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望去,一个老态龙钟的黑衣老太太一手扼住阿宁的脖子,一边轻轻的咳嗽着,虽是满头白发,身形佝偻,但一双浑浊的眼睛,却仍不时闪烁精光,看得人心里发寒。
这时,血衣楼的众位好汉才发一声喊,手持兵刃聚拢上来。眼见自己的头领薛胜先是中箭负伤,继而被人踢倒在地,不由得躁动,几个领头的一声喊,已是舞动兵刃要杀上前来。
小官人浓眉轻皱,示意肖野和冯战暂先回撤。
地上的薛胜挣扎着起身,又怕又恨的偷着瞄了一眼那那老太太,大吼一声:“都给我住手!”
血衣楼杀手闻声,停下脚步,又面面相觑,随即看向薛胜,俱有不解之色。
薛胜恭恭敬敬的对这那老太太施了一礼,这才咬牙后退,在同伙的协力之下,折断箭羽,抽出箭身上药,期间怨恨目光,还不忘扫过小官人的俊秀面庞。
那黑衣老婆婆咳嗽了两声,见无人开口,这才轻声细语的说道:“大人,权当给老身一个面子,也是看在这如花似玉的小闺女面份上,就把那封信函拿出来吧。”一边说着,手上用力,阿宁已是满脸通红,气都透不过来了。
小官人面无表情的看了这老太婆一眼,虽是怒意填膺,但终究淡淡说道:“住手!”
抓着阿宁脖项的手略略松开,阿宁痛苦的咳嗽数声,前胸剧烈起伏,一双明眸已是春水盈漫,星光点点。
她轻轻看了俊挺硬朗的小官人一眼,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方才用计,想要逼得薛胜挪开兵刃,好为小官人他们抢得一丝进攻契机,确实也是兵行险着,不得已而为之,但谁知眼见就要得手,却不知哪里跑出来一个老虔婆,坏了这现成的好事。
小官人和阿宁迅速对视一眼,彼此心意已然明了。他微微一笑,看向那黑衣老太婆:“悬刃婆婆?”
那老婆婆忍不住又咳嗽两声,却是只言不发。
一旁的肖野仔细辨认,片刻之后,来到小官人身旁,在其耳边轻语数句。
小官人笑骂道:“悬刃婆婆十年前就已位列江湖中十大顶尖高手,也素有侠名,在这般前辈高人面前,何必行那偷偷摸摸,见不得人之举?”
正以手拿捏着阿宁脖项的悬刃婆婆老脸一红,只是这次,不再咳嗽,只是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小官人。
小官人嘻嘻一笑:“婆婆,我记得,您的嫡亲孙子好象是叫谢天宝,听说是谢家七代单传的小宝贝,如今也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和你手底下的这位小姑娘差不多年纪。不好好守着那孩子,可怎么放心一人出远门来呢?您老也是高寿了,若是有个什么不好,可当真是不好啊……”
悬刃婆婆冷笑一声:“若非为了天宝这孝顺孩子,我又何必一把年纪了,又再披挂上阵?”
小官人闻言一怔,讪讪笑道:“莫非有人竟敢太岁头上动土……”
悬刃婆婆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小官人目光一冷,看来这端王也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想必是设下陷阱,挟持了谢天宝,让悬刃婆婆为自己卖命。
小官人移开目光,眷恋的看了一眼西下的斜阳,那丹阳红艳如血,映衬着层云万里,关山千重,看去气势磅礴,壮美辽阔,宛如一幅美不胜收的宏大画卷。
他回过头来,凝神看了一眼阿宁,眼眸中仿佛闪耀着夕阳般的光芒,微微笑了笑,他看向悬刃婆婆,继而说道:“这封信函,确是端王结党营私,妄图串联谋反的铁证,婆婆今日若是定要取去,天下虽大,从今而后,谢氏已无安身之处,婆婆,还请三思……须知本官为的,并非是这破贼的功劳,平逆的封赏。唯一思及的,只是我大明万千百姓,自靖难之后,好不容易得些安稳的时日,若是因着某些逆臣叛谋而重入烽火乱世,不须多久,颠沛流离,饥民倒悬,必定又是一番千里白骨的景象。倘若当真如此,试问你我于心何忍?”
