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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卡萨德滑下武器的安全栓,飞快地朝前走去,他的长腿迈着大步。那一刻,他宁愿放弃自己的一切,只要能够接上一个侦察卫星,只要能让自己的战术频道变得完整,千万不要再在这样七零八落的情况下处理如此片面的景象。他穿着紧致装甲耸了耸肩,继续前进。

布劳恩·拉米亚几乎没法自行走完距离翡翠茔的最后十五米。风力累积,已经成了狂风,而且还在逐渐增强,推挤着她一路前行,有两次她都脚下失足一头栽进沙里。现在,真正的电闪雷鸣开始发作,巨大的光带突然爆发,劈裂了天空,照亮了前头发光的墓冢。她确信在这样的情况下,营地中不可能还有人睡得着,于是两次试图呼叫霍伊特、卡萨德或者其他人,但她的通信志和植入物回馈给她的只是静电噪音,它们的宽频波段上也只有杂乱不清的声音。第二次跌倒之后,拉米亚跪在地上朝前看去;自从隐约瞥见他朝入口移动以来,再也没看见霍伊特的影子。

拉米亚抓紧她父亲的自动手枪,站起身,决定在狂风的推搡中走完最后的几米。她在入口处的半圆前停了一会儿。

不知是由于沙暴和静电反应的作用,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翡翠茔现在闪着明亮的胆汁状绿光,沙丘也被微微染上了这种颜色,使得她的手腕和双手看起来像是从墓里挖出来的东西。拉米亚最后试了试,试图在通信志上和谁取得联系,未果,然后她走进了墓冢。

身属具有一千两百年历史的耶稣会的雷纳·霍伊特神父,佩森新梵蒂冈居民,教皇乌尔班十六世陛下忠诚的奴仆,正在口吐下流之词。

霍伊特迷路了,他全身疼痛难忍。翡翠茔入口附近的宽阔房间现已变得相当狭窄,走廊总是弯弯绕绕,最后又回到出发的地点。现在,霍伊特神父已经迷失在了一系列地下墓穴之间,在发着绿光的墙壁间游荡。先前他们在这座墓穴中探过险,他自己还有一份地图,不过忘了带,可是他却不记得有发现或提到过这样一个迷宫。自己加上保罗·杜雷的疼痛,自从毕库拉部落在他身上植入了两个十字形就一直伴随着他,现在以前所未有的烈度威胁着他,他都快要被逼疯了。

走廊再次变得狭窄。雷纳·霍伊特高声尖叫,且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尖叫,也没有意识到他所叫出的话语——自从他告别童年时代起就再也没用过这些词。他想要解脱。从痛苦中解脱。从背上背负着的十字形线虫里杜雷神父的DNA、人格……杜雷的灵魂……这些重担下解脱。从自己胸膛上十字形承载的邪恶重生这个可怕的诅咒下解脱。

但是哪怕霍伊特在尖叫,他也知道不应由已死的毕库拉为他的痛苦承咎;殖民者迷失的部落,从他们自己的十字形中重生,世世代代,最后全都变成了傻子,纯粹成了传递他们自己DNA和身上线虫DNA的载体,他们都是神父……伯劳的神父。

耶稣会的霍伊特神父带着一小瓶受过教皇陛下祝福的圣水,一份在隆重的大弥撒受过圣点的圣餐,还有一份基督教驱魔的古老经卷。这些东西现在都被遗忘了,封在他斗篷口袋里的一个有机玻璃圆瓶中。

霍伊特跌跌绊绊地撞在一面墙上,再次尖叫起来。疼痛现在成了一股无法描述的力量,就算是他刚刚在十五分钟以前注射的满剂量超级吗啡,对它也无济于事。霍伊特神父尖叫着,往衣服上乱抓,撕开了厚重的斗篷、黑色上衣和神父领、短裤、衬衫,然后是贴身内衣,最后他赤身裸体,在痛苦和寒冷中瑟瑟发抖。翡翠茔的走廊熠熠生辉,他对着夜幕,高声叫喊着污言秽语。

