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往巴厘岛饭店的路上,方纪森将头无力地靠在车后排座的靠背上,方太太惠娟把一只手放在方纪森的头上,轻声嗔责:“头又疼了是不是?都叫你别听老太太说起那件事了,你偏不听,现在把你气成这样就对了是不是?”
方纪森蹙着眉,低声说:“你少说两句,无论怎么说,亚西都是我的儿子。”
惠娟低喝了一声,说道:“你当他是儿子,他当你是老子了没有?你也不瞧瞧他刚才对你那无礼的样,哪像是一个做儿子应该做的事?我看陆臻八成就不是你的儿子亚西,肯定是老太太弄错了,你可别跟着他疯哈。”
“妈不会弄错的。”
“你还说呢,现在什么不可以作假?就算陆臻真是硕士,但小睿还是真材实料的博士,论长脸也是我的小睿比那个女人生的儿子有出息,老太太就凭什么要对亚西那么好?”
方纪森一手捂额,他的眉拧成一条线,他不耐烦地说:“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你还在这里吃她的味,你无不无聊?儿子是我的,我想认就认,你不许再说了。”
“我……”
“闭嘴。”
惠娟悻悻地闭上嘴,将视线调向窗外。
方纪森再次约见陆臻,是在城市里的有钱人士常去消费的一家最高档的俱乐部,为了显得有诚意,他提前一个小时到达俱乐部。
坐下寒暄几句后,方纪森便问起方亚西的事。
“方总,我已经和亚西通过话了,他不方便见您。”
方纪森看了陆臻片刻,他踟踌着,他显得很不安,他说:“呃,陆臻,你不用再说谎骗我,我知道你就是亚西,我也知道你不肯原谅我,亚西,奶奶很想你,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陆臻仍以和那天一样的温和语气说:“方总,你还是认错人了,我真的不是亚西。”
方纪森把方亚西的档案袋放到陆臻眼底,说:“陆臻,你看看这个,你就会知道我到底认没认错人。”
“亚西,你已经是大人了,你不应该让老奶奶为你担心。”
在陆臻拆开档案袋时,方纪森在一旁以一种略带不满的口吻说。
陆臻看完档案,他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冷漠,他的目光中再无温和,那冷冷的光芒令方纪森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您做事真的很细致,这是您一贯的风格,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我能得到您的关心真是我无上的荣幸。”
陆臻那没有热度的讥嘲使方纪森更加不安。
“亚西,你不是孤儿,你是有家的,你是我们方家的骄傲,我是真心诚意地想要认你回去。”
“方总,您太过奖了,但是您所说的方亚西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坟上早已是青草萋萋,现在站在您面前的人是陆臻,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亚西,你叫我什么?方总?你就不能叫我一声爸爸么?你为什么就不肯回家呢?”
方纪森惊愕,陆臻眼中的疏离使他感到害怕,他禁不住伸出一只手去抓住陆臻放在咖啡杯上的一只手,但陆臻却端起咖啡杯顺利地移开了手,方纪森的心直往下沉,他很急切地解释道,“亚西,你不能这样,我错了,以前是我错了,也许当初你把小睿推下游泳池是因为你太爱自己的母亲了,是不是?”