漫天余晖之中,这站得标枪样挺直的铮铮男儿,面上是豪迈果决的神色,但这番悲天悯人,沉声道来的话语,委实动人心魄,令人折服。
阿宁静静的看着他,脸上露出痴痴的神色,仿佛平生第一次遇见这个挺拔英武的男人……
此言一出,血衣楼的人俱都大惊失色,若非逼到绝路,这种破家灭族的泼天祸事,实在是没有几个敢往前揽的。离得远些的几个,已经暗暗挪动身形,想要往后逃走。
薛胜自然看到兄弟们的怨毒目光,只是他这番前来,虽是知晓内幕,也并未敢将详情告知众人,如今天机被小官人一语道破,自然也是有愧于心,但面上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只端详着小官人面容,似乎他脸上开出朵花来一般。
悬刃婆婆轻声说道:“无妨,老身自有去处。”言语之间,无限萧索。
定了定神之后,她又抬头说道:“大人何必如此固执,信函即便无法取回,端王要反,也一样会反……”
小官人忽的一笑:“那他为何定要如此执着,定要费尽思量,用尽心机,定要你等千里追踪,进而取回此信?此信牵涉另一员封疆大吏,此其一,他现在仍未有万全准备,此其二,至于其他想法,亦是不问可知……退一步来说,即便本官当真双手奉上这份信函,但本官业已查阅过此信,若无此如山铁证,只怕本官的言语,不能尽释他人质疑,本官的大好头颅,也会有更多人暗中觊觎!婆婆,你说呢?”
此言不虚。
悬刃婆婆轻轻一叹:“统领大人莫非以为,老身当真是老糊涂了?连你身中何种致命剧毒都看不出来?”她微微摇头,继而说道:“你小小年纪,就身居庙堂,殊为不易,况又身手出众,忠勇无双,实在可称得上是一代英杰,若非天宝他为人挟制,老身定不会与你为难。”
说完,又是重重一声叹息。
一旁的人,听到此处,已是错愕惊怒不已,但血衣楼的人,尤其是被小官人一箭射伤的薛胜,其诧异之中,却是不乏窃喜之意。
小官人嘴角上扬,那墨玉般的眼眸深深的看着已是惊骇欲绝的阿宁,眼神中,有着诉说不尽的温柔,但却并无半点笑意。
只因他的心,也和她一样痛。
对不起,阿宁,无法陪你走下去了。
阿宁眼前一黑,继而脑中一阵空白,致命剧毒?致命剧毒!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悬刃婆婆这话究竟什么意思?虽是不断的问自己,好象一点都不明白一样,但忽然之间,一阵慌乱涌上心头,期间夹杂着无限惊惧,这心中一时天一时地,一时风,一时雷,一时是他春风霁月般的温润笑容,一时又是这一路同行的走马灯般画面,历历在目,鲜活若生。
这一切,都没了么?
阿宁压下心中的不祥念头,拼命眨着眼睛,好容易才从晕眩中挣扎醒来。
不会!怎么会呢,看,他不是好好的站在那儿么?还是那般俊挺洒脱,还是那般英气勃勃,还是……
不会的!定是不会的!
一切都会好好的!
但是,望着他春风霁月般的温柔笑容,阿宁忽的鼻子一酸,也不知怎么的,眼中已是流下泪来,嘴巴张了张,待要开口,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之间,只有眼泪不断的流下,不断的流下,到得最后,已是哭得不能自已。
小官人笑着抿了抿嘴,然后右手削了一把冯战的后脑勺,左手再拍怕肖野的肩膀。二人虽是下属,却是如同兄弟手足,多次出生入死。此际,肖野已是红了眼眶,狠狠用衣袖拭泪。
反而是向来更跳脱飞扬些的冯战,此时只是眼眶含泪,手中的兵刃握得紧紧的,并未太多动容。自己这条命,这份前程,都是公子给的,先不论此前救了自己多少次,就是刚才,若不是公子爷搭救,只怕自己已经折在那对歹毒的师兄妹手底下了。
还有什么说的,无论如何,豁出这条命去,也要护得公子突出重围,求得一条活路!
小官人缓缓说道:“所以,我就更没有把这信函交给你的理由了。”
悬刃婆婆冷笑:“在你眼里,这小闺女的分量不够么?”瞟了一眼仍是哭得一塌糊涂的阿宁,她是半点不信的,毕竟在这红尘中打滚了那么久,小官人藏得再好,但看向阿宁时的眼神,也是决计骗她不过的。
小官人摇头说道:“不,恰恰相反,所以我才要告诉你实情,信函昨日已经差人暗中送回京城,你我都回天无力了。”
悬刃婆婆略皱皱眉,面上煞气隐现,片刻后才说道:“看来,让我来的人,还真是说对了。”
场中之人俱是不明所以,直到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拇指一挑,盒子应声而开,一颗银色药丸显露在众人面前。
“这是七心问情丹,服下此药,凡有七情六欲,引致心绪波动,脉搏异常,则此药药力立时发作,每日子时,午时定时发作,痛楚难当,逐日愈重,若是妄动功力,其亡更速,七天之后,心脉寸断,药石罔效。”
悬刃婆婆看了一眼这丸药,又瞥了一眼小官人:“服下这丸药,有一个好处,就是这药里的七心灵芝,恰好是无情丝唯一的解药,可解你眼下的燃眉之急,若是密信仍在你身上或左近,现在就好拿出来了。”
小官人挑了一下修长浓眉,笑意融融:“哦,有这等好事,为何不干脆让我无情丝毒发,继而来搜去密信?”
