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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新闻里的内容他总是听得心不在焉,因为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反驳新闻里说的,骂他们都是惹事精、傻瓜。复生者的消息每天都在增加,就像河流一样逐渐变宽,而他们才刚刚抓住其中一些细枝末节。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不安,心中充满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过他还萌生出了一些其他感觉,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过去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都睡不好。每天晚上,当他在空旷而静寂的房间里爬上床之后——几十年来都是如此——总是要熬到后半夜才能入睡。即使真的睡着了,他也睡不踏实,不时被断断续续的梦境困扰着。

有的时候,他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双手都有淤青,他觉得这都是因为木头床头造成的。有天晚上,他梦到自己一直向下跌落,就在掉下床的一刹那,他一下子醒过来,泪流满面,感觉到被一种巨大的、难以名状的哀伤紧紧包围着,几乎不能呼吸。

他在地上躺了一会,抽泣着,因为心中无法描述的感觉而生气,心中充满了沮丧和渴望。

他喊了妻子的名字。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喊妻子的名字是什么时候了。他在舌尖上反复回味着这个词,然后念出来,听着这个词在乱糟糟的有些发霉的房间里回响。

他继续躺在地上,等待着,好像她会突然从藏身的地方跳出来,用两条胳膊环抱着他,亲吻他,唱歌给他听,将美妙的音乐带给他,那快乐的、华丽的嗓音他已渴望了许久。这么多年,他的世界全空了。

但是没有人回答。

最后,他自己从地板上爬起来,走到储藏间,取出一个大行李箱,这个箱子已经好几十年不见天日了。黑色箱子,铜铰链上有一层细细的铜锈。当他打开箱子,箱子似乎低叹了一声。

箱子里塞得满满的,有书、活页乐谱,以及几个装着零碎首饰或者陶瓷装饰的小盒子,不过现在还待在家里的人已经无暇欣赏了。翻到中间位置,有一件不大的女式真丝衬衫,领子上绣着精美的玫瑰。就在这件衬衣下面,是一本相册。弗雷德把相册抽出来,坐在床上,掸了掸封面,然后“吱嘎”一声打开了它。

蓦然之间,她跃入了眼帘,他的妻子正冲着他微笑。

他已经忘了她那圆润的脸庞和黑亮的头发。他甚至忘记,她看起来总是一脸迷糊的表情,这正是他当年最爱她的地方。就算他们争执的时候,她看起来还是懵懵懂懂的,就好像她看待世界的方式永远与别人不同,也永远弄不明白,别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处事方法。

他坐在那里,一页页翻动着相册,努力不去回想她的声音。曾几何时,他在漫漫长夜睡不着的时候,她会用这动听的嗓音唱歌给他听;他也努力不去回想她唱歌的样子。他张开嘴巴,又合上,好像要问什么问题,但就是执拗地不肯说出口。

然后他翻到一张照片,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的笑容不那么灿烂了,表情也不再疑惑,而是充满着坚定。照片的拍摄时间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就在她刚刚流产后不久。

那是他们的秘密,他们两人独自体会的悲痛。她刚从医生那里获知自己怀孕的消息不久,晴空霹雳便从天而降。有天半夜,她在卫生间抽泣的声音把弗雷德吵醒了,所发生的一切几乎已经压垮了她。

他总是睡得很死。“你睡得像个死人,叫都叫不醒。”她曾经这么说过他一次。被吵醒的那天,他想,或许她叫过自己,她需要帮助,自己却让她失望了。他本来的确可以做点什么的。

发生了这样的事,做丈夫的怎么还能睡得着呢?他不明白。他们的孩子那小小的生命之火熄灭了,而自己竟睡得像条死狗。

当时离她的生日还有不到一个月,他们原打算借着给她办生日聚会的机会,将她怀孕的消息告诉亲朋好友。但是已经没这个必要了,只有医生知道其中曲折。

唯一让人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就是,那天以后,她脸上的笑容总透着一股黯然,他永远也忘不了那黯然的神色。

