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同室操戈兵戎见
不过就算刹那间无数次逃跑的念头在她脑子里闪过,未央最终付诸于行动的还是强装笑脸迎上前,半是嗔怪半是撒娇地说:“大人,您这一天一夜都到哪里去了,叫阿凌好等!”
看未央神色如常迎了过来,却似闻到什么异味屏了一下呼吸,乌力屠眼皮下的肌肉不自觉地微微抽动几下,鹰隼一般的眼神胶在她的脸上一动不动,直到那张面孔因没有得到期待中的热烈回应渐露失望神色,他才沉声问道:“阿凌,你有没有一个叫杨彦的哥哥?”
冷不丁听到亲人的名字被提起,未央的第一反应自然是不加掩饰的惊讶:“有啊,他是我二哥,大人何以问起他来?”
“他到柳城来找你了,难道你不知道?”看她惊讶的样子不像装假,乌力屠继续不动声色地“诱敌深入”。
“我二哥来找我了?真的吗?他在哪里?大人快带我去见他!”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使未央一下子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竟然都没去想一想她如今是谁,杨彦又如何得知?
“不用你去见他,我把他带来了!”乌力屠干裂的嘴唇突然向两边扯开,泛出一个诡异的笑,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裹,“忽”地一声扔到未央面前的地上,“磔磔”大笑,“你们兄妹两人好好叙叙旧吧!”
那包裹本来是从衣服上撕下的一块布,故而并无系带,这一掷之下自然散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立刻从里面蹦跳着滚了出来,一直滚到未央脚下。
而未央在看到布包掷来的一刹那间已警觉地向后一跃,又惊恐又狐疑地发问:“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乌力屠似乎十分享受她惊惧的反应,笑嘻嘻地捡起那颗人头,将它的脸正对上她的双目,好似害怕惊醒死人,语气轻柔地说:“我的忠勇可嘉的小宝贝儿,你别急着问问题。先给我好好看看,他是不是你的好二哥?
新鲜而浓重的血腥味冲鼻而来,瞬间流经未央的五脏六腑,使得她抑制不住地连连干呕,条件反射地将头扭向一边。
等恶心稍定后,未央才用眼睛的余光偷瞄一眼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孔。只须这一眼,她立刻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连喘息声都无法均匀,只闭着眼睛尖叫:“我不看,你快拿走,他绝不是我二哥!”
乌力屠却并不打算放过她,大手按在她的头顶强行一拧,逼着她与那张头颅对视,阴森笑道:“你给我好好看清楚了,这个自称杨彦的人是汉朝来的细作,想要对我乌桓不利,所以我就把他活活削成碎片,一边削一边喂狼,最后只留下这个头颅给他妹妹做个念想。据说他在柳城还有个内应,暂时还不知道是谁。你一向聪明绝顶,可能猜到谜底?”
乌力屠强劲的大手在未央头上不断加力,似乎要将她的头颅也捏成碎片;描述杀人过程极尽残忍血腥,看似要刻意刺激她痛苦得几尽麻木的神经。未央却在他说到“谜底”二字的一瞬间清醒过来:能躲在暗处给她这有力一击的,除了惯会借刀杀人的阿忧之外,还能有谁?
问题是,这次阿忧能借到乌力屠的刀,轻而易举地杀了与她相关的人,一方面的确是因为阿忧够阴险,另一方面也说明乌力屠对她的信任不够稳固。
既然不稳固,必定不安全!
照目前的情势看,不安全就意味着性命难保!
若她今日一着不慎,白白丢了性命,这越来越深的仇恨还指望谁去替她报?
所以,她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取得乌力屠的信任,之后才能做下一步的打算!
痛苦而冷静地考虑过后,未央强令自己从乌力屠手中抓过头颅,像是赏鉴艺术珍品一般细细打量,然后十分干脆地将它扔远,摇头说:“阿凌虽然与哥哥远隔千里,数年未见,但还不至于认错人,这个人我从没见过!”又似笑非笑地瞥乌力屠一眼,“只因有个细作和我的亲人同名同姓,便要把内应的罪名扣到我头上,我看天底下会这么捕风捉影的人,除了您的夫人再找不出第二个!您有这样一个心思细巧的夫人,可真是有福气!”
乌力屠被她这么意味深长地一瞥,一句玩笑话“我乌力屠的夫人自然是心思细巧,无人可及”将要冲口而出,却在最后一刻换成了“你要不是心中有鬼,为什么一开始反应那么强烈?”
尽管乌力屠的语气依然不善,但未央头顶上的重压明显减轻,她便趁机一昂头,不甘与倔强在眸子里交织:“看来大人还是不肯相信阿凌!既然如此,阿凌说什么都没用,就请大人动手吧!”