悬刃婆婆哼了一声:“今日起,我会随你返回京城,沿途追赶帮你送信之人。若是信函当真已经送出,回京的每条要道,都有端王的人把守,你的手下轻易翻不出天去,即便你的人当真成功将信送回京城,你也要回到京城,当堂作证,阐明此信乃系伪造,与你无关;若是信函实则并未送出,则有我在你身旁,你也休想将信函转手,且于七日之后,若无七心问情丹的解药,你仍是免不了驾鹤西游之厄,到时信函于我,不过是探囊取物事罢了。”无怨端王反复思量,终究认定生擒此子为上,现在看来,这番细密筹谋,确实值得。倘若有此人潜伏敌侧,暗中策应,何啻于猛虎添翼?
小官人微微低头,尚带一丝稚气的脸上却分外凝重,不复往日嬉笑面容。
若无林凤颜苦肉设计,岂能让小官人身中无情丝奇毒?又怎能拿下方宁欢作为人质,胁迫小官人就范?
倘若那封要命的信函当真已被小官人送出,无法交换,倒也无妨,只要小官人身中无情丝之毒,自可让他心甘情愿的服下这比无情丝更难解的剧毒。
只因设计之人明白小官人的性子,但凡有一丝可能的生机,他定会牢牢抓住。
那幕后之人,当真是好生阴毒的心计!也当真是看得分外分明!
阿宁绝望的看着小官人,下意识的不断摇头,尚未干涸的泪痕,又再不断被泪水****。
一旁的肖野满眼通红,怒气和恨意宛如实质,直指悬刃婆婆。明知她亦只是受制于人,不得不依照幕后之人意思行事,但心中的恚怒仍是难以压制。
冯战面上仍是不喜不怒,只是心中已抱定必死之念,只待小官人一声令下,则定是奋身向前,死而后已。
小官人静静的看着悬刃婆婆手中的锦盒,墨玉般的眼眸在夕阳晚晖映照之下,散发出深沉光芒,分外慑人。
今古恨,几千般,
只应离合是悲欢。
江头未是风波恶,
别有人间行路难
良久,小官人稍稍示意,悬刃婆婆略一反手,将锦盒抛掷过来。小官人未服下七心问情丹之前,阿宁仍是她手中筹码,她自然不愿稍有懈怠。
小官人打开锦盒,垂下眼帘,认真看了看这银色丹药。
自己中毒之后,丹田处真气运转凝滞,奇经八脉均有堵塞之象,大陵和少渊两处穴位,一如火烧,一如冰冻,眉心又现黑色悬针纹,正与师父所提到的无情丝毒发征兆一一吻合。
也罢,反正服下此药,也不会更坏了,还赚了六天的命。
但最重要的,还是要将阿宁救出去。
够了!
想到此处,他抬起头来,看了看正呆呆看着自己,还拼命流着眼泪的阿宁,虽然不复往日伶牙俐齿的机灵模样,但这傻兮兮的样子,却好似更惹人怜爱了呢。
想到这里,小官人面带愉快微笑,恶意的想道,也好,这样一来,这辈子,她最在意的人,最无法忘怀的人,还是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本公子了吧?
一边利落的将药丸丢到口中,他还向阿宁眨了眨右眼,气得阿宁小嘴一瘪,哭得越发伤怀。
小官人让肖野和冯战过来,低声吩咐两句,继而不理二人诧异神色,冯战犹不甘心,刚刚开口,却被小官人一个凌厉眼神制止住了。
看着冯战象个鹌鹑一样闭嘴,小官人这才施施然的向阿宁招招手:“阿宁,快过来吧,这双重毒药,我都服下了,你还不快过来探望探望我?”
阿宁含泪瞪了他一眼,旋即一挥手,打开悬刃婆婆一直捏着自己脖子的手,提起裙摆飞快跑了过来。
悬刃婆婆想了一想,倒也没有阻止二人。
却在此时,小官人一把拉住阿宁,高声喊道:“血衣楼的诸位好汉,且先别忙着走,在下还有一言相劝。”
几个已然转身,想要暗中开溜的血衣楼杀手,被叫破行止,只得僵着脸转过身来。
小官人紧紧攥着阿宁的手,一刻都不想松开,但他面上露出可恶笑容,对着悬刃婆婆说道:“婆婆,麻烦你告诉我一声,要是到时追上了我派去送信的手下,可会与我七心问情丹的解药?”
