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牢大狱,灯火阑珊,马谡手脚戴着镣铐,颓坐一张破毯子上面,仰头沉思。只见他形貌消瘦,但不失俊逸之气。三十挂零的人,头发全都白了。
吱嘎一声,牢门洞开,一个老狱卒端着一壶酒和一碟牛肉进来,身后跟着魏延。
马谡见了魏延,惊得从地上蹦了起来,眼含热泪,说:“魏延,自从我被诸葛亮诬陷下狱,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来看我。你今天冒着危险来,我总算知道,这世上,我马谡还有一个真心朋友。”
魏延握着他的手,也不答话,此时无声胜有声,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狱卒将酒肉放在地上,正要退下,被魏延拉住,说:“马谡明天一大早就要问斩,以后就没有人陪他唠嗑了,你也陪他喝两杯,说说话。”狱卒于是坐下。
几杯下肚,三人脸色有些红润。
魏延放下杯子,说:“马谡,今天在法庭上,王平将罪责全部推到你头上,你为什么不为自己辩护几句?”
马谡又干了一杯,眼珠子发红,夜里看起来像狼,说:“有用吗?王平和诸葛亮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从刘备死后,咱的后台就算倒了,在诸葛亮手下,咱只能凭本事吃饭。”
将杯子在地上一顿,说:“其实,这次街亭失守,王平应该负主要责任。”
“此话怎讲?”魏延一下来了情绪,兴奋地问。
马谡沉思了片刻,才开口道:“也罢,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说出来也不怕犯错误。”抬起头来,说:“这次诸葛亮派我去守街亭,只给我两万多人,可魏兵有数十万人,这个仗怎么打?我主动请缨,实在是给了他一个大面子啊。”
说着猛灌了一口黄汤。
魏延点了点头,说:“你为了国家利益,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可敬可叹!”也跟着喝了一口。
马谡又说:“到了街亭,我见附近有一座高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便作出如下部署:
死守山头,等待援兵,到时来个内外夹击,中心开花。”
魏延又点了点头,赞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兵法上有这一条。”
马谡瞟了他一眼,又说:“我以两万多人牵制魏兵的主力部队,这就保证了我军主力部队的机动。”
魏延折服,说:“你真行!怪不得你以前给诸葛亮出了那么多主意,凡是诸葛亮采纳了的,咱们就打胜仗,凡是诸葛亮没有采纳的,咱们就打败仗。”
马谡苦笑一声,说:“有什么用?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这次,我正要下达命令,王平却突然跳出来反对我的部署。无论我怎么解释,他都不听,不仅不听,还非要我听他的。他是诸葛亮的红人,我拿他根本没有办法。”
魏延问:“他反对,总得有个理由吧?”
马谡说:“他说敌人太多,我将军队部署在山上,根本挡不住大队敌人的轮番冲击。万一被敌人包围,山上没有水,我军便陷入困境。”
魏延想了一想,说:“他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这个王平,是诸葛亮一手培养出来的,肚皮里还是有些东西。”
马谡微微一笑,说:“可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果我把军队部署在山上,尚不能阻挡敌人,那么请问,我将两万多人部署在大路上,就能阻挡了吗?”
叹了口气,又说:“其实这次的任务,根本就不可能完成。这一点,我不能对诸葛亮说,也不能对王平说。我唯一的希望是:将军队部署在山上,只要我守住山头,好歹可以延缓时间,等待援军,争取将敌军一举全歼。”
魏延频频点头。狱卒似乎也听明白了,也点了点头。
马谡又说:“至于山上万一断了水怎么办,这一点兵法常识,我还不知道?”
“将军是怎么考虑的?”狱卒越听越有兴趣,不禁发问。
马谡睃了他一眼,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碰,却没有喝,说道:“以我军的战斗力和随身携带的饮料和干粮估计,在没有水源补充的情况下,坚持三天三夜,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如果三天三夜,诸葛亮不能保证主力部队赶到,我就只能以身殉国。”
魏延小心翼翼地问:“这一点,诸葛亮知道吗?”
马谡说:“怎么不知道?我当初立下军令状,条件之一就是只在街亭死守三天,等待援兵到来——这后一点,诸葛亮可打了包票的。”
“可他在审判你的时候对这一点只字不提!”魏延说,气愤难忍。
马谡摆一摆手,说:“咱们就不说诸葛亮了,按照咱们军中的纪律,咱们没有向长官问罪的权利。”
魏延还是很气愤,说:“历史会审判他!”
马谡微微一笑,说:“历史?蜀国的历史是诸葛亮写的。咱们还是不要说这些深奥的问题,咱们还是继续说王平。这个王平,后来竟带了五千人到十里外的一个野地里扎营去了。”
魏延同情地说:“总共两万多人,他一下就带了五千人走,这仗还怎么打?”
马谡长叹一声,将手中的酒杯一举,一饮而尽,眼珠子更红了,醉醺醺地说:“是啊,他这是釜底抽薪!如果他没有和诸葛亮的这层关系,照他这个闹法,我早就以明目张胆违抗军令的罪名将他问斩了,也轮不到后来他来找我秋后算账。”
魏延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顾虑太多,结果好心不得好报。”
马谡微微笑道:“后来的事情你也听说了,我带着一万五千多名士兵,在山上死战三天三夜,敌人始终攻不上来。可是三天以后,诸葛亮承诺派来的大军杳无音信。”
狱卒听到这里,气得一拍地上的石头,说:“诸葛亮怎么说话不算话?这样的人怎么能做丞相?”