乌力屠的另一只手果真卡上未央纤细的脖颈,嗜血的口气让她从心底里打一个寒战:“你以为我舍不得要你的命?我的手只要轻轻一动,就能扭断你的脖子,懂吗?你想叫我相信你,就老老实实回答问题,不要玩那些没用的小花样!”
未央眼中的泪适时涌了出来:“大人何必说得这样绝情!你们都是见惯了鲜血的大男人,坐在死人堆里大吃大喝是常事,但阿凌是个女人,怎么能和你们比?”口气一转,带上了娇嗔,“还说我反应强烈!大人怎么不拿个死人头,扔到您那宝贝夫人眼前给她瞧瞧?我敢打赌,她要不被吓傻或者吓晕了,阿凌就把自己的头割给您!”
她这么一服软,就算语气不恭,乌力屠哪里还舍得深究,立即迎着她斜飞的眼风将她揽进怀里,贴着她耳朵暧昧地笑:“还是你有理,改天真要试一试!不过你不必担心,不管你叫我输什么,这个赌都一定是你赢!”手指在她的脖子上不住摩挲,“因为像你这么聪明的脑袋和美丽的脸蛋还是长在颈子上更合适,割下来可就太可惜了,所以就算她没被吓傻或者吓晕,她也一定得变成傻子或者晕死过去!这下你该满意了吧,我的宝贝夫人?”
“若非阿凌猜错,大人的意思是不是说……您要给我除掉阿忧的机会了?”不露声色地抓住乌力屠试图深入的手指,未央脸上惑人的甜笑一闪即逝……在虚情假意的耳鬓厮磨中笑谈他人生死,原来她真是个心狠意狠的人!
但这也怪不得她,为了避免殃及更多的无辜之人,那个自寻死路的女人还是从此销声匿迹为好!
可惜,虽然乌力屠毫不勉强地答应了未央的要求,她并没能如愿以偿,只因还没等到她动手,阿忧就赶在她出现之前连同夏佳自动销声匿迹了!
虽然乌力屠一为哄未央高兴,二为证明自己并没有偷偷放水,几乎出动了围场所有兵勇四处搜寻。只是大家打着火把将鹿札翻了个底朝天,却哪里也找不到两个女人的踪影。
就这样一直折腾到次日凌晨天光将至时,才有一个后知后觉的骑卫前来汇报:在大人从柳城回来之后,夫人曾经来到帐中等了他半个时辰。只因他一直没出现,夫人就说柳城有急事,她要立即赶回去,然后就带着夏佳匆匆忙忙地离开,估计这时候已经快到家了。夫人还专门叮嘱说,为了避免大人悬心,只要大人不问,无须提起此事。
乌桓夫人不辞而别了几个时辰,堂堂乌桓大人就要兴师动众连夜翻找,这样的架势哪里还像寻妻子,明明就是抓逃犯嘛!
当然,所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人家夫妻之间愿意玩玩捉迷藏,增加点生活情趣也未为不可,关键是这里面还搅和进了宠婢阿凌,这甜蜜的味道就难说纯正了。
这阿凌恃宠而骄,气焰似乎比和亲公主还嚣张,大有取而代之的势头,一看就是个无人敢惹的角色!
要说这骑卫还真是没眼色,别人看不懂情势至少知道装哑巴、躲是非,他倒好,知难而上楞充独头蒜不说,还因得意于自己的及时汇报帮大家终结了毫无意义的搜寻,一高兴就附带了一句画蛇添足的注解:属下记着大人只吩咐我们看好阿凌,不许她乱走,好像并没有说连夫人也要看着!
这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骑卫一言既出,果然威力无穷,不仅为他的乌力屠大人赢来了一通眼泪和拳头的洗礼,也为他自己找了个安身立命的好去处:从此远离刀光剑影的卫士生涯,换做吆五喝六的猪倌统领,并兼事庖宰之职,这下子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自视高明了!
拜这位乌龙属下所赐,乌力屠不得不强打精神,把老天恩赐给他的所有好听话和盘托出,并且翻来覆去说了数十遍之后,终于哄转阿凌伤透了的心,得以回帐休息半日。
岂料他这边刚刚朦胧欲睡,便听到马蹄声在帐外急促响起,接着便是让他瞬间清醒无比的急报:鹿札外围发现一队武装在活动,领头的正是邑帅本人!
这么说,事情真的到不得不兵戎相见的时候了么?
明知不适时,乌力屠的脑子里却无法控制地闪现出无数或新或旧的回忆,这些回忆由远及近,渐次出现:天真无邪的垂髫童子给过他的无数热情的拥抱和赞美:“大哥,你对我最好了,我一辈子都要跟你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气若游丝的阿母在病逝前的嘱咐:“乌力屠,你要还是个男子汉,就不要像个女人一样哭哭啼啼!阿母为了你,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就算遭了天谴,阿母也从没有后悔过!阿母这一死,你就是独自一个人了,无人可以依靠,无人可以相信,你只能靠自己努力!你时刻都要记住,你若想活得安全,就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除掉那个奴隶的儿子,不择手段当上乌桓的主人!”
