,在风陵渡内外转了一圈。院子里恢复了原状,寒息不见踪影,只在石桌上看到一封书简。
萧娘吾妹——
兄本江海飘零人,得妹青眼,义结金兰,不胜欢喜。
妹青春年少,奈何修道出尘,抛俗独居?山间苦寒,兄实念之。
往事已矣,望妹振作。兄与妹共勉。
兄寒字。
萧潇用书简敲敲脑袋,微笑着叹息一声。大哥还笑话她的字不怎么样呢,他的字张牙舞爪,又能好到哪里?
想一想,把书简揣进怀里,拿回茅屋收藏不提。
腊月三十大年夜,华山上飘起雪花。
玉华山上茅庐,门户上贴着对联,窗户上贴了百鸟朝凤的剪纸,门口还吊着两个大红灯笼。屋子正中放一个大石盆,里面是劈好的柴火,火焰熊熊,让屋子里温暖如春。
萧潇坐在火盆边,手里拿着一串串香菇、山药等在烤,不时向上面撒调料,并翻面。
陈抟破天荒地没有眯起眼,自得其乐地在一边看着,不时拿起酒葫芦喝一口。
烤好一串,萧潇就奉给陈抟。陈抟穿着徒弟送的广袖深衣,行动不便,只能先暂时把酒葫芦放下,一手拎着袖子,一手把烤串往嘴边送。动作如行云流水,颇为潇洒。
萧潇烤完最后几串,喜滋滋地把大部分递给师父,自己留了一串咬一口。焦香扑鼻,咸淡适口,松软怡人,萧潇一边吃一边暗自夸赞自己的手艺。
也不知道大哥在开封过的怎样?现在是和同僚喝酒呢还是有******在怀?
寒息为人洒脱,行事毫不拖泥带水,说来便来,说走便走,萧潇想起这个大哥,也只觉得温暖,却不会牵挂。其他来这里认识的人,符真,宛娘,郭威父子,王朴,还有一远一近的两个孩童,都在萧潇心头滑过,化作唇边淡淡的微笑。惟愿天公护佑,故人平安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