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碳和铁这两种化学元素,以利亚。人类以碳为生命的基础,而机器人则是铁。如果有一种文明,是在平等且并行的基础上,结合人类和机器人的精华,就很适合用‘碳/铁’这个简称。”
“怎么写?中间加一条直线吗?”
“不,以利亚,中间加一条斜线比较合适,这象征了既非碳亦非铁,而是两者不分先后的混合体。”
贝莱惊觉自己竟然听得津津有味,不禁感到很矛盾。关于外围世界的历史,地球上的正规教育皆以所谓的‘大叛乱’为分水岭,对于外围世界独立之后的历史和社会结构,地球的课本几乎一律只字不提。没错,在那些通俗小说中,不乏外围世界的种种人物,例如造访地球的大君(一律性情暴躁、行为乖张)、美丽的女继承人(总是被地球男子的魅力征服,坠入情网无法自拔),以及狂妄的太空族反派(行事邪恶无比,最后一定被打败),不过,这些故事其实毫无存在价值,因为它们违背了一项最基本、最广为人知的事实:太空族从不进入大城,太空族女性则是根本不曾造访地球。
有生以来,贝莱首度冒出一种古怪的好奇心:太空族的真实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花了一点力气,才将思绪拉回原来的方向。“我想我明白了你要推出什么结论。你们的萨顿博士从一个崭新的、大有可为的角度出发,探讨如何解决让地球接受碳/铁文明这个问题。而我们的保守分子,也就是自称怀古人士那批人,对此则深感不安,他们生怕博士会成功,所以便先下杀手。由于有这个动机存在,使得这宗谋杀案很可能是有组织的图谋,而并非孤立的暴力事件。对吗?”
“没错,我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以利亚。”
贝莱意味深长地悄悄吹了一声口哨。他用长长的手指轻敲桌面,然后摇了摇头。“站不住脚,完全站不住脚。”
“抱歉,我不了解你的意思。”
“我试着想象事发的经过:一个地球人走进太空城,走向萨顿博士,用手铳轰了他,然后走了出来。但我就是想不通,太空城的入口当然有警卫把守。”
机·丹尼尔点了点头。“我想比较保险的说法是:没有任何地球人能够非法通过那个入口。”
“那你还能推出哪门子结论呢?”
“如果那个入口是纽约大城进入太空城的唯一通道,以利亚,那么我们的确无法推出什么合理的结论。”
贝莱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搭档。“你把我弄糊涂了,那个入口正是两地之间唯一的通路。”
“应该说是唯一的直接通路。”机·丹尼尔等了一下,然后说:“你还是没听懂我的意思,是不是?”
“是的,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好吧,你若不介意的话,让我试着仔细解释一下。可否借我一张纸和一只电笔?谢谢。看好了,以利亚伙伴,我先画一个大圆,注明是‘纽约大城’,接着,我再画一个和它相切的小圆,注明是‘太空城’,最后,我在两者的交会处画一个箭头,注明是‘关卡’。现在你看看,没有其他的通路吗?”
贝莱说:“当然没有,没有任何其他通路。”
“就某方面而言,”机器人说,“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讲。你的这种反应,完全符合我脑中的地球人思考模式。注意,那关卡只是两地之间唯一的直接通路,因为无论纽约或太空城,四面八方都和乡间相邻,一个地球人大可从某个出口离开大城,经过乡间走到太空城,而不会被任何关卡阻挡。”
贝莱用舌尖抵着上唇好一阵子,然后才开口:“经过乡间?”
“是的。”
“经过乡间!一个人?”
“有何不可?”
“步行?”
“毫无疑问是采取步行,这样被侦测到的机会最小。谋杀是当天早上发生的,凶手无疑在黎明前几小时就上路了。”
“不可能!大城里没有任何人会这么做。一个人离开大城?”
“没错,在通常的情况下,这似乎是不可能的。这点我们太空族也知道,而这正是我们只警戒那个入口的原因。即使在当年那场大暴动中,你们的人也仅仅攻击那个保护入口的关卡,没有任何人离开过大城。”
“嗯,所以呢?”
“我们现在碰到的却是一个非常状况。这回,并非一群暴民循着阻力最小的路线发动盲目攻击,而是一个小团体,在精心策划下,攻向一处毫无防范的地点。而这就解释了,如你所说,为何有个地球人能够进入太空城,走向行凶目标并将他杀害,然后从容离去。那凶手充分利用了我方的保安盲点。”
贝莱摇了摇头。“太不可能了。你们可曾针对这个理论做过任何调查?”