遍体鳞伤的阿爸在弥留之际洞察一切的犀利眼神和言语:“乌力屠,你要时刻记着,他是你的弟弟,是你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你千万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双目炯炯的英挺青年在久别重逢后的一声饱含深意的呼唤:“大哥,我回来了!”
之后便是这英挺的青年比翻书还快的变脸术:眉开眼笑的感谢:“多谢大哥忍痛割爱,从此赤焰就是我的了!”
自信满满的夸口:“大哥只管放心,夫余的事情包在我身上,绝不会叫您失望!”
咄咄逼人的追问:“苏真不是一直跟着你的吗?怎么会跑到夫余去伏击我?
没心没肺的嬉笑:“我就知道这件事连大哥都没想到!”
似笑非笑的催促:“阿凌,快给大人敬酒!”
又惊又怒的呵斥:“阿凌,不得对大人无礼!”
“大人,发现来自圣山方向的马队正朝鹿札赶来!”
帐外的又一声急报打断了乌力屠的回忆,使他瞬间明白:一切皆成往事,今日的他和他已经无法回到从前,如今留给他们的唯一选择便是你死我活的决战!
老远便看见那个赤色马背上秀挺的身影,周围簇拥着无数熟悉的面孔,乌力屠听到自己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奇怪声调说道:“兰若,你带这么多人来,是想杀我吗?”
乌兰若一眼望去,未央巧笑嫣然的俏脸首先映入他眼帘,使他悬了一天一夜的心立刻放了下来。再看之下,他才注意到未央在前,乌力屠在后,两人共乘一骑,乌力屠一手执缰,一手环在未央腰上,状极亲密,和他想象中的势如水火简直是天壤之别,内心顿时被嫉妒充满,冷笑一声:“大哥言重了,乌兰若岂敢?我只是听说大人刚一离开,柳城便出现了汉朝细作,还劳动大人往来奔波亲手诛杀,我身为邑帅,自愧不已。后来又听说这个细作还有个内应潜伏在大人左右,故而特地赶来将功赎罪!”
对乌兰若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乌力屠早已领教过无数次,故而并不觉稀奇,鼻子轻哼:“既然如此,是我想多了!不过现已查明,细作已离开鹿札返回柳城,你还是带他们回去查探吧!”
乌兰若听罢“嘿嘿”一笑:“我自然知道,鹿札并不是我们这些人可以随便造访的地方,大人既然不欢迎我们,我们这就回去!”正作势要掉转马头,他却像突然想起什么事,又回头笑道,“大人虽然不想看见我们,但我这里有个老熟人一直想见见您,相信您见了会很开心!”不等乌力屠有所表示,他便向着身后的人群中扬声叫道“渐回!”
自被乌力屠拥上马背并被告知带她来见乌兰若的一刻起,未央就抑制不住心脏的狂跳:一切都要在今日见分晓了吗?
所有的伪装都可以在今日卸下了吗?
那么她到底该在何时发动才能十拿九稳?
是听乌兰若号令?
还是自找良机?
她脑子里飞快地打着算盘,手眼也不敢闲着,此时听到乌兰若叫到渐回的名字,下意识抬眼去看,却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应声出现,不由自主地“咦”了一声。
就在她发出这一声极轻的诧异的同时,身后乌力屠的身体明显一震,一句饱含疑惧的话脱口而出:“卓尔格勒,怎么会是你?”
一语既出,他顿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立即将犀利的目光投向乌兰若,阴沉沉地说,“乌兰若,你又想搞什么鬼?”
“唉,好心没好报!大人怎能说是我搞鬼?难道和老部下久别重逢,大人不高兴吗?”在听乌力屠说出“卓尔格勒”四个字时,乌兰若已自信胜券在握,余下的事情不过是拖延时间,故而权当隔岸观火一般闲适自在。
与乌兰若的好整以暇正相反,乌力屠环在未央腰间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收紧,突然失控地怒叫:“什么老部下,我从来就不认识这个人!”
听乌力屠发出那一声前后矛盾的怒叫,名叫“卓尔格勒”或者“渐回”的男子不错时地在马背上行个按胸礼,毕恭毕敬地和昔日的主人叙起旧来:“大人怎么这么健忘?当年不是您先派我们埋伏在圣山截杀乌延楼大人,等到我们打得两败俱伤的时候,您又带人来把我们一个不留地全部杀光了吗?”挥刀砍落直刺面目的羽箭,“所幸我虽然杀人的本事不济,托山神保佑,运气还算不错,挨了大人您一刀竟然没死。不过最近几年属下一直都在柳城,只可惜大人不认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