他把照片从相册里抽出来,照片上还留着陈旧的胶水和发霉的味道。这天晚上,也是她去世之后第一次,他哭了。

第二天早上,弗雷德又去了锯木厂,但是早班工头并没有挑他去打工。他回到家,到田里看了看,农田也不需要他的照料。所以他坐上卡车,开车去了马文·帕克尔家。

马文住在关押复生者的学校对面。坐在自家的前院,就可以看到一辆辆大巴把复生者拉到学校。最初一段时间,他确实每天早上就干这个。

不知道为什么,弗雷德觉得他需要到学校这边来一趟,他想亲眼看看这个世界现在成了什么样,他要看看复生者的脸。

他好像在寻找什么人。

哈罗德安静地坐在屋子中间自己那张床的床脚,这间屋子原来是约翰逊太太的美术教室。他希望自己的背此时能够疼起来,这样他就有东西可以抱怨了。哈罗德发现,如果自己能结结实实用粗话抱怨几句自己的背痛,就能对某些复杂的问题进行深入思考。要是自己哪天不再抱怨了,那会怎么样?他光是想想就浑身发抖,露西尔倒可能以为他成了圣人。

雅各布的床和哈罗德的紧挨着,孩子的枕头和毯子整齐地放在床头,毯子还是露西尔给缝的,上面有错综复杂的图案和花色,针脚细密繁复,估计只有原子弹爆炸才能把它拆掉。被子的四角叠得端端正正,枕头也十分平整。

真是个干净利索的孩子,当年他是不是也这个样子呢?哈罗德拼命回想。

“查尔斯?”

哈罗德叹了口气。美术教室和隔壁卧室连接的走廊上站着一名老妇人,也是个复生者。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脸上。整个走廊的两边都是各种颜色和笔触的图案,看得出,都是当年美术课遗留下来的。图案中有跃动的黄色,也有狂野的红色,哈罗德真没想到,这些应该是多年以前留下来的痕迹,却比想象中要明亮得多。

那位老太太就站在这七彩长虹一般的前廊中,似乎也染上了一丝魔力。

“什么事?”哈罗德说。

“查尔斯,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个地方?”

“很快吧。”哈罗德说。

“我们要迟到了,查尔斯。我最受不了迟到了,很不礼貌。”

“没关系,他们会等我们的。”

哈罗德站起来,伸出双臂,慢慢朝这位叫斯通夫人的老妇人走去,带着她穿过教室,来到墙角她的床前。她是一位大块头的黑人妇女,八十好几了,显得老态龙钟,但是老归老,她还能自理,也会自己整理床铺。她总是干干净净,头发纹丝不乱。她没几件衣服,但每一件都一尘不染。

“你不用担心,”哈罗德说,“我们不会迟到的。”

“但是我们已经迟了。”

“我们的时间还很充裕。”

“你肯定吗?”

“我肯定,亲爱的。”哈罗德微笑着拍拍她的手说道。老太太放心了,坐在床上,哈罗德坐在她旁边,这时她已经侧身躺下,几乎睡着了。她经常这样:兴奋一阵,沮丧一阵,接着突然就会犯困。

哈罗德和斯通夫人——她的名字叫帕特里夏——坐在一起,一直到她睡着。然后,虽然六月的天气很热,他还是从雅各布的床上拿了毯子给她盖上。她嘟哝了一句什么,大意是别让人家老等着之类的,然后闭上嘴巴,呼吸也变得缓慢而平稳。

他回到自己的床上坐下,希望手上有本书就好了。或许下次露西尔来看他的时候能让她带一本,只要不是《圣经》或别的什么满纸蠢话的书就好。

嘿,哈罗德想着,搓搓下巴,这件事贝拉米也有份。尽管调查局开始把人们关押起来以后,他的权力就有所削减,但是马丁·贝拉米探员仍然是这一带消息最灵通的人。

贝拉米仍然以自己的方式在这所学校发挥着作用。他负责食物和房间分配、服装采购,保证每个人都有足够的卫生用品,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对于监视原生者和复生者的任务,他倒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实际上是总负责人,而其他人则主要是跑腿干活。那些士兵在学校里巡逻时总是彼此大声招呼,通过他们含糊不清的谈话,哈罗德渐渐发现,最近跑腿的活已经越来越少了。

政策渐渐变了,只要把这些死而复生的人关在这里就行,看管他们,就像保存多余的食物。偶尔,他们也会发现某位曾经的死者特别好或者特别坏,他们也会稍微放宽一点,买张飞机票将这个人送回原籍。不过大多数复生者还是从哪里发现,就被关押在哪里。