他又跌跌绊绊往前走,找到了入口,然后爬进了一间房间,那房间比他记忆中所探查到的所有房间都大。光秃秃、半透明的四面墙壁矗立在空旷的房间中,各有三十米高。霍伊特脚下一软,趴在地上,他朝下看去,发现地板已经变得几乎透明。他正望着地板薄膜下一条垂直的深井;那口深井径直垂下,距地面大约一公里的地方正熊熊燃烧。房间充满了身下遥远火光照射而来的橘红色律动。

霍伊特翻身侧躺,放声大笑。如果这是某人为他召集出的一幅地狱图景,那这人就大错特错了。霍伊特对地狱的看法是触知性的;它是体内不停迁移的痛苦,像是参差不齐的金属线划过他的血管和内脏。地狱是关于那些阿马加斯特贫民窟中将要饿死的孩童的记忆,是那些想把男孩派到殖民战场上送死的政客脸上的笑容。地狱是想到在他的生命里,或是在杜雷的生命里,耶稣教会灭亡的时候,它最后的信仰者只剩下少数几个年老的男女,他们全数坐在一起也只能填满佩森大教堂的几排长椅。地狱,是心口带着令人嫌恶地搏动着的温暖十字形;是带着此种邪恶,念祷清晨弥撒时的虚伪。

一阵热空气突然涌入,霍伊特看见地板有一部分滑开,显出一扇活板门,可以从中到达下面的深井。房间里充满了硫黄的臭味。霍伊特不禁嗤笑这样的陈腐手法,但是仅几秒间,嗤笑就变为了抽泣。他现在双膝跪地,用染血的指甲挖着他胸膛和背上的两个十字形。十字形的伤痕似乎在红光下微微发光。霍伊特听见身下火苗熊熊燃烧的声音。

“霍伊特!”

他一面抽泣一面转过身,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拉米亚!她的目光越过他,朝他身后看去,手中举起一把古老的手枪。双眼睁得大大的。

霍伊特神父感受到了身后的热量,听到隆隆的咆哮,像是远处火炉传来的声音,但是在那声音之上,他突然听到了石头上金属的滑动和摩擦之声。脚步声。霍伊特依然抓着胸前沾满血迹的伤痕,转过身,膝盖在地板上擦破了皮。

他先看到的是影子:十米高的锐角、荆棘、刀刃……铁管般的双腿,在膝盖和脚踝处有拢成圆形的曲剑刀刃。然后,在热光和黑影的搏动之中,霍伊特看见了双眼。千面体……一千面……红得煞眼的激光从红宝石双球体间发射而来,其下是钢铁荆棘的领口和水银的胸膛,反射着火焰和阴影……

布劳恩·拉米亚正举着她父亲的手枪开火。清脆的响亮之声不断回荡,在火炉的怒吼声中显得软弱无力。

雷纳·霍伊特神父转身面对着她,他举起一只手。“不,不要!”他尖叫道,“它会满足一个愿望!我得向它……”

伯劳,刚才还在那里——五米远的地方——突然出现在了这里,距离霍伊特只有一臂之遥。拉米亚停止了射击。霍伊特抬头往上看去,看见自己的影子倒映在这怪物被火擦亮的铬金胄甲上……但那一刻,他在伯劳的眼睛里也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但转瞬即逝,与此同时,伯劳也不见了。霍伊特缓缓举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头,几乎是昏头昏脑地,他眼看着瀑布般流淌的鲜红液体,覆盖了他的手掌、他的胸膛、十字形、他的腹部……

他转身面对着门口,看见拉米亚依然瞪着眼睛,眼神中依然充满恐惧和惊吓,但不是因为伯劳,而是因为他,耶稣会的雷纳·霍伊特神父。在那一刻,他意识到痛苦已经褪去了,他张嘴想要说话,但是出来的,只是更多的鲜红液体,像是红色的间歇喷泉。霍伊特又朝身下看去,第一次注意到自己全身赤裸,他看着鲜血从他的下巴和胸膛滴落,如暴雨般滴落到现已变得黑暗的地面,他看着鲜血喷涌而出,像是有人弄翻了一桶红颜料,然后他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脸部朝下坠入身下遥远……遥不可及的……地面。

