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宁欢眼睛发红,呆呆的看着楠木菱花铜镜中的自己,不言不动,已是有半个时辰。
青玉有些担心的看了小姐一眼,然后和忧心忡忡的飞霜对视了一眼。适才夫人和大小姐送二小姐回来时,百般劝慰开解,她二人在一旁静候服侍,自然也知晓了事情的来由。
阿宁沉默半晌,忽的说道:“唉,谁叫我长得太美了呢,难怪老话说,自古红颜多薄命,你们说,是这个理吧?”
青玉瞥了小姐一眼,嘴角含笑。飞霜索性奉上个白眼:“小姐,还有一句话,是自古红颜多祸水呢。”
阿宁看着镜子中的飞霜,狠狠瞪了她一眼:“本小姐要是个男的,就先把你给祸害了,再卖到*院去,哼!”
飞霜做出惧怕的样子:“娘娘饶命,回去奴婢就把自己毒哑喽!”
青玉噗嗤一笑,阿宁嘴角一抽,哼笑一声,继而起身,打开包袱布,开始收拾一些细软物件。
飞霜和青玉交换一个眼色,两人眼中都有惊惧,小姐这是……
青玉心绪不宁,沉默片刻,开口说道:“小姐,您这是在收拾什么呀,让奴婢来吧。”
小姐看了青玉一眼,眼中秋波闪烁:“我说,咱们仨,不如趁夜私奔吧……”
飞霜呻吟一声,扶额说道:“小姐,一男一女,那才叫私奔!”
阿宁蓦地转过身来,眼眸亮的惊人:“管它的呢,我们一起逃离这里,远远的逃开,逃到天涯海角,逃到万径人踪灭处……”
青玉心下一沉,讷讷说道:“小姐..”
飞霜扯了扯青玉衣袖,迎着阿宁的目光,轻声说道:“我们听小姐的。”
看着飞霜坚定的目光,阿宁苦笑了一下,一时反倒沉默了起来。
她扫了一眼飞霜和青玉,轻叹口气,重新坐下。
良久,她才寂寥说道:“飞霜,你可真是个能看穿人心的小妖精呢……”
事到如今,她又怎么会轻易逃离京城,将这烂摊子,交给自己的爹娘来生受?
说到底,他们也是为了自己谋算后路而已。那个谢观涛,必定也是爹娘能想到的最佳人选了罢?
自己和那谢观涛,反正还未见过,说不定倒真能一见钟情,两厢情愿,三生盟定,四季发财……呃,最后一个不算。
想到此处,阿宁轻轻一笑。
假使无法一见倾心,似乎也不能怎样吧?
有些事,即便是……己所不欲,却仍须为之。
多想无益,事到如今,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天刚蒙蒙亮,一身青衣小帽的阿宁,就背着个包裹,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后门溜出方府。
沿着路面往南边走,在前门的北边,有一条东西向的小街面,名叫青坊胡同。
青坊胡同的末尾处,有一个小杂院,平房三四间,院子数丈见方,是最寻常不过的那种小宅子。此际,微微曙光之中,小院落默默显出些古旧凋敝的气象。
来到门前,阿宁略松了口气,忍不住伸手抹了一把额头,即便头上也没什么汗。
正在这时,宅内依稀传来婴儿啼哭声音,数声之后,却又很快平息下来。
阿宁略作思忖,秀眉轻蹙,片刻后,径直拿起门环,击打几下,没多久,门后响起一个年轻的声音。
“不知何方高人,光临寒舍?”
阿宁没好气的说道:“你家四姑奶奶。”
门吱呀一声开了,是个十四五岁的精干少年,眼中是惊喜之色:“堂主,你来了。”
话说着,他立马蹿到院中叫道:“麻利儿的,赶紧起身,堂主来了!”
一阵兵马扰攘,鼎沸喧哗之后,阿宁神气的看着自己手下这票精兵强将排成一列,整齐听令。
“开始点卯,小琴子,呃,不对,左护法!”那精干少年吼道。
“属下在!”一个小姑娘嘻嘻应道,少年瞪了她一眼,小姑娘吐吐舌尖,收敛了笑意。
“右护法!”少年继续叫道。
“属下在!”一个更小的瘌痢头男孩挺起胸膛,尖声应道。
“青龙堂主!”嗯,继续点名。
“属下在!”应声的是一个头发略微发黄的瘦弱男孩,声音虽然不大,听去却是硬邦邦的。
……
……
“启禀堂主,副堂主冯堃,左护法小琴子,右护法冯小虎,青龙令主阿飞全数到齐,请堂主训话。”个子瘦小的少年名叫冯堃,正是这群孩子中领头之人。
阿宁点点头,脸上浅浅笑着,显得莫测高深:“好,我聚义堂果然是兵强马壮,威震江湖!……冯堃,我有段日子没来,堂里是不是出了卧底啊?”
