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整整持续了七个小时。
刚从手术台下来的瘦高男人一脸疲倦,简要地和护士交流了几句后,就准备拿起椅背上的外套离开。
电话尖锐地响了起来,却又在男人触到接听键的前一秒戛然而止。
屏幕因此而点亮,显示出上面的记录:51个未接来电,23条未读短信。
男人皱了皱眉,解锁键盘,一条短信随即跳进视野:
“小子,看到短信马上联系我。安然在肯尼亚出事了。”
男人的呼吸窒了窒,过了不知多久,才颤抖着手指接通电话。
”喂,哥,我是严克。”
“怎么这么久?得,得,算了,别再跟我提你那套医者父母心的理论。跟你说正事,先提一句,最好做好心理准备,别怨我没提醒你啊!”电话那端停了停,似乎在斟酌怎么说才能显得更柔和一点。“安然她,有可能被传染上AIDS了,结果还没出来。是在患肺炎输液时出的事,那家小医院没有行医资——”
“喂,严克?你还在听吗?”
可怜的手机早已被主人无情地抛弃,空荡荡的走廊还回响着刚才男人疯狂的奔跑声。那不顾一切的架势,简直像是要追上什么明知已经不能追上的事物。
比如从指缝间流走的十三年。
*
当男人终于风尘仆仆地站在万里之外的一座医院的门前时,深夜已经如期而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穿过赤道的缘故,这里的星星看起来非常的亮。面前的白色欧式建筑即使在夜色中也闪着蒙蒙的光泽,仿佛静谧入睡的婴儿。只有门口的一小扇窗户仍然亮着,男人毫不犹豫地探身过去重重地敲窗。许久,木板窗唰的开了,男人坚定的声音似乎要在这深夜中击打出层层的涟漪。
“抱歉,我要找一名最近入院的中国年轻女性。”
人影在门口拉长又消失,脚步声淡去,灯光也倏的熄灭。一切的一切都陷入寂静的等待。
来时走得太过匆忙,严克仍然穿着临行前的那套衣服,长途的旅行让它不再整洁,甚至有些邋遢,不过配上此刻男人脸上冒出来的青色胡渣,倒是分外和谐。
安然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也许是太过疲惫,在安然的注视下,男人一直保持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姿势,倚在病床旁沉沉打盹,不曾醒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打在他笔挺的鼻梁侧面,洒下深深的沟壑,那阴影一直延伸到他菲薄的唇上,似乎有些干燥的起皮。安然咬了咬唇,模模糊糊地想,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仔细看过男人的样子了。
过了不知多久,早晨护士例行查房的走动声渐渐密集,有护士开门轻轻地走进来。虽然脚步已经很轻,但男人还是被猛的惊醒了,他微一转头,略长的额发就参差着落下来遮住眼睛。随便用手拨了拨头发,严克便直起身子,目光深沉地望向病床上的女人。
清晨的阳光为女人苍白的双颊洒上些许粉黛,衬着她漆黑的眼珠更加盈盈有神,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同样的摄人心魄。
好久不见,也不准备再见的人突兀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安然并没有流露出惊讶,只淡淡一笑道:“严二公子这么风风火火地跑来,该不会就想问问我是不是变成一个笑话了吧?”
严克眼眸一黯,哑声道:“安然,你这话什么意思?”
安然嘴角的弧度更大了,眼里却没有一点笑意:“风流倜傥的严二公子,从来都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而他的前妻,却得了这种见不得人的病。是不是很讽刺,很好笑?”
“安然——”严克忍不住向前一步,紧紧箍住女人的肩膀。“难道我们就不能好好说话了么?”
“好好说话?”安然笑的眼泪都流出来,却依然口齿清晰,一字一句道:“从很久以前,我们两个人,就已经无话可说了。现在更是没必要讲一个字。请你立刻出去!”
男人听到安然这咬牙切齿的几句话,不由得狠狠闭了闭眼睛。待睁开眼时,表面已恢复平日的冷静无波,轻轻松开手下孱弱的肩膀,旋身向门口走去。在开门的瞬间,男人站住,头也不回道:“安然,不用这么着急。我和你,这辈子还有的是时间耗。”
和病房相隔不远的一间办公室内。男人正十指相扣,抵在鼻梁上,眸色沉沉地听着医生的详细诊断。“安女士的第一次PCR检验呈阴性,但她被送到医院时已经是高危行为过后的第十天,我们无法排除已经进入窗口期的可能。所以在接下来的六个月内,安女士还需要再进行一到两次精确的检测,以便得出可靠的结论。”讲到这儿,对面的白人医生清了清喉咙,严肃道:“在这段时间内,作为医生我认为有必要适当限制——”
“行了。”严克终于不耐地从椅子上霍然站起,从还在滔滔不绝的医生手里夺过安然的病历本。
“请您省省力气,我想我们很快就要跟这个糟糕的医院说再见了。”
严克推门进来时,眼睛看也不看安然,只简单道:“我们今晚回国。”
“我不走。”
“你说什么?”还在床边整理行李的严克顿了一下,大脑一时反应不过来安然说了什么。
“我说,我不离开这儿。”
严克终于反应过来,沉默地停下手中的动作。良久,低头嗤的一笑道:“不走,在这儿等死?你知不知道姚姚和哥他们在家都急成什么样了?这事我都不敢告诉妈,否则又有一场好受的。家里每个人都在替你操心!安然,你不是小孩子了,还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任性?你觉得我只是任性?”安然悲哀地朝窗外看去。“我当初来这儿,就没有想过早早回去的事,现在更是如此。你不用怕没法交代,反正我任性,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休想。”严克恶狠狠地甩下几个字,自顾自出去办理出院手续。
没等严克回来,安然便悄悄走了。
走出医院大门时,她浑身上下只带着她的宝贝器材包,别的东西全都抛下了。她没有办法回去面对那无法挽回的一切,更无法面对严克——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相信严克的温柔。
也许是她的亚洲人形象在这个非旅游胜地太引人注目,没一会儿,一辆破破烂烂的老爷车就喘着粗气停在她身边。一个黝黑的大块头从窗户探了出来,冲她露齿一笑,用带着口音的英语熟练地招客。
“嘿!美丽的女士,要去哪儿?要知道我的车在这附近速度是最快的了。”
安然后退一步,打量着车身上看不出颜色的污垢,谨慎道:“去裂谷区,最多1000先令。”
大块头司机失望地摇了摇头,固执地伸出三根手指。
“不,不,小姐。到裂谷区最少也要3000先令,不能再少了。”
“你这是敲诈。不要以为我是好欺负的外国游客,我已经在——”正在奋力还价的安然不经意地一转头,余光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似乎正往这个方向而来,熟悉得令她浑身发冷。于是慌忙改口道:“哦好吧,3000就3000。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赚大了伙计!”
安然匆匆付了钱,打开车门就要往里钻,可一股大力突然使劲把她推向更往里的地方。她心惊地回头,发现那个她一直在逃离的男人此刻就坐在她身侧,左手紧紧揪住她的小臂,对司机扬声道:“不管这个人给你多少钱,我出三倍,带我一起去。”
方才还油嘴滑舌的司机这次聪明地选择了沉默,脚下一踩,车子猛的吐出一大口烟尘,呼啸着朝渺无人迹的远方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