悬刃婆婆踌躇一下,并未立时开口。
但小官人不待她开口答复,已经立时大声向血衣楼中人说道:“呵呵,你们知道了这许多绝密内情,她又怎会放过。我何等身份,她都不肯饶我,更别提你们了,还不快跑!”
这中间的道理一想就明,小官人话音未落,数十个血衣楼众人,已经轰的一声,三五个一拨的向四面八方逃散开去。他们也是经验丰富,闯荡江湖多年的顶尖杀手,自然知道,假如全都聚到一起来拼斗,逃命的机会是最为渺茫,但假如完全四散逃脱,恐怕也是难有生机,只有这样三五个亲近些的人一同逃窜,组团力拼,才可能保有一搏之力。
悬刃婆婆原想解决了小官人之后,再连同薛胜,暗中下手,清除掉所有在场的血衣楼杀手,但眼看此刻众人纷纷四散逃逸,就连薛胜也奋不顾身的逃得一马当先。她恶狠狠的瞪了小官人一眼,知道他身中奇毒,倒也不惧他逃走,先自顾去追杀那些血衣楼杀手去了。
这悬刃婆婆一身功夫,并非浪得虚名,几个纵跃间,手里的兵刃和暗器之下,已经取了七八条人命。
正在此刻,小官人面容一肃,冷声下令:“跑!”
肖野和冯战与小官人多年并肩作战,彼此心意相通,何况小官人此前已经低声交待过二人,此刻听闻小官人之令,肖野一扯冯战,二人俱都使出轻功,腾身跃上骏马,继而向着来时北面飞驰而去。
那边悬刃婆婆眼尖,已是瞥到两匹骏马逃离此处,立时心急如焚,正要分辨是谁逃走时,却又被两个以命相搏的血衣楼杀手缠住,一时脱不开身,只能咬牙,奋力用出手中绝招,将这两个杀手解决后再转身去追赶。
但她刚提着手中短剑,一转身时,三支箭矢已是呈品字形破空而来,转瞬已到面前!
伴随着三枚箭矢而来的,还有小官人一声大喊:“婆婆,待我助您一臂之力!”
悬刃婆婆惊怒交加,眼见这箭矢来势迅猛,只能强行运转真气,腰身一拧,一招鹊桥仙,已是老腰急坠,仰身躺倒,只求避过最要害处的箭矢。
只听得嗖的一声,往首级处去的箭矢已经落空飞到远处,同时噗噗两声,悬刃婆婆的大腿和右腹已是各中一箭,悬刃婆婆本身就强运真气,带动身形,此际又身中两箭,护身功力已是猛然一滞,继而倒攻心脉,啊了一声,两口鲜血接连喷出。
远处小官人待要再行射箭,却见悬刃婆婆再次行功,将两枚箭矢用力拔出,一边撕布包扎止血,一边面带怨毒之色,凶狠咬牙的看向自己。
小官人扬了扬眉,低声对阿宁说道:“好可惜啊,是不是?”
阿宁此时手足无措,这霎时之间,惊变陡起,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动作。
小官人微微一笑,低下身子,背起阿宁,飞身上马,驾着逍遥,向着西面的森林疾驰而去。
悬刃婆婆怒哼一声,没过多久,也运起轻功,飞快跃上了拉车的一匹马,斩断马缰后,向小官人追去。
不顾身后杀机凛冽,小官人在马上还对着阿宁喋喋不休,不忘自夸。
“你说,老妖婆想要的是我,我让小五他俩儿同时离开,那老妖婆无暇同时追赶,是不是就救了他们性命,万一他们遇到援兵,是不是又可以回来救我们,仔细回味一下,当真是两全其美之计,再不济,也能救得了至少两人的性命……”
“还有,林凤颜和她的傻蛋师兄也被我一同解决了,幸亏我反应机敏,这才识破这毒妇奸计,是不是很厉害,快夸我!……虽然中了她一记毒针,但小爷我也报了大仇,没什么遗憾之处了,对吧,阿宁?”
阿宁一味的沉默,她紧紧搂住他结实的劲腰,不顾矜持的贴住他的后背,却只觉他的身子越来越冷,不由得心中惶惑惊恐,丝毫不敢松开,只怕一旦松开,他就如同阳光下最美好的泡沫般,永无挽回余地的消散离去。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犹如一柄柄利刀叱咤出鞘,路边景致不及细看已经抛在身后,好似刹那间就已过尽千帆,远不可追。
夕阳渐渐坠入前面的山中。
她将脸紧贴着他厚实的背,眼泪终究再次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