哈罗德还发现,这种办法并没有推广到所有地方,但是那一天也不远了。根据惯例,他们的手续只会越来越简单,成本也越来越低:只要给复生者排一组编号,建一个档案,在计算机上敲几个键,问几个问题,再敲几个键,然后就把他们扔在了一边。如果有人愿意再多做几步——这种情况也越来越少了——或许他们还愿意上网搜一下某个人的名字。但最多也仅此而已。对于越来越多的复生者,他们只是在计算机键盘上敲几下,约等于什么也没干。

等到老太太睡着,哈罗德便离开了房间,穿过这所拥挤的旧学校。从他们第一天抓捕复生者开始,所有的东西就都不够用了,而且,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物资越来越匮乏。原来过道上还有足够的空间让人随意走动,现在则到处都被床占满了。人们也不敢离自己的床太远,生怕冷不丁又有个新来的,把自己的床位抢走。虽然情况还没发展到人多床少的地步,但是等级制度已经在这里成形。

最早来的人把床安排在学校的主要教学楼中,那里的设施状态良好,干什么都不用走太远,舒适又方便。而那些新来的,除了老弱病残还能在主楼占有一席之地,其他人只能住在外面的停车场上,以及学校周围的一些小街区,那些地方被叫作帐篷村。

帐篷村里挤满了绿色和褐色的帐篷,都十分老旧。哈罗德看着它们,不经意间,会猛地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时代。那真是遥远的年代,甚至当它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时,还是黑白影像。

回忆中唯一还算让人怀念的是,那时的天气没现在这么可怕。热归热,但多数时候比较干燥,不像现在,总是这么潮闷。

哈罗德穿过帐篷村,向营地另外一边走去。那边靠近南侧的护栏,雅各布的朋友,一个叫麦克斯的小男孩就住在那里。卫兵们在护栏旁边的小路上慢慢地走着,腰里别着步枪。

“没脑子的狗腿子。”哈罗德跟平常一样,狠狠地低声骂了一句。

哈罗德抬头看看太阳,当然还挂在空中,但是好像突然变得更热了。一道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正中流下来,挂在鼻子尖,然后滴落下去。

气温似乎一下子又升高了至少十度,就好像太阳刚刚落下来,停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然后在他耳边说悄悄话一样。

哈罗德抹了把脸,又把手上的汗水蹭在裤腿上。

“雅各布?”他大声喊道。一股寒意从他的尾椎骨开始,顺着两条腿向下延伸,最后汇集在膝盖处。“雅各布,你在哪里?”

然后,突然之间,地面抬升,迎面向他扑来。

杰夫·艾奇森

如果墙上的挂钟可信的话,那么杰夫和上校在一起的时间应该差不多到头了。过去的五十五分钟里,上校一直在问几个问题,答案两人其实都心知肚明。他真希望自己现在能看看书,比如关于网络黑客的小说,或者都市传奇。他更偏好那些想象力超凡的作家,他觉得,想象这玩意儿不仅重要,而且很难得。

“你觉得我们死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上校问他。

这倒是个新问题,尽管还是没什么想象力。杰夫想了一下,觉得如果跟上校扯宗教方面的话题,似乎不会有什么结果。他越来越喜欢上校了,因为上校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

“不是上天堂就是下地狱吧,我猜。”杰夫说,“我觉得,这得看你活着的时候享了多少乐。”他小小地开了个玩笑。

“你肯定?”

“不肯定,”杰夫说,“长久以来,我一直是个无神论者,所以我从来不确定什么。”

“现在呢?”上校在椅子上坐直身体,两手放在桌子下面看不见的地方,好像在伸手够什么东西。

“还是不太确信什么,”杰夫说,“我个人经历决定的。”

然后,威利斯上校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伸手递给这个年轻人。

“谢谢。”杰夫说着,点上一根。

“不一定非得弄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上校说,“在这次事件中,我们都有自己的任务:我有我的,你有你的。”

杰夫点点头。他往后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吐出一口白色的烟雾。屁股下面的椅子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周围墙壁的颜色看上去也太单调。他还想到,他的兄弟或许就在这世界上的某个角落,而上校和他的同伴不会让自己去寻找。但是现在,他对所有这一切都不在意了。

“我不是个残忍的人,”上校说道,就好像他知道杰夫此时的想法一样,“只是我的任务并不招人喜欢。”他站起身来,“现在我得走了,今天晚上还有一卡车像你这样的人要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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