“我们做过,比方说,你们的警察局长几乎撞见了这桩谋杀案……”
“我知道,他告诉过我。”
“这一点,以利亚,再次说明行凶时间掌握得分秒不差。你们的局长和萨顿博士有过合作关系,而现在,萨顿博士打算派出像我这样的机器人渗透到你们的社会,在这项计划中,他这个地球人正是博士心目中的内应。他们约好当天早上碰面,就是要讨论这件事。当然,那项计划因谋杀案而停摆了,至少暂时如此。此外,由于案发当时,你们的警察局长刚好在太空城,所以对地球当局而言,整件事变得更尴尬、更棘手,而我方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言归正传,其实我要讲的是,当时我们就对你们局长说:‘凶手一定是从乡间进入太空城的’,而他的反应和你一样,直呼‘不可能’或‘不可思议’。当然,那时他相当心慌意乱,或许正是这个缘故,他难以看出这个关键。即便如此,我们还是硬要他立刻调查这种可能性。”
贝莱想起局长那天跌破了眼镜,但即使脑海中的画面那么严肃,他的嘴角还是抽动了一下。可怜的朱里斯!没错,他当时的确心慌意乱。可是,他当然无法对那些高傲的太空族解释自己的困境,因为地球人不像他们那样经过基因筛选,生理缺陷在所难免,他们却总是因此百般鄙视地球人。堂堂的朱里斯·恩德比局长可丢不起这个颜面,因此绝对不能解释。嗯,在某些方面,地球人必须一致对外,所以这机器人休想从我贝莱口中获悉局长视力不佳。
机·丹尼尔继续说:“于是,大城的出口彻头彻尾被清查了一遍,一个也没遗漏。你知道总共有多少出口吗,以利亚?”
贝莱摇了摇头,然后放胆一猜:“二十个?”
“五百零二个。”
“什么?”
“起初还更多,这五百零二个都是目前还能运作的。你们的大城一直在慢慢成长,以利亚,早年它曾暴露在阳光下,人们可以自由来往大城和乡间。”
“当然,我知道。”
“好,在大城刚被围起来的时候,曾留下了许多出口。而到了现在,还剩下五百零二个,其他的或是被新建筑掩盖,或是直接堵死了。当然,空运的出入口都还没有计算在内。”
“嗯,那些出口能否提供什么线索?”
“完全没希望。它们全部无人看守,我们找不到负责的官员,也没有任何官员认为那些出口归他管辖,仿佛根本无人知晓它们的存在。人人可以随兴在任何时间从任何一个出口走出去,然后随时可以回来,永远不可能被侦测到。”
“还有其他线索吗?我想凶器也不见了吧。”
“喔,对。”
“这方面有任何进展吗?”
“没有。我们对太空城的周围做过地毯式调查,那些照顾蔬菜农场的机器人不太可能成为目击者,它们和农场的自动机器相差无几,几乎不具人形。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的机器人,更别提人类了。”
“哎呀,接下来呢?”
“目前为止,太空城这端一无所获,所以我们即将把箭头转向纽约大城。我们有责任追查所有可能的恐怖组织,一一过滤所有的异议团体……”
“你们打算花多少时间?”贝莱插嘴问道。
“若有可能,越少越好;若有必要,多多益善。”
“真是一滩浑水,”贝莱语重心长地说,“我多么希望你还另有搭档。”
“没有了,”机·丹尼尔说,“局长对你的忠诚和能力都赞誉有加。”
“他可真看得起我。”贝莱自我解嘲,然后想到:可怜的朱里斯,觉得有愧于我,所以拼命试图补偿。
“我们并非完全仰赖他的推荐。”机·丹尼尔说,“我们还调查过你的纪录。你在警局里,曾经公开发言反对使用机器人。”
“哦?你又不以为然吗?”
“一点也不会。你的意见显然只是个人意见而已,但这件事使得我们必须非常仔细地研究你的心理档案。我们发现虽然你极其讨厌机字头的,然而,如果你认为那是职责所在,你还是会愿意和机器人共事。你具有非比寻常的忠诚度,以及对正统权威的高度尊重,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恩德比局长对你的评价十分中肯。”
“关于我的反机器人情绪,你个人没有反感吗?”
机·丹尼尔说:“如果不会妨碍你我的合作,不会妨碍你协助我完成调查,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贝莱觉得无言以对,只好以挑衅的口吻说:“好吧,如果说我通过了测试,那么你呢?你又怎么有资格担任警探?”
“我不了解你的意思。”
“你的原始设计将你定位为一具人形的情报搜集机,专门替太空族记录人类的生活方式。”
“情报搜集?那正是调查员的基本素养,不是吗?”
“基本素养,或许。但整体而言,还差得远呢。”
“没错,所以我的线路还经过最后的调整。”
“我很想听听其中的细节,丹尼尔。”
“简单得很,在我的‘动机库’里加入一项特别强烈的驱力:对正义的渴望。”
“正义!”贝莱大叫一声。他挂在脸上的嘲讽随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打死也不相信的神情。
不料这时,坐在椅子上的机·丹尼尔迅速转身,瞪着大门说:“外面有人。”
的确没错。大门随即打开,洁西走了进来,只见她双唇紧抿,脸色苍白。
贝莱吓了一跳。“啊,洁西!出了什么事?”
她站在那里,刻意避开他的目光。“很抱歉,我不得不……”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班特莱呢?”
“他今晚住青年馆。”
贝莱说:“为什么?我没叫你那样安排。”
“你说你的搭档今晚会住这里,我觉得他应该睡班特莱的房间。”
机·丹尼尔说:“没有这个必要,洁西。”
洁西扬起目光望向机·丹尼尔的脸庞,而且看得十分专注。
贝莱则低头望着自己的指尖,对于即将发生的事充满无力感。接下来的短暂沉默,像是一股无形的力量,紧压着他的耳膜,然后,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透过一层层的胶膜,传来了他妻子的声音:“我认为你是机器人,丹尼尔。”
机·丹尼尔镇定如常地答道:“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