戴安娜·弗洛梅的身体真是美容科学和基艺技术所能产生的极致。一觉醒来,我在床上躺了片刻,欣赏着她的身体:她转身背对着我,背部、臀部和双肋经典的曲线比欧几里得所发现的任何几何形状都要美丽且摄人心魄,在背部下方,那令人心驰神荡的圆润的乳白色臀部之上,能看见两个凹窝,丰满的大腿以柔和的角度相交,从后面看来竟比任何男子形体所能呈现的要更为性感和结实。

戴安娜女士正酣然而眠,或者是在装睡。我们的衣服乱七八糟地扔在一张宽大的绿色地毯上。光线很模糊,带着淡淡的洋红和蓝色,从宽阔的窗户涌入,透过其间能看见灰色和金色的树冠。身旁、身下,还有我们乱扔的衣服上方散乱地摆着好几大张绘图纸。我朝左侧过身子,拾起一张纸,看见上面匆忙而潦草画就的乳房、大腿和匆匆改画的手臂,一张没有五官的脸。要在酒醉且被勾引的情况下写生,从来都不是高质艺术的准则。

我呻吟了一声,翻身仰面躺下,研究起头顶二十英尺之上天花板上的刻纹蔓叶装饰。如果睡在我身边的女人是芬妮,我将永远也不愿离开。可事实并非如此,于是我从被子下滑出,找到我的通信志,注意到现在已经是鲸逖中心的清晨——我与首席执行官的预约已经过了十四小时——于是我匆匆跑到浴室寻找治疗宿醉的药丸。

戴安娜女士的药箱里有好几种药品可选。除了常见的阿司匹林和内啡肽,我发现还有兴奋剂和安定药、闪回注射器、催情真皮、分路雷管、大麻吸入器、非许可烟草香烟,还有上百种不太容易辨认的药物。我找到一个玻璃杯,强迫自己吞下了两颗速醒药丸,几秒内,我便马上感到恶心和头痛都消失了。

回到房间的时候,戴安娜女士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依然没有穿衣服。我笑了一下,然后看见东门口有两个男人。两人都不是她的丈夫,虽然都跟他一样强壮,而且和他是一个类型,脖子短,拳头像铁锤,下巴黝黑,不过这些特性在何蒙德·弗洛梅身上演绎到了极致。

我确信,在人类历史的漫长发展中,会有一些这样的男人,当他们意外全身赤裸地站在两名穿得严严实实、或许心怀叵测的陌生人面前时,面对这样的对手,可以毫不畏缩,没有想要遮掩自己的阳具弓起身的冲动,也不会感到自己全无防备、处于劣势……但我不是那种男人。

我弓起身,遮住我的腹股沟,朝浴室一步步退去,嘴里说道:“什么……谁……?”我朝戴安娜·弗洛梅看去,希望她能给我一个解释,但我看见的是她脸上挂着的笑容……那笑容正和我第一次从她双眼中看见的残忍一模一样。

“抓住他。快!”片刻前还是我爱人的女人命令道。

我及时冲进浴室,伸手去抓手控开关,想把门关上,但两个人中离我较近的那个已经立刻来到我面前,抓住了我,把我推回卧室,然后把我扔给了他的搭档。这两人都是从卢瑟斯或者同等高重力的星球来的,或者他们特意只吃类固醇食物,生活在参孙密室里,因为他们把我扔来扔去,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他们的身材有多魁梧,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我虽然曾当过校园斗士(时间很短),但我的人生……关于我人生的记忆……很少出现暴力的场景,特别是我在一场混战中获胜了之后,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得更少了。我朝这两个拿我当猴耍以自娱的人看了一眼,立即发现他们就是那种人们会从书上读到却不太会相信他们存在的人——他们把别人骨头折断、鼻子揍扁,或者是膝骨击裂时,心中产生的愧疚感程度,还不及我扔掉一支有瑕疵的触控笔。

“快些。”戴安娜又咝咝地命令着。

我彻底接入数据网、房间的记忆、戴安娜的通信志纽带、这两个受雇暴徒和信息世界纤细的联系……现在我已经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这里是弗洛梅的乡间庄园,距离派尔首都六百公里远,位于经过环境改造的复兴之二农业带……也清楚地知道了这些暴徒是何人:德斌·法鲁斯和赫米特·郭马,天国之门擦洗工联盟的工厂安保人员……却不明白为什么其中一人要坐在我身上,用膝盖抵着我的腰背部,而另一个要用他的鞋跟猛踩我的通信志,然后把一副渗透性箍带套上我的手腕,套上我的手臂……

我听见咝咝声,心里放松下来。

“你是谁?”