“您现在想起您的前妻了?我还差点忘了那件事,她那绝望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但您也许早已从脑中抹去了她的容颜,您此刻能记起来的只不过是一个早已忘却的名字而已,不过能得到您的原谅方亚西也许应该开心了。”
方纪森不得不承认自己在二十二年的岁月里已完全记不起前妻的模样,就连她的名字在他脑中也只成为一个陌生的符号,但是他想抓住方亚西的念头却愈来愈强烈。
“你就是亚西啊,孩子,我早已经原谅你了,我真的是要接你回家团圆的啊。”
“方总,我盼您这句话盼了二十多年,每当我受别的孩子欺负的时候我就幻想着有朝一日您能来接我回到从前的家里,可是年复一年的失望使我慢慢冷却了热情变得心灰意冷,真奇怪,在我对自己是不是方家子孙的身份不抱任何妄想的今天,您却跑来对我说这些话,我想您还是继续把我当作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去厌恶,我也习惯了您的那种蔑视,对于您不久前还把我视为方家的耻辱一事,我还记忆犹新,说实话,对您突然转变的态度,我脆弱的心灵还真是承受不了。”
“亚西,你回去以后我会把我亏欠你的东西都还给你,我会把鼎天集团的董事长位置交给你。”
方纪森急急地保证道,他也只剩下那条路可走了,但愿陆臻能听他的话回到方家。
陆臻怔了一下,他的眼睛闪了闪,慢慢地他的嘴角浮上了惯常的讥诮,他说:“方总,您和小佳的妈妈太相似了,你们都在最初的时候把我当作臭哄哄的垃圾一样去讨厌,你们总是像防贼一样防着我,并牢牢看紧自己的钱袋子,但到最后当你们意识到自己的眼光错误,你们又都以为通过把集团的掌控权让出来就能抹平我曾经所受到的伤害,您好像忘了您还有两个儿子,方睿和方宇,您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可曾想过他们的感受?您是不是也想把他们变成跟我一样?”
说到这里,他耸了耸肩,继续说,“方总,这条界线是您亲手划下的,痕迹太深,我是时时刻刻都要看到那些划痕的。
方纪森无语,他在陆臻面前再次经受到挫败,而他却无法像惩罚别人那样去对付他。一步走错,他到后来就步步错了,如果当初……
“亚西,我求你回家好么?”
方纪森完全没有了往日家长的风度,他如同一个悲伤的老人在乞求着。
“方总,您还需要什么,如果不需要了,我要去结账了。”
陆臻品了一口咖啡,便站起来拉开房间门走了出去。
方纪森只感觉到无限的悲凉,在那种时候,他的头剧烈地痛了起来,然后他想到了他的老母亲方老太太,陆臻对方老太太的印象一直不错,也许陆臻会听她的话回家。
方老太太颤巍巍地坐车赶到陆氏公司,支开所有人,她坐在陆臻的办公室里,她的那双浑浊的眼睛在盯着陆臻那张俊雅的容颜时变得异常明亮,亮得使人不敢相信那是从一个八旬老人眼里发出的光采。
“陆臻,我说话你愿意听么?”
“老奶奶,您的话一直很有深意,我很乐意和您交谈。”
“陆臻啊,我知道我那混账儿子前几天说了一些你不爱听的话,你就原谅他好不好。”
方老太太的眼里射出慈祥的目光,她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
“老奶奶,方总是长辈,我哪能记着那么多呢。”
方老太太的声音提高了,她说:“你真是一个好孩子,那我现在要求你去我家里做客你还去么?”
陆臻的眼睛闪了闪,他温和地说:“会,只要您叫我,我就会去。”
“那我现在就邀请你,后天你一定要来。”
陆臻有些犹豫。
方老太太沉下脸说:“怎么了?你想变卦么?”
“不是,您知道我这名声可很不受人欢迎,方家又是……”
陆臻吞吞吐吐地说,他的脸微微红了。
方老太太却喝了一声,她说:“是我邀请你,看他们谁敢说你半个字?陆臻,你是一个勇敢的人,不会连这点也怕吧?”
陆臻微微笑了,他双手握住方老太太那双小而苍老的手,诚恳地说:“老奶奶,到那天我一定去您家。”
“对了,我还记得亚西小时候很喜欢听我唱《萤火虫》那首儿歌,他有没有和你说起?”
陆臻笑嘻嘻地回答:“他有说过。”
他当场哼唱起那首童谣,他唱得很缓慢,方老太太在中途打断了他,她低声说:“回家吧,亚西,家里还有老奶奶疼你,你别让我带着遗憾进棺材吧。”
陆臻紧紧抱住她,他久久无语。
次日陆臻因为胃部不舒服,他便早早下班去了大毛上班的那家医院,大毛给他做了检查,然后告诫他说,他的胃炎很严重了,不要再吃带有辛味的东西,最好把酒也戒了。陆臻听大毛一番唠叨,没有反对也没有肯定。从医院出来,他开车去了他常去的一家酒巴和约定的客户谈生意。等生意谈完,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将车停在出租屋的车库里,楼道里的路灯坏了,也没人修,陆臻摸黑从裤袋里掏出钥匙上前去开房门,一个人影突然从他面前站起,接着一个人扑到他怀里,他的脖子被那人紧紧地抱着。
“谁?”
