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卧榻之侧岂容人
原来未央前脚刚走,杨彦就到了阳乐,如今已在这里住了三月有余。当问起这些年他都去了何地,杨彦却似乎不愿多言,只说居无定所,四处游历。
数月前他无意回到京城,听说了家中之事,想着祖父母年迈,母亲妹子孤苦伶仃,所以他就一路寻来,打算从此长住阳乐,奉养老人。
只因未央远道归来,大家怜她旅途劳乏,并不问她的去向,只说“平安回来就好”,又叮嘱她“下次出远门,一定要知会一声”,吩咐下人排开宴席,为她接风洗尘,也算庆贺他们兄妹二人久别重逢之喜。
一家人说说笑笑吃过饭,因杨彦要出去和几个庄头谈事,姨妈就叫未央回房好生歇息,又将一个薄薄的书简交给她,说是英千秋一个多月前离开之时所留,好像说是要出去办什么急事。
据信中所说,英千秋一开始就断定她此去必会无功而返。在她走后,他便粗略估算了一下行程,认为少则四五十日、多则两个月她就该回到于微。
谁知过了两月有余,还没看到她回转,师徒二人不明就里,又担心她出事,加上岚的治疗已告一段落,英千秋便决定带着他一起进京打听她的消息。假如她真的遇到了麻烦,两人自然要施以援手;反之若她一切皆顺,二人就可以放心遍访名山,寻找对症良药,岂不两全其美?
未央想到自己归途中肆意改道,只为游山玩水,以致错过了和他两人可能相遇的机会,不由追悔莫及。不过转念再一想,假如她真与他们碰面,结果一定是师徒三人一起游走四方,不知哪一年才会回到阳乐。
这样的话,说不定她永远不能与二哥重逢,岂不是更大的遗憾?
她这样几次三番思来想去,只折腾到头脑发昏才倦极而眠。
次日晨起,她看到天也蓝、花也香,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再等到她在后院兴致勃勃地练完剑,回到厅中迎面而来的是亲人慈爱的笑脸,团圆桌上摆的是热汤热饭,她的小小遗憾和烦恼琐事一时消逝将尽,便决定将四处游逛的心暂且收起,一心一意地为家中老人奉茶送水,十分尽孝道。
未出几日,未央便察觉到如今的二哥沉默寡言,不复在京中时的豪侠任性,让她时时相对无言。
不过凌员外家新来一个俊逸公子的消息还是在阳乐县城渐渐传开,很快就有官媒上门,说是为本县某位同姓乡绅家的千金求亲。
凌士安想着外孙没了父亲,如今已经二十多岁还孤身一人,叫外人看着实在不好。后经打听,知道那位凌小姐知书识礼,身份体面也不算太辱没一表人才的外孙,因此他便作主替外孙定下了这门亲事。
未央既然年龄渐长,已经知道当年二哥负气出走是为了司马颜。如今伊人刚去,二哥自然心灰意冷,哪里会有心情去行嫁娶之事?说不定又有多少口舌之争,甚至于使他再次离家,一去不回……
未央在这边风雨雷电想得莫名紧张,既想去劝外祖父收回成命,至少假以时日再提此事;又想说服二哥顺应天命,以和为贵。
谁知最后的结果却证明她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当一家人齐聚花厅说到此事时,既无她想象中不通情理的仗“辈”欺人,更无不知好歹的抗命不遵,人家杨彦不光乐呵呵地接受了长辈的安排,还很乖觉地说“孟子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孙儿的亲事祖父做主便好,孙儿无不从命!”倒叫未央一头雾水,想不出个所以然。
既然这门亲事如此皆大欢喜,开春后杨二公子和凌小姐便成了大礼,也算了结了凌夫人的一桩心事。
而恰在此时,也就是西汉甘露三年春,孝宣皇帝的第一个嫡皇孙出世。做了爷爷的刘询大喜过望,亲赐其名曰骜,字太孙,意思是希望这个大孙子长大后能成为刘家的千里马。
安宁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一转眼三年将要过去。
黄龙元年十一月,《汉书》中所赞“功光祖宗,业垂后嗣”的中兴之主刘询结束了他浪漫多情及政绩卓著的一生,于长安未央宫晏驾,享年四十四岁,谥号孝宣皇帝,七七四十九天后葬于皇家杜陵(今西安市东郊)。
黄龙元年十二月,皇太子刘奭在未央宫前殿即皇帝位,之后拜谒高庙,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王皇后为皇太后,太子妃王政君为婕妤,历史从此进入初元元年。
按理说,虽然王政君生的嫡长子刘骜因年纪幼小,尚未被明确立为太子,可是从先帝对他的宠爱来看,皇太子之位非他莫属!