“约瑟夫·赛文。”

“那是你的真实姓名吗?”

“不是。”我感觉到吐真剂的效用,也知道只需走开,步回数据网,或是完全退回内核,就可以打乱他们的计划。但是那也就意味着,我的身体会听任提问者摆布。所以我选择了留在那儿。虽然闭着双眼,我还是听出了下一句话出自谁之口。

“你到底是谁?”戴安娜·弗洛梅问道。

我叹了口气。要真正诚实地回答这个问题可真不容易。“约翰·济慈。”最终我这么说。他们一片沉默,我知道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那可能意味着什么吗?我自问道。我曾经预言说声名将如“水上书”。虽然我动弹不得,也无法睁眼,但要完全接入数据网,跟随这帮暴徒的存取向量还是没有问题的。公共档案向他们提供的名单上列出了八百个约翰·济慈,诗人的名字也是其中之一,但他们似乎对一个九百年前已经死去的人没有多大兴趣。

“你为谁工作?”这是何蒙德·弗洛梅的声音。不知怎的,对此我只是略微有一点惊讶。

“没人雇我。”

他们交头接耳了一番,语声产生的微弱多普勒效应随之改变。“他能忍得住药物作用?”

“没人耐得过,”戴安娜说道,“药物起效的时候,他们甚至会寻死,但没人能耐得住。”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何蒙德问道,“悦石怎么会在战争前夕带一个无名小卒进议会?”

“我说,他听得见你说话。”另一个人的声音说道——是那两个暴徒之一。

“没关系,”戴安娜说道,“反正审讯完,他也活不了。”然后她的声音再次传来,直接冲着我。“为什么首席执行官要邀请你去议会……约翰?”

“我不确定。可能是想得到点关于朝圣者的消息。”

“什么朝圣者,约翰?”

“伯劳朝圣者。”

有人想要说话。“嘘。”戴安娜·弗洛梅喝止道。然后她再次问:“是那些在海伯利安上的伯劳朝圣者吗,约翰?”

“是的。”

“那场朝圣现在还在进行?”

“是的。”

“那为什么悦石要问你呢,约翰?”

“我能梦见他们。”

传来一阵厌烦的声音。何蒙德说道:“他疯了。用了吐真剂,居然还不知道自己是谁,现在又跟我们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干脆把他了结了,然后——”

“闭嘴,”戴安娜女士说道,“悦石可没疯。是她邀请了他,记得吗?约翰,你说你能梦见他们,是什么意思?”

“我能梦见第一个济慈重建人格的感觉。”我回答道。声音很低沉,就像是在说梦话。“他们谋杀他的肉体的时候,他把自己的意识通过物理连接接入了其中一个朝圣者,现在他就在他们的微网中游荡。不知怎的,他的所知所感就进入了我的梦境。或许,我的行动也进入了他的梦境,但我不得而知。”

“疯了。”何蒙德说道。

“不,不。”戴安娜女士说道。她的声音充满了紧张感,几乎是有些惊愕。

“约翰,你是个赛伯人吧?”

“对。”

“噢,老天爷。”戴安娜女士说道。

“赛伯人是什么东西?”一个暴徒说道。他的音调很尖,音色听起来像是个女人。

有一阵子没人说话,然后戴安娜开口了。“笨蛋。赛伯人就是内核创造的人类模拟体。上个世纪他们被宣布非法以前,曾经有一部分在顾问理事会任过职。”

“就像是机器人那种东西?”另一个暴徒问道。

“闭嘴。”何蒙德说。

“不是,”戴安娜回答道,“赛伯人在基因上是无可挑剔的,他们是以旧地人类的DNA为蓝本重建的身体。你所需要的只是一块骨头……一绺头发……约翰,你能听到我说话吗?约翰?”

“能。”

“约翰,你是个赛伯人……那你知道自己的人格模板是谁吗?”

“约翰·济慈。”

我听见她深吸了一口气。“约翰·济慈……是谁……到底是何方人士?”

“是个诗人。”

“他是哪个时代的人,约翰?”

“生于一七九五,卒于一八二一。”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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