“陆臻哥,是我。”
“雅言。”
陆臻听出了来人的声音,他的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程雅言一定是遇到什么事了才会来找他。
他迅速开了门,伸手摸到门边的开关拧亮了客厅里的灯,灯光照射下,程雅言将头埋在他胸前。
他想把程雅言的手从脖子上取下来,程雅言却把他搂得更紧。
“陆臻哥,别赶我走,就让我这样抱你一会,一会就好。”
程雅言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陆臻的心悬了起来,他便任由她抱着,半抱半拖地和她一起进了客厅,他顺手关上房门。
“雅言,你这么晚出来到底发生什么事,可不可以告诉我?”
程雅言的嗡声嗡气地说:“我爸让那个女人住进家里了,他还为了她打我。”接着她伤伤心心地哭了起来。
陆臻听得一头雾水,他把她轻轻往前一推,使她面对自己,程雅言的左右脸上各有五根红红的手指印,她的眼睛红红的,脸上犹有泪痕,她低垂着眼睫,陆臻的心开始疼痛,就算雅言一再惹他生气,他也舍不得下手打她,因为她是一个任性的需要关爱的孩子,但是程枫打她肯定是出于无奈,他想弄清楚原因。
“雅言,那个女人是谁?你爸为什么会打你?你把事情慢慢讲给我听。”
程雅言吸了一下鼻涕,她的喉咙里如塞着一团棉絮般难受,她撇了撇嘴竭力使自己能在讲述时不再哭泣,接着她清了清喉,抬眼看着陆臻,说道:“那个女人就是纪砚茹,她那个臭男人打伤了她,她就跑到家里来缠着我老爸,在我老爸面前演苦情戏,我知道她肯定还会向我老爸借钱去养活她那个赌鬼男人,我就撵她走,结果她又哭着对我老爸说我不认她那个妈,我老爸就……就打了我……我从小到大,老爸都舍不得动我一根手指头,可竟然……”
说着她又发出悲伤的哭声,她一边抹泪一边嚷,“我就不认她了,我就不认她是我妈,哪有这样的老妈?丢下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跑了之,到后来没钱了,才想起我了……我老爸怎么就那么没出息,被那个女人骗了一次又一次……”
陆臻的眼中流露出伤感来,他情不自禁地将程雅言拥在怀里,他再次为自己当初的热心后悔,他想温暖她,却没想到在纪砚茹那件事上却伤她最深。
“陆臻哥,你不要赶我走,小羽又不在家,我已经没地方可去了,求你让我在这里呆一个晚上,就一个晚上……”程雅言一边哭一边乞求。
“雅言……”陆臻停顿了一下,他似乎在思考后面的措辞。
“陆臻哥,我不会再说那些让你不开心的话了,我只住一晚,天一亮我就走。”
陆臻从胸膛里长吐出一口气,他低头看着怀里的程雅言,“雅言,我再也不赶你走了,你爱在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
程雅言说:“陆臻哥,你不要骗我。”
她抬起头看着陆臻,她发现陆臻的眼眸如水般温柔,她的思维变得混沌,她傻傻地说:“陆臻哥……”
陆臻低头吻去她脸上的泪,接着他咧嘴露出一抹温柔的笑,他轻声说:“就这样吧,雅言。”
然后那一夜,程雅言顶着十根红红的手指印在脸上还有泪痕的情况下,欢笑着看着陆臻,说着一些学校里的趣事,她对她所教的那班小孩子的劣行感到很气愤又很无奈,陆臻便告诉她,她应该去看《孙子兵法》,“雅言,那里面的计策很多呢,莫说对付几十个小孩子,就是让你打仗去攻城掠池也足够了。”
于是程雅言当真去书店里买来《孙子兵法》,她那埋头苦读的样子惹得陆臻哈哈大笑。闲暇时,陆臻牵着她的手在出租屋附近散步。白天上课,晚上和周末就能和陆臻在一起,躺在他的怀里听他讲笑话,那样美妙的日子使程雅言的眼中常常跳动着欢乐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