刘骜既然是皇太子的最佳人选,照传统“母以子贵”的规制来看,他的母亲王政君当皇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新皇何以如此不爽快呢?
原来刘奭自有他的想法。
且不谈当年他在软硬兼施下胡乱指了王政君为正妃,只春风一度就把她抛在脑后,之后一直为自己的草率后悔不已;单凭着先皇对他一向横挑鼻子竖挑眼,天天嚷嚷要废了他的储位,直到刘骜出生才消停,显见得他的皇帝位是靠儿子保住的,换句话说,也就是靠那个死板平庸的女人保住的……
简直岂有此理!
想如今他刘奭是堂堂的一国之君,是一呼百应的天之骄子,凭什么就不能立自己最心爱的女人为后,而要违背心愿去抬举那个让他看一眼就满心懊丧的女人?
最心爱的女人?无论何时想到这个词,刘奭的耳朵里就会响起那声娇糯的“太子哥哥”,眼前也立即闪现出那个随着纷飞的桃花翩然起舞的身姿,叫他在这春寒料峭的季节里凭空燥热起来,不自觉地一拍龙案:“怀义,你到传朕口谕,叫萧毅速速收拾行装,朕有要事让他去办!”
不提刘奭在宫中疲于应付朝中诸臣对迟迟不立皇后之事的质疑,真真心急如焚,度日如年,且说萧毅一路快马加鞭,到驿换马,半月就到达了阳乐县城。
只因此事不便声张,萧毅只能在市集上逢人打听,数日后才寻到了于微山麓的凌家庄园。
其时凌士安夫妇已先后老迈亡故,凌夫人老了许多,诸事不管。好不容易见到里外一把手的杨彦,两人虽说也算是京中故人,主人却毫无热络之意,只说未央出门散心已将近一月,无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时间不等人,萧毅不便在此久留,只好无功而返。
刘奭盼星星盼月亮,谁知盼来的并非伊人倩影,一肚子怨气无处可发,只好拿甘泉宫的胆瓶簋觚出气。
所谓气大伤身,天子这一气,龙体欠了安,每日只勉强当朝理政,立后之事只能搁起不提。
这样直到此年三月,原太子妃王政君、现王婕妤才被立为皇后,即日移居椒房殿。
转眼又是一年春草绿。只因去岁关东郡国报了水灾,饥民流离,竟发生了易子相食的惨事,朝廷数次派去官员修河赈灾,好不容易才在年底有了起色,算是过了一个和乐年。
这一日天降瑞雪,郁闷了一冬天的刘奭也动了游兴。只是料到今日皇家园林中一定聚了无数婕妤美人赏雪玩乐,若是他这一去,必然又有无数勾心斗角的事情发生,实实煞了风景、坏了心情,倒不如叫萧毅陪着出去游玩半日更好!
两人先后飞身上马,奔出皇城,轻车熟路地到了华光寺所在的西山,沿着一条羊肠小道缓缓上山,渐有清香沁入心脾。原来此山上种植有百株老梅,丰色重彩,冰雪欲染,红黄相间,虬枝螭干,实是人间奇景。
刘奭看到如此妍色,一时浮想联翩,大发感慨:“仙葩正堪佳人赏,你我到此,可真是唐突她了!”
他话音刚落,便恍惚瞥见视线内有人影一闪,再定睛细看,那一株红梅下可不正有个身披黑色大氅的人背向而立?
一看到这件衣服,刘奭立即心跳加速,情不自禁地向前迈出一步,同时提高声音唤道:“未央,是你吗?”
那树下的黑衣人闻言转身,红晕满面:“太子哥哥,你要是认不出我,我真的从此离开长安,永远不回来了!”
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这样心想事成的好运气,刘奭激动得再无顾忌,飞跑上前将心心念念的女子抱在怀里,语无伦次地低声诉说:“未央,我的小未央,你终于回来了!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了!你答应我从此要留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了!”
未央被他拥在胸前,听着他激动的心跳,自己的心也被一浪又一浪的热潮侵袭,仿佛被催眠一般小声说:“我不会走了,只要你留我,我一定不会走的!”
听了这样的回答,刘奭只觉得自己的心已飞上九天,迫不及待地拉住她的小手:“走,我们马上回宫,我要禀明母后,我要你从今日起就留在我身边,向别处多走一步都不许!”又扬声叫道,“萧毅,快牵马过来,我们即刻回宫!”
