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轮流指着他们几人说:“听好,我们就这么办。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字一句,一举一动,通通要说清楚。等你讲完了,换你告诉我有没有说错或遗漏的地方。然后你照着做一遍,然后换你,最后我再来问你,尼斯。我猜你们通通有毛病,才会做出这么一件愚不可及的事,但尼斯特别严重,把我们的脸丢尽了。如果从你们的叙述中,听不出来你们犯了什么错,或是丢了什么脸,我就会知道你们在说谎,况且那个太空族女人一定会把实情告诉我——无论她说什么,我都打算照单全收。不管你们做了任何坏事,都比不上说谎来得严重。现在,”他吼道,“开始吧!”
第一个被点到的船员连忙结结巴巴开始陈述,接着第二个作了一些修正和补充,然后第三个、第四个以此类推。丹吉一直面无表情地仔细聆听,最后他对柏托·尼斯做了一个站到一旁的手势。
他对其他四人说:“当尼斯快要被那个太空族摔成狗吃屎的时候,你们四个在做什么?看好戏?吓呆了?你们有四个人,打不过一个吗?”
其中一人打破凝重的沉默,开口道:“事情发生得太快了,船长。我们正准备动手,一切已经结束了。”
“如果等上几天之后,你们终于可以动手了,那你们准备怎么做?”
“嗯,我们会把那个太空异族从弟兄身上拉开。”
“你们认为做得到吗?”
这回没有任何人敢作声。
丹吉倾身凑到他们面前。“听好,我的判决如下。你们不该招惹那个异族人,所以扣你们每人一周的薪水。现在,我们讲清楚一件事,如果你们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别人——不论是船员还是外人,不论现在还是以后,不论你们是醉是醒——你们通通会被降为见习船工。我不管是哪一个口风不紧,反正四个一起降级,所以你们最好互相盯着点。现在给我回到你们的岗位去,要是在这趟航程中再给我添麻烦,哪怕只是违规打个嗝,你们都等着关禁闭吧。”
四名船员紧抿着嘴,神情黯然地匆匆告退。只剩尼斯还留在原地,脸上显出一大块瘀青,而且双臂显然还很不舒服。
丹吉故意一言不发地冷冷瞪着他,而尼斯的目光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就是不敢直视船长的脸。直到他逃无可逃,终于见到船长的怒容时,丹吉才开口道:“很好,竟然和只有半个你那么大的娘娘腔太空族打架,可真是露脸啊。下回碰到他们任何一个,你最好立刻躲开。”
“遵命,船长。”尼斯可怜兮兮地说。
“我们离开奥罗拉之前,当我在做简报的时候,尼斯,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特别强调,不准打扰那个太空族女人和她的同伴,也不准跟他们交谈?”
“船长,我只是想礼貌地打个招呼。我们因为好奇,所以凑上去看看,没有任何恶意。”
“你没有恶意?你问她有多大年纪,这关你什么事?”
“只是好奇,想知道罢了。”
“你们其中一人还作了性暗示。”
“不是我,船长。”
“另有其人吗?你们有没有为这件事道歉?”
“向太空族道歉?”尼斯以厌恶的口吻说。
“当然啦,你们违背了我的命令。”
“我没恶意。”尼斯仍旧坚持这一点。
“你对那个男人也没恶意?”
“他跟我动手,船长。”
“我知道他动手了,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竟然对我颐指气使。”
“而你咽不下这口气?”
“你咽得下吗,船长?”
“好吧。你咽不下这口气,因此吃了瘪,跌个狗吃屎。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太清楚,船长。他动作太快了,就好像快动作镜头,而且他的手像个铁箍。”
丹吉说:“一点都没错。你这白痴,你以为他是什么?他就是铁打的。”
“船长?”
“尼斯,难道你从没听过以利亚·贝莱的故事吗?”
尼斯尴尬地摸摸耳朵。“我知道他是你曾曾曾好多代的祖父,船长。”
“没错,谁都能从我的名字看出来。你读过他的生平传记吗?”
“我不是爱读书的人,船长,至少不读历史。”他耸耸肩,随即闪现痛苦的表情,似乎想要伸手揉揉肩膀,最后还是未能壮起这个胆子。
“你可曾听说过机·丹尼尔·奥利瓦?”
尼斯的双眉挤到了一块儿。“他是以利亚·贝莱的好朋友。”
“十分正确,所以你的确对他有些了解。你可知道机·丹尼尔·奥利瓦这个名字里的‘机’代表什么意思?”