几个熊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冯堃一拍脑袋,连声应是,飞快的往里屋去了。
转眼间,冯堃抱着一个数月大的婴孩就出来了。
这还是襁褓中的孩子似是不耐被打扰,眼睛虽还紧紧闭着,嘴角一抽抽,就呜咽着挥动着小拳头,似是抗议,又象在撒娇。
阿宁看着这白嫩可爱的小宝宝,两眼晶亮,姿势略带生涩的抱过怀中,口里问道:“呀,这小卧底真招人喜欢啊,这孩子怎么来的?”一边说着,一边轻轻亲了一下宝宝的面颊。
不待冯堃答话,阿宁已经当先走进里屋:“外边风大,还是进屋说话罢。”
冯堃带着小琴子,小虎等弟妹跟在阿宁身后,一拥而入。
待众人坐定,冯堃这才说道:“宁姐,这小女孩儿也跟我们几个一样,是个苦命的。”
阿宁看了看冯堃,轻轻点头,却并未做声。
冯堃接着说道:“这孩子的两个脚各为六趾,估计她爹娘觉着不吉利,深夜里把她弃在胡同路口没人处,片言只语都没留下。我也是早起赶去药铺时,才发现这孩子孤零零躺在路边,当时哭得都快岔气了,声息小的跟猫叫似的。”
阿宁皱着秀眉,手中抱得更紧一些,襁褓中的女婴觉着不太舒服,睡眠中还动了动小手,以示不满。
小虎嘴快:“虎毒还不食子呢,要不是大哥发现得早,还不定这孩子会出啥事,这做父母的,也忒狠心。”瘌痢头男孩一边说着,脸上还露出苦大仇深的表情。
小琴子咬住下唇,虽不言语,却也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小虎接着说道:“要我说,怎么样都是自己的骨肉,况且这小闺女儿长得那么可人疼,六趾就六趾呗,有啥好折腾的呢?”
瘦弱的男孩,名叫阿飞,此时撇了一眼小虎:“以前我们村子里也有一个双手六指的姑娘,从小被人笑话,后来嫁人都不顺当,听老人们说,末了还是嫁给了一个鳏夫呢。”
小虎大声说道:“那又如何,难道多了两根手指,就低人一等了么?”
阿飞嘴角一抽:“小虎哥,又不是我说的,你跟我急眼个啥子劲儿?”话锋一转,阿飞也笑说道:“不过能遇到我们,也是这小妮子跟我们有缘分,所以把她留下来,也算是天意了,宁姐,你看呢?”
看着阿飞和其他几个孩子眼中的期盼之色,阿宁笑骂:“臭阿飞,就你一张小嘴能说会道,那么能说,赶明儿让你到天桥喝着风说书去……既是想让她留下,日后可不许欺负妹妹。”
众人一听,皆是喜形于色,点头不迭。
冯堃笑笑说道:“我们兄弟妹几个都是苦出身,流落京城,举目无亲,若非宁姐收留,只怕还不知要受多少苦呢,如今这安生日子得来不易,自然是会相互照应,有咱们一口吃的,就肯定有她一口吃的,宁姐您放心就是。”
却原来,正如冯堃所说,这四个孩子都是方宁欢过去几年所“捡到”的苦命孩子。
冯堃和冯小虎是徐州人氏,二人原是堂兄弟,只因家乡遭逢百年不遇的水患,家人俱皆亡故,万幸这兄弟二人被人一道救出,才得以逃出生天。
冯氏在京中也有故旧,所以兄弟二人一路乞讨,千里进京,就是想着能不能投靠亲故,却没曾想,好不容易一路颠沛,来到京城,却被人拒之门外。
兄弟二人就此流离街头,受尽白眼,可谓尝尽人情冷暖,世事炎凉。
而阿宁与这兄弟二人的相识,还要从两年前说起。
一日,阿宁从城外云仙观孤身一人回家。进得城来,她一路上左顾右盼,光顾着打量各种新鲜物件,没曾想,却被歹人盯上了。从明月桥头经过时,一个高大乞丐趁着阿宁不备,暗中偷去了钱袋,一旁目睹此事的冯堃看不过,当下就大声提醒阿宁。
阿宁也不是怕事之人,立时痛斥那偷钱的乞丐,围观的人也在一旁帮起腔来。那高大乞丐恼羞成怒,竟对阿宁辱骂推搡,冯堃和冯小虎年纪虽小,却也敢上前去,和众人一道拦阻那乞丐行凶。
高大乞丐见此情状,知道自己讨不了好儿,却因怀恨在心,觑人不备时,几下拳脚就将冯堃殴伤,致其倒地难起。
阿宁拦阻不及,却还是一把揪住这乞丐,要将其扭送官府推情问罪,奈何那等下作混子,三下五除二,就突出众人包围,拿着钱袋一溜烟的跑了。
事情因己而起,阿宁自然不能撒手不管,为冯堃延医问病也是应有之义。待得知这兄弟二人的悲惨身世,阿宁还跟着好一场伤心,难得的是,从此之后,她也将这两个孩子的去向放在了心上。
一番思量过后,阿宁将此事告知自己的姑姑方漱梅,但那云仙观也是女冠修道之所,自然不便收留二人。却好在方漱梅虽已出家,名下倒还有些产业,这座青坊胡同的小宅子,就是其中之一。
方漱梅为人爽利大气,闻听这对小兄弟的侠义行径之后,索性也就将这小宅子拿了出来,让二人住着,有了这个安身之所,也省去了他们颠沛流离之苦。
这正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之报各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