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97年夏天,一个炎热的午后。
叙述中,莫天京的回忆之旅,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
“不行!一天到晚你就知道出去疯,你看看你的学习成绩,还有脸出去?”
“妈,今天梁晓萌过生日呢,我们约好了去给她庆祝。”
“我说的话你是不是听不懂?给你两个选择,要不就去复习功课,要不就去练琴,除非下次考试你进了年级前五十名,否则一律免谈。”
一阵厉斥,从隔壁传了过来。
莫天京索然无味的合上了手里的书,微微叹了口气,一咕噜从床上坐了起来,趿拉着那双快要磨穿了底子的拖鞋,径直走到冰箱旁,拿出了早先冰好的白开水,紧紧咬住白瓷水杯的杯沿儿。
他所居住的是一栋老式的楼房,房子构造还停留在预制板的年代。这种结构的房子通常隔音都不怎么样,若是夜深人静时有人上下楼,即便脚步放得再轻,也依然会让一整栋楼的人辗转难眠,一颗困倦了的心会随着楼梯内的那个人起起伏伏。除了隔音差以外,这种房子还有很多其它特点,比如冬天冷,夏天热。
现在是夏季,也是房子展现它特点的大好时光。
家里窗户大敞四开,老旧的落地风扇也在勤勤恳恳摇着头,但集聚在屋子里的热空气仍是挥之不散,尽管莫天京光着大半个身子,仅穿着一条运动短裤,可浑身上下仍像是刚刚蒸过桑拿,又湿又黏。
不过,天气的炎热没让莫天京的心情变得糟糕,反而还十分惬意。
对于一个十四岁,马上就要升入初三的少年来说,进入了炎炎夏季,也就意味着进入了短暂的休息期——暑假。
今天是暑假第二天,难得偷的半日闲。
莫天京本打算在家放松一下被繁重的课业几乎要压垮的身心,却无来由的被一场与他无关的对话搅乱了惬意的心情,仿佛刚才挨了训斥的不是隔壁的罗甜甜,而是他。
此刻,莫天京矗立在桌前,两只手很自然的交叉在胸前,那支白瓷杯子被他紧紧咬着,遮蔽了大半个脸,只剩下紧锁的眉头,和眉头下的那双清亮的双眼。
沁凉的白水顺着他那两颗仿佛山涧巨石一般的门牙,慵懒的排着队,依次通过牙齿与杯壁之间的缝隙,直至进入到他的肚子里。
这是他喝水的习惯,一个不知不觉养成的怪毛病。
小的时候是为了好玩,用牙齿紧紧咬住杯子的沿儿,慢慢松开双手,仅用牙齿的力量咬住杯子,然后缓缓仰起脖子,让杯子里的水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通过自己的口腔、食道、胃等各种器官,待到水全部下了肚之后,饱饱的打个嗝儿,再舒爽无比的叹口气。
那时候,他的妈妈每每见到他这么喝水玩乐时,总是怒目圆睁,声色俱厉,用一种几乎是咆哮的口吻斥责他。
“你看看你,站没个站样,坐没个坐样,喝水也和人不一样,哪个孩子像你这么没溜儿?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孩子!”
仿佛他犯了天下之大不韪,那种口气和刚才罗甜甜的妈妈训斥她一样,不容争辩,没有商量,直接宣判死刑。
年幼的莫天京总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妈妈就不能像别的小朋友的妈妈一样,多一些耐心,少一些呵斥呢?心理虽这么想,但他却没有胆子当面和妈妈说。
起初,摄于母亲的威严,他只能无声的顺从,默默的放下水杯,耷拉着脑袋端坐到座位前,拿起一本连环画,没滋没味的看着,任妈妈的唾沫星子满屋子的飞溅。
后来,他渐渐的大了,个子也高了,抗议的方式也在无声无息间发生了转变,不再是默默的顺从,而是任你泰山崩于顶我自岿然不动。通俗的来讲就是,你说你的,我做我的,爱咋咋地。
久而久之,他的血液里滋长出了一种莫名的抗体,就像是久病服药的人体内所产生的药性抗体,不同的是,他体内的这种抗体有个鲜为人知的名字——叛逆。
那年夏天,莫天京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爸爸妈妈由于经商的原因,准备带着他一同南下,但却被十二岁的自己毫不犹豫的一口回绝,毅然决然的留在北方,和60多岁的奶奶一同生活。
父母临出发前,在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妈妈再一次的说出了想要带着他一同南下的想法,年少的莫天京眼神坚定,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说了声“不”。当时,这一声用尽了生命的呐喊几乎将候车厅里的广播都盖住了。说完之后,他就头也不回的跑出了大厅,最后还是奶奶草草的安顿父母几句之后,迈着两条一瘸一拐的腿去追自己。
想到这件事的时候,莫天京端着的水杯已经空了,那种肚子胀胀的感觉使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嗝儿,他抿着的嘴只留出了一条小缝儿,将体内的冷空气又缓缓的吁了出来,之前隔壁母女的争吵带给他的不快也随着这口气吐了出来,一下子舒服多了。
“要我是罗甜甜,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女人么!就得拿出符合自己身份的武器来!”