“代表‘机器人’对吗?他是个机器人,当时地球上还有机器人。”
“是的,尼斯,直到今天都还有。但丹尼尔不只是机器人而已,他是个酷似太空族的太空族机器人。把这点放进脑袋里,尼斯,然后猜猜你今天单挑的那个太空族到底是谁。”
尼斯瞪大眼睛,而且涨红了脸。“你的意思是,那个太空族其实是机……”
“他就是机·丹尼尔·奥利瓦。”
“可是,船长,那是两百年前的事了。”
“没错,不过那个太空族女人也和我的祖先以利亚关系匪浅。她今年两百三十三岁——你的好奇心满足了吧——既然她都能活到现在,你以为机器人不行吗?你这大傻瓜,竟然想跟机器人打架。”
“它为何不明说呢?”尼斯怒不可遏。
“它为何要明说?你问过它吗?听好,尼斯,我刚才警告其他人不得泄漏这件事,你全都听到了。这个规定对你同样适用,而且更加严厉。他们只是船员,但我早已打算升你为船员长,我早有这个打算了。如果你想领导其他船员,不只要有肌肉,还得要有头脑。现在我认定你没头脑,你就得设法证明我是错的,所以好好努力吧。”
“船长,我……”
“别开口,给我听着。如果走漏了风声,其他四人会被降为见习船工,而你则会一无所有。你将再也没有机会上船,不会有任何船长要你,我向你保证。非但不能当船员,你甚至不能当乘客。问问你自己,你在贝莱星能不能活下去——又能做些什么?如果你说溜了嘴,或者再以任何方式骚扰那个太空族女人,哪怕只是瞪着她或她的机器人超过半秒钟,你的下场就是那样。而且,你还得好好盯着所有的船员,千万别让任何人有任何这类的举动。我要你负责这件事。还有,扣你两周的薪水。”
“可是船长,”尼斯有气无力地说,“其他四个人……”
“我对他们的期望不如你高,尼斯,所以罚得不如你重。给我滚出去吧。”
21
有个立方光体固定摆放在丹吉的办公桌上,这时他正信手拨弄着。每翻转一次,它都会先暗下来,等到重新摆到桌面之后,它又会大放光明,而且与此同时,还会出现一名女子堆满笑容的三维头像。
船员间都在谣传,立方体的六面对应六个不同的女子,这个说法有相当的正确性。
杰明·欧瑟望着那些忽明忽暗的影像,丝毫提不起兴趣。太空船现在已经作好防备——至少对可预见的攻击尽量作了防备——是该想想下一步的时候了。
然而对于这个问题,丹吉却采取拐弯抹角的态度——也可能根本就不想讨论。“当然,这是那女人的错。”他说。
欧瑟耸耸肩,摸了摸胡子,仿佛暗自确认至少自己并不是女人。他的上唇也长满了胡须,这点和丹吉很不一样。
丹吉说:“显然,她在踏上母星之后,突然变得百无禁忌了。虽然我要求她别出去,她还是走出了太空船。”
“或许你该下令不准她出去。”
“我不知道那么做有没有帮助。她是个养尊处优的贵族,习惯我行我素,一天到晚只会命令机器人做这做那。此外,我打算重用她,需要她跟我合作,而不是跟我呕气。还有一个原因——她是老祖宗的朋友。”
“可是还活着。”欧瑟摇了摇头,“想到这点我就发毛,这女人已经很老很老了。”
“我知道,但她看起来相当年轻,仍然很迷人,而且眼高于顶。船员的出现没把她吓走,但她又坚决不肯和他们握手。算了,都过去了。”
“话说回来,船长,你告诉尼斯他的对手是机器人,这么做对吗?”
“一定要!一定要这么做,欧瑟。如果他以为把他打败,令他在同事面前丢脸的是个比他瘦小得多的娘娘腔太空族,那会完全毁掉他的自信,这样的废物对我们毫无用处。况且,我们不希望有人因此怀疑那些太空族——人类太空族——个个是超人,更不希望这种谣言不胫而走。正因为如此,我必须严格下令不准他们谈论这件事。尼斯会好好看住他们——如果此事走漏了风声,等于泄漏了那太空族是机器人的事实。不过,我认为这整件事也有好的一面。”
“好在哪里,船长?”欧瑟问道。
“让我对机器人好好思考了一番。我们对它们知道多少?比方说你知道多少呢?”
欧瑟耸了耸肩。“船长,我对这种东西没花过太多心思。”
“或许谁也没花过这种心思,至少银河殖民者当中没有。我们知道太空族拥有机器人,依赖机器人,去哪里都得带着它们,做任何事都少不了它们,简直就是它们的寄生虫,而且我们确信机器人害得他们逐步走向衰败。我们也知道太空族曾经强迫地球使用机器人,后来它们又慢慢从地球上消失,如今在地球上,除了乡间还有些,大城里再也没有它们的踪迹。我们还知道殖民者世界上绝对见不到它们——乡间或城市皆然。所以说,银河殖民者从未在自己的世界见过机器人,也几乎没在地球上见过。”(每当提到“地球”的时候,他的口气都有些奇怪的变化,像是带着几分尊敬,又像是隐约透出“故乡”和“母亲”的意思。)“除此之外,我们还知道些什么?”
