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爷爷生日酒宴虽然晚上才举行,但做蛇羹挺费工夫,要先煮一煮,再把肉拆出来,然后才熬汤。所以之之一早就去菜市场买了两条眼镜蛇,叫人宰杀好,带去允家。
之之不进允家已经三年有余。屋中摆设并无多大变化,可物是人非,令她一时感伤。
生日宴上的主菜,大多由银莎酒店送过来,之之和保姆冯姨就只做蛇羹和几样青菜。之之正给蛇拆骨时,允诺走进厨房来围着她转。
他捻起那条已经被拆了肉,象百足虫似的蛇脊骨,好象很害怕地说:“眼镜蛇君,你怎么啦,遭九阴白骨爪暗算了吗?”
“你的才是九阴白骨爪。”之之没好气地回他。
他抓起她的手,睁着眼睛看了好一阵子。
“看什么?”她问。
“听说你因为爪子受过伤,所以不再弹钢琴了。可是我看你的爪子还灵活得很啊,一定是弹不好想放弃,所以找借口。”
“你怎知我弹得不好,当年我连指速很快的《克罗地亚狂想曲》都会弹。”
“哦?这个你会?晚上来一曲怎样?我妈挺喜欢这个曲子。”
“都说手不好了,你还要人家弹,存心叫我难堪。”
“不过在家里随便弹弹,又没人将你跟马克西姆比较。你哪只手不好了?”
“左手。”
“那你用右手,我用左手。我们弹个双人钢琴。”
“你也会弹钢琴?我都不知道哩。”
“切,那是你一向不肯去了解我。”允诺嘟着嘴说。
到了下午,客人陆续来了,大都是之之跟允诺婚礼上的座上宾。之之因此更不敢踏出厨房一步。只奇怪的是,一直到酒宴开席,芸薇都没来。据之之所知,芸薇今天并没有演出任务。
允诺又到厨房来了。
“出去吃饭吧。”他说。
“不了,我还要炒一个菜。”
“让冯姨炒就好了。快出来,别让爷爷等。”
之之只好跟着允诺出去。允诺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她从未如此紧张过,决意小心行事,不让别人注意到自己。可偏偏事与愿违,一抬手,衣袖就把汤匙和小碗带到地上,“哗啦——”落地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比正常的响十倍。
她尴尬极了。允妈妈脸上有不悦之色。还好爷爷打圆场说:“不要紧,落地开花,富贵荣华嘛。”
允诺顺势拉起她说:“我们给爷爷拜寿吧。”
他俩走到爷爷跟前。允诺一矮身就给爷爷跪下了。之之也只好跟着跪下,跟着他给爷爷磕头。三个响头之后,允诺说:“祝爷爷老如松柏,寿比南山。”轮到之之说话了,她没有准备,搜肠刮肚找不出合时的话。最后只得说:“爷爷,我来得匆忙,没准备礼物,我再给你磕头吧。”
她又磕了三个头。爷爷拉他俩起来说:“傻孩子,我要你们的礼物作什么。你俩要真是乖,那就快点让我抱孙。别象上次那样吃‘诈糊’。上回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却没用上。”
之之脸红起来,偷偷看了允诺一眼。允诺也正偷眼看她。
这时,二叔公端着酒杯走过来。他已经有点醉意,大声嚷嚷:“嘿,允诺,我还以为你跟老婆早散了呢,谁知道你们还在一起。那个叫什么的?曾芸薇?她不是你现在的女朋友吗?报纸上是这么说来着。”
“报纸上的话,信不得的。”允诺打着马虎眼,转头向之之说:“你不是说要给大家弹首曲子助兴吗?”
他带着之之走到钢琴前。两人并肩坐下,按早前约好的各出一手,各司其职。他俩都好久没弹钢琴了,又从未配合过,弹出来的效果当然也谈不上好。不过,亲戚朋友还是很捧场,给了不少掌声。有音乐加美酒,酒宴的气氛相当热闹。允诺和之之都被灌了许多杯酒。
酒宴散了后,之之留下来在厨房洗碗。这时酒气上头,她感觉晕乎乎的,手脚特笨,打碎了两个碟子。
“少奶,你去歇着吧,我做就行了。做不完我留到明天做。”冯姨对她说。
少奶?之之听到这个称呼,特别受用,便听从劝告,趴在厨房的桌子上打起瞌睡来。她确实困了。
睡梦中,她又掉进了那个可怕的困境。黑暗笼罩着她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好象有只大蚂蟥伏在她身上。她想动手驱它,可两手被缚,她想叫,可嘴巴被蒙着。那一回,有人来救她。可这回没那么幸运了,蚂蟥已经钻进了她身体,在里面横冲直撞,把惶悚和悲伤塞满她的内心。她两手奋力一挣,绑得并不紧的缚带就断。扯开眼罩,拔开蚂蟥,往所能见到的唯一光亮处——窗外——飞身扑了出去,就象上回那样,只要飞出去,就得救了。在坠落之前,她听到身后有把颤抖的声音低低地叫了一声“之之你干什么……”
只两秒,她两脚就踩到了地上。她双手捂着仍有点酒后晕乎的脑袋,半睁睡眼往四周一看,原来方才跳离的房间只在一楼,现身处允家的院子里。一阵冷风吹来,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才发现自己不堪入目的状态:一丝不挂,赤着脚。
正在这个丢人丢到家的关头,一张毯子适时而至,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原来允诺胡乱穿上衣服,拿了张毯子从窗口跟了出来,把她抱起来又从窗口塞口房间。
这时,楼上传出允父的声音。他听到院子里有声响,探头出来看见儿子正在爬客房的窗户。他问下面为什么这么吵。允诺便以找东西搪塞过去。
之之回到房里,跌坐在暗处一只单人沙发里,尤自觉冷,双手紧紧拽住裹身人的毯子,把两条腿缩到胸前。从窗子爬进来的允诺,把空调的暖气调高了两度,然后蹲踞在她跟前,端起她冰冷的双脚放入怀里捂着。
“怎么啦,天不怕地不怕的甄悦之,怎的换个花样就吓成这样了。”他尤自沉醉在方才颇为刺激的幽欢之乐。
“花样?”她幽幽地说出可以让他更受刺激的话:“你知道不?你方才所做的就跟那些坏人一样,在我被抓到黑帮窝的时候。”说完,她眯着眼瞅着允诺。她看到了预期效果:他打了个寒战,身子变得象木偶似的僵直,好象被一股阴森森的冷气钻透。她还看到了没有预料到的效果:他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露出了厌恶的表情,仿佛看见了不洁之物。他脸上泄露的这个信息本不易察觉,但对此极为敏感的她还是发现了。
她一直没把这件事告诉他,是不想他担心。她自以为他还是对她心存爱念的。可是她错了。刚才在被嘲弄之下将这段不堪事冲口而出之后,她发现自己高估了他的爱意。他足足有一分钟说不出话来,眼睛也不看她,只低头望着地面沉思。
她知道大错已经铸成,素有洁癖的他再不可能慷慨地给她爱情了。好在她是吃苦吃惯了的。多少苦难她都独个儿熬过来了,她决定不可被眼前的绝望摧毁自己。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把两脚从他怀里抽出来,故作轻松地胡说了一通话,诸如一切都过去了,她早已经没事,他不必为之困扰等等。
她一边说,一边穿上来时的衣服。在这个过程中,他只木木地说了一句话:“这就走了?才四点钟……我开车送你。”
她十分潇洒地摆摆手拒绝了,给出的理由是他还醉着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