“说得好!”魏延大叫一声,百感交集地说:“我早就怀疑这个人有没有资格做丞相。想当年,我杀了韩玄,救了黄忠,好心好意投靠了蜀国,没想到他竟给刘备出馊主意,要他杀了我,幸亏刘备自己长了个心眼儿,没听他的。刘备死了,他更是飞扬跋扈,独断专行。你看他,年年攻打魏国,放着阳关大道不走,非要到祁山绕一个弯。我们当官的还好,士兵们没有马骑,全靠走路,可就惨了,翻过祁山,累得腰酸腿痛,哪还有力气打仗?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硬是不明白。我出于公心给他提出来,他还嘲讽我不懂兵法,想得太简单。世界上有些事本来挺简单,到他那儿就弄得复杂难解。”
马谡说:“祁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这样避轻就重,舍近求远,舍易求难,无疑符合他一贯的思维定式。想当年赤壁之战,刚刚打败曹操,夺取了荆州,他不乘胜追击,直捣洛阳、许昌,却另辟蹊径,转身去占长沙、零陵这些边边角角的地方。我说‘高者在腹’,需要控制中原,他却说‘金角银边草肚皮’,占领偏僻山区更划算。最后他竟将国都安在蜀地,摆出一副末代皇帝、流亡者的架势,好像赤壁之战,战败的不是曹操,而是刘备。”
魏延说:“据说刘备当年三顾茅庐,他就老是盯着蜀国,愣说蜀国是天府之国。俗话说:
‘蜀犬吠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自古以来,蜀国就是蛮荒之地嘛。我怀疑这个人没什么战略眼光。”
说着猛灌一大口闷酒,叹了一口气,连连摇头,悲愤不已。
马谡说:“说白了,他是缺乏逐鹿中原的霸气!毕竟他以前不过是个南阳草民。唉,不说了,不说了……”
沉默了一会儿,狱卒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后来将军是怎么突围的?”
马谡想了一想,说:“我见救兵不到,便下令突围。我军从山上杀下来,居高临下,势不可挡——可见我当初的决策多么正确。我军终于有一万余人突出重围。由于我军主动突围,牵制了敌军兵力,也解救了正身陷绝境的王平,围困王平的魏兵一哄而散。”
狱卒瞪着眼,气愤地说:“这种人,救他干什么?将军心肠忒好了。”
马谡说:“我以德报怨,救出王平,士兵们见了我,都激动得热泪盈眶,愿意随我死战,可他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我整顿军马,想突施奇计,趁敌军后防空虚,突然杀向敌军身后,切断其退路,等待诸葛亮大军赶来。”
魏延端起酒杯正要喝酒,听到这话,突然停住,赞许道:“高!如此一来,魏兵势必全军覆没。”
马谡说:“可是王平又跳出来反对。”
魏延说:“这个王平,就知道唱对台戏,幸好我身边没有这样的人,要不然头痛死了。他说什么?”
马谡说:“他说,咱们得赶紧到列柳城救高翔。这时我才知道,原来诸葛亮派我之后,觉得兵力不够,问题严重,又派高翔带了五千人到街亭附近的列柳城驻扎,名义上是来援助我,实际上没起到一点作用。”
“五千?”狱卒说,他有些醉了,“要派就多派一点嘛,小家子气。”
魏延说:“说得对。高翔刚刚走,他又觉得不对,便又派我带了一万人去支援。他做事总是这么婆婆妈妈,瞻前顾后,没有大将风范,很多措施都是在补救前一项措施的失误。”
说着与狱卒酒杯一碰:“干!”一饮而尽。
马谡也喝了一口,说道:“听说高翔在列柳城驻扎了军队,情况紧急,我顾不得多想,赶紧带兵驰向列柳城,路上才知道魏兵已经攻占了列柳城,高翔已经失踪了。”
魏延说:“派高翔来,是诸葛亮最大的败笔。他的到来,一没解除对你的包围圈,二没守住列柳城,三打乱了你打算深入敌后截敌退路的部署,四还反倒拖累你率残兵去找他救他。”
马谡深有同感,说:“是啊,但他是诸葛亮苦心培育的后备力量,我岂能坐视不管?
我深入敌军腹地找他,如同虎口拔牙,实在是危险之极,幸亏你此时带着大军赶来了,我才捡回一条小命。”
“原来是这样。”狱卒长长地叹息一声,说:“我终于明白了,这原来是一起冤案。”
他猛灌黄汤,忽地站起来,突然将牢门打开,大义凛然地说:“马谡将军,你太冤了。我虽然是吃皇粮的,可也不能昧着良心做事,这事我不能不管。你看,牢门已经为你打开,你快跑!”
魏延也附和道:“将军,生存还是死亡,就在一念之间,你赶紧拿主意。”
马谡站起来,朝窗外一看,东方已露出鱼肚白。他喃喃说道:“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蜀国故,二者皆可抛!两位想想,若我此时越狱潜逃,诸葛亮必将失信于天下,蜀国必将大乱,诸葛亮最后势必将蜀国灭亡的罪过推到我头上。这样的事,我不能做。”说着,迈开沉重的脚步,走向刑场,铁链叮当作响。
街亭之战可谓千古奇冤,因为主要责任人诸葛亮不仅逃避了惩罚,而且反倒因此镀上了一层金。
要想打胜仗就要给部下充分授权,否则形不成战斗力。
如果第一步错了,后面步步都可能错。如果后面的措施都是在补救前面措施的失误,这“仗”就没法打了。
统帅的战略眼光和气魄有时比下属的战术、素养重要得多。战争的胜败主要取决于前者。
马谡真冤啊,可谁让他是诸葛亮的下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