欧瑟说:“机器人学三大法则。”
“对。”丹吉将立方光体推到一边,隔着桌子倾身向前,“尤其是第一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对吗?嗯,千万别信,它根本毫无意义。正是因为有这个法则,让我们觉得机器人安全无虞,绝对不会伤害我们。我们因此而有信心固然是好事,却不能因此有了错误的信心。不管有没有第一法则,反正机·丹尼尔伤害了尼斯,事后却毫无异状。”
“他是在保护……”
“问题就在这里。万一他必须权衡轻重呢?万一他是在‘伤害尼斯’和‘坐视太空族主人受到伤害’之间作出选择呢?她自然有优先权。”
“这很合理。”
“当然合理。而我们正置身于一个充满机器人的行星上,至少也有好几亿。它们奉有什么样的命令?面对不同的伤害选择,它们要如何权衡?我们要何如确定它们都不会伤害我们?已经有两艘船被此地的某种力量摧毁了。”
欧瑟不安地说:“这个机·丹尼尔是个与众不同的机器人,看起来比我们更像人类。我们也许不该拿他来以偏概全。另外那个机器人,他叫什么名字……”
“吉斯卡。很好记,我的全名就是丹尼尔·吉斯卡。”
“船长,我只记得你叫船长。总之,这个机·吉斯卡当时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他的外表和他的行为都像个普通的机器人。而此时此刻,外面正有许多索拉利机器人在盯着我们,它们同样什么也没做,只是盯着我们而已。”
“万一有些特殊的机型能伤害我们呢?”
“我想我们已有万全的准备。”
“现在的确有了,所以我才说丹尼尔和尼斯的冲突其实是件好事。原本我们一直以为,唯有索拉利人并未通通离去,我们才有可能碰到麻烦。事实并非如此,他们走光了也一样。那些机器人——至少某些特殊设计的机型——也能对我们构成威胁。如果嘉蒂雅女士能够动员此地的机器人——这里好歹曾经是她的属地——命令它们保护她,顺便保护我们,我们便有可能对付留在此地的神秘力量。”
“她做得到吗?”欧瑟问。
“等着瞧吧。”丹吉说。
22
“谢谢你,丹尼尔,”嘉蒂雅说,“你做得很好。”然而,她的脸似乎还是皱成一团,双颊也显得苍白;而且由于紧抿着嘴,以致嘴唇毫无血色。“我真希望没来这里。”她又低声说了一句。
吉斯卡说:“这个希望于事无补,嘉蒂雅女士。我和丹尼尔好友会守在舱房外面,确保你不再受到任何骚扰。”
舱房外的走廊始终空无一人,但丹尼尔和吉斯卡仍用低于人类听觉下限的声波强度进行交谈,而且一字一句照常简单扼要。
吉斯卡说:“显而易见,刚才嘉蒂雅女士拒绝退回舱房,是个很不明智的决定。”
“我猜,吉斯卡好友,”丹尼尔说,“你根本没机会改变她的心意。”
“她的心意太坚决了,丹尼尔好友,而且决定下得太快。至于那个银河殖民者尼斯,他的情形也一样。他对嘉蒂雅女士的好奇心以及对你的藐视和敌意都太强了,若要强加调整,必定会导致严重的精神损伤。另外那四个人我都能应付,不难让他们裹足不前。你教训尼斯的方式已经把他们吓得目瞪口呆,我只要稍微加强这个效果即可。”
“幸亏如此,吉斯卡好友。假如那四个人出手帮助尼斯先生,我将面临两难的抉择,一是强迫嘉蒂雅女士忍气吞声退回舱房,二是重伤其中一两个,好吓退其他几个银河殖民者。我想我将被迫选择前者,但那还是会令我万分不舒服。”
“你现在还好吗,丹尼尔好友?”
“相当好。我对尼斯先生的伤害微乎其微。”
“就实质伤害而言,丹尼尔好友,你说得没错。然而他内心感受到极大的羞辱,对他而言,那要比实质伤害严重太多了。由于我能感应到这些,我不能像你那样没有顾忌。可是,丹尼尔好友……”
“什么事,吉斯卡好友?”
“我对未来忧心忡忡。过去一两百年间,我在奥罗拉都能慢慢执行计划,能耐心等待各种有利的时机,例如轻触人类心灵而不至于造成任何伤害,例如强化已经存在的,弱化已经在走下坡的心理倾向,又例如在既有的冲动上稍微加一把劲。然而,如今我们正面临着一场危机,人类的情绪会变得太激昂,决定会下得太匆促,而且将会出现我们来不及掌握的变化。如果我想有些正面进展,也得动作够快才行,但机器人学三大法则却不准许我这么做,权衡实质伤害和精神伤害的微妙差异需要花费许多时间。刚才那些银河殖民者接近时,假如嘉蒂雅女士身边只有我一个人,那么无论我采取任何行动,都免不了对嘉蒂雅女士、对那些银河殖民者,以及对我自己造成严重伤害,相关人士也可能都无法幸免。”
丹尼尔说:“我们能做些什么呢,吉斯卡好友?”
“既然三大法则是不可能修改的,丹尼尔好友,我们只能再度得到悲观的结论:除了等待失败降临,我们根本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