其时未央早已知道萧毅便是当年被自己踢进湖里的“蔫有准儿”,如今看他已经长成孔武的青年,想起幼时的口角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看他走近只默不作声地将身子扭向一边,权当他是个偶遇的陌路人。
萧毅却似乎对她毫无印象,只不动声色地将马缰递给刘奭,语气郑重地说:“按理说,皇上要带何人回宫,臣无权置喙。不过她来历不明,臣职司在身,断不能听任皇上这样自专,还请皇上恕罪!”
未央一听此言,脑子里立现一个念头“看来他要趁机报当年的仇了”,不由面露恚怒,使劲甩开刘奭的手,拔腿就走。
刘奭似乎对她的反应早有防备,故而不等她走出一步就赶紧重新握住她的小臂,安抚地拍上两下,一边轻斥萧毅:“什么来历不明?别说得那么难听!其实说给你听也没什么关系。她就是我去年叫你去找的人,你们萧杨两家当年也有走动,你不会没有见过她吧?”
萧毅听完这番话,心中暗道“原来真是你这个小丫头害我生一场大病”,不过陈账可以过后算,眼前的事情更要紧,因说:“就算她有来历,须知杨家是在先皇年间获罪出京,皇上现在带她回宫,是打算让她隐姓埋名呢还是拟旨特赦?不知皇上可有想过这一节?”
一听萧毅说得句句在理,刘奭不得不承认自己方才的确考虑不周。只是他此时被兴奋冲昏头脑,一时也想不出个主意,只得追问一句:“那么依你之见,怎样才好?”
萧毅这才第一次正视未央:“不知杨小姐现在住在哪里?”
未央怒气未消,先翻个白眼才没好气地说:“我来历不明,在京城也没有什么亲朋故交,还能住哪里?自然是客栈了!”
萧毅见她认真赌气,忍着笑转向刘奭说:“臣有个主意,皇上听听看行不行。如今家父在朝中事情繁杂,家母一人十分冷清,不如让杨小姐暂居我府上,一来可以陪伴家母,二来等时机成熟,皇上可以说她是家母娘家的远房亲戚,上京投亲来的。不知这样是否妥当?”
刘奭未等听完就击掌赞道:“好主意!”又看向未央,“你且在萧府耐烦几日,我会尽快安排你入宫,你看这样好不好?”
未央就算心里万般不肯,却也不好拂了人家一番美意,再说住在客栈的确不是长久之计,故而噘嘴:“你都说是好主意了,还叫我说什么?不过我如今姓凌,任何人不许再叫我杨小姐!”
刘奭看她乖乖听话,欣慰一笑,牵着她边走边说:“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我一向是叫你名字的,你不用担心我会叫错。萧毅,你可要注意,千万别叫错了!”
萧毅在后折下一枝含苞待放的红梅,笑嘻嘻地递向未央:“所谓不知者不为过,请凌小姐收下这枝花,一来算是在下的见面之礼,二来呢,恳请表妹原谅愚兄方才的唐突之罪!”
未央看萧毅笑得得意,立马不服气地嚷:“你又未必比我大,凭什么是表兄?”
萧毅故作高深地一笑:“就算你不知,我可是早知你比我小了快一年!”
未央自然诧异:“你又从哪里得知?”
萧毅还未开言,刘奭听他俩说得热闹,忍不住在旁插言:“自然是从旁人口中听得。”
未央瞪圆眼睛疑道:“什么旁人?不会是你吧?”
刘奭赶忙摆手:“自然不是我,我哪里会知道!”
此时已到山下,萧毅笑说:“你也不必心急去猜,我待会儿打发她到客栈接你,你一见便知!”又转向刘奭,“不知凌小姐是如何来的,可能自己回去?”
刘奭知他意思,松开未央的手说:“我自己回宫,你送她回客栈吧。”
刘奭话音刚落,便听到未央嘴里打出一个尖利的唿哨,一匹白马顷刻从远处奔来。未央瞅着马到眼前,凌空一跃便稳稳地骑在鞍鞯上,下巴一昂:“我又不是初到京城的外地人,既独自来得,自然能独自回去,又要他送什么?还是叫他去尽他的职责好了!两位请自便,恕我先行一步!”单手轻拍马臀,那马极通人性,扬开四蹄踏雪奔去。
刘奭看到未央去远,笑着摇摇头对萧毅说:“还是孩子脾气!不过叫她这样一说,再要你送我回宫,倒显见得我连个女孩子都不如了。这样吧,你还是赶紧回府安排,不用管我了!”
却说那日未央在客栈等得心焦,却怎么也没想到萧府派来接她的竟然是小苗。主仆二人近十年未曾谋面,如今久别重逢,自然是抹不完的眼泪,说不完的话。
未央这时才知道,原来当年她们刚刚离开湘园,萧府就派人来接小苗,说是奉老夫人之命,特地请三公子的恩人到府上住上几日,这一住就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