不知道从哪本书上看来的心得,莫天京理所当然的将其活学活用,心理不禁对刚才罗甜甜被斥责之后的沉默大为不满。
“哇~”
他心理的话音刚落,隔壁果然应时应景的传来了一声痛彻心扉的哭嚎。
莫天京听见哭声后眼睛一亮,极为满意的点了点头,“嗯!这就对了,所谓兵不厌诈,孺子可教也!”他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赶紧将手中的白瓷杯放在了桌子上,蹑手蹑脚的来到了自家窗前,竖起了耳朵,洗耳恭听后续情节。
“你个死丫头,让你看书,你却给我看这些个乱七八糟的,这些花里胡哨的明星是给你饭吃,还是给你钱花,啊?我叫你看,我叫你看……”
“妈,呜呜呜,我错了!你别撕了,这是和别人借的,你撕了我怎么还人家啊,呜呜呜……”
莫天京一怔,“原来罗甜甜哭的这一嗓子,不是奋起反抗,倒是委曲求全了!她的妈也这么暴力?”
“别人的?我管你谁的,我不仅要撕了,我还要烧了,我就看以后谁还敢借给你……”
正在此时,家里的电话响了,莫天京慌忙回过神跑过去接了起来。
“喂,是天京吧?”
“谁啊?”
“靠!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
“哦!小油条啊!怎么个意思呢?”
“你赶紧出来,哥们被砍了!”
“哦!正常!你被我砍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少废话!你快点过来!”
“在哪儿?被谁砍了?”
“咱们的根据地啊!今儿不知道从哪条缝儿蹦跶出个小子,太嚣张了,一个铜币已经挑了一游戏室的人了,你赶紧过来给哥们报仇,速度点,听见没有?”
“我不方便!”
“咦?莫天京你够兄弟不?这个时候你给我说不方便?”
“真的不方便!我奶奶还没有回来,我得在家看门!”
“得得得!你不就是要勒索我几个铜币么?开价吧!只要你帮兄弟报了仇,怎么着都行!”
莫天京连忙用手捂着话筒,前仰后附的笑了起来,直到笑的眼角飙泪,肚子生疼,他才大出了几口气,平复了心情,重新对着话筒。
“你小子运气好!你前脚一打电话,我奶奶后脚就进门了,这不,我刚才就是去开门了!这样吧,看在你这么诚恳的份儿上,我就答应你,至于报酬么,完了再说!”
“得!你快点啊!你要是赶不到那小子被砍之前过来,我的大仇报不了,你以后也别想着我再请你吃农大的冰棍儿了!”
“你猪啊!你先上去损他几句,激一激他,他保准不会走!”
“得!挂了啊!快点!”
挂了电话,莫天京揉了揉酸痛的双颊,喃喃道:“这个猪头!”随即,他进了里屋,朝着看电视的奶奶招呼了一声,便马不停蹄的夺门而出。
隔壁的屋子里,母女苦情大戏仍在上演,只是接电话的时候,莫天京没有跟进,所以后面的情节就不得而知了,出门的一瞬间,忽然罗甜甜母亲的大嗓门又飚出了一句,“你要是能有天京的学习成绩,你爱做什么我都不管!”
疾行奔跑的莫天京忽然一愣,嘴角不由自主的翘了起来,“其实罗妈妈也蛮可爱的嘛!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