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
从小到大我很少思考。
女人的存在，对于男人的意义。
也许那个时候思考这些事实在多余，而我也没有多少同龄的友伴，所有的感情都像泥土里的嫩芽，还未来得及抽芽，便已枯萎。
对于世宗和高宗两个男人，我心里没有多少的依恋，甚至于对后宫，也是模糊的。
在冷宫的时候，经常看见那些老嬷嬷，手里拿着一两样贴心的物事，呆呆地想念某个人，那时候总觉得她们很可笑。
唯有一个老宫女说，情之一字，乃是女子一生的命劫，不曾爱过，就不会痛，若然爱了，便会万箭穿心。
而我总觉得，万箭穿心对我这样冷心无情，观尽世间风云的女人而言，是件太难的事——我怎会无端爱上一个男子，为他伤心难受？那是不可能的。
直到遇见阿辰。
第一眼觉得他可笑。
后来觉得他天真。
从来没有想过，会和他有未来。
然而世事却终究如此难料，辗辗转转，终究仍然回到他身边。
至今我都没能想明白，为什么并没有确定，却偏偏跟他回赫都——我是如此地相信他，觉得他不会背叛，也从来没有想过，或许他会背叛。
他会背叛吗？
人生有很多关卡，每个关卡都会发生很多的事，每一个微小的选择，都会改变之后的一切。
设若我没有进大德后宫，便不会作为宫妃俘虏，若然不作俘虏，就不会遇上阿辰。
……白婉琼，何必想得太多呢，如今他在你身边，心里眼里只有你，你还待如何？
“阿辰。”我俯下身子，亲吻他的脸颊，心里作了个决定——无论如何，我会好好地爱他，好好地活下去，直到有一天，我们的感情结束……
清早起来，却不见阿辰，我也并不去寻找，只坐在妆镜前，细细地打扮停当，将一支精致的发簪插进髻里。
“看起来，你的日子过得非常不错嘛。”
一道不冷不热的声线突兀传来。
我的手蓦然一僵。
“可惜，你没有看到那日，我和阿辰成亲的盛大场面，连父皇都亲自驾临……”她说着，眼神忽然变得怨毒起来，蓦地朝我扑过来：“白婉琼，你为什么要活着回来？为什么要让他见到你？倘若你没有回来，我就可以和阿辰一起，安静地过我们的生活，我为他生很多的孩子，做一对平凡的夫妻……”
我静静地看着她，居然没有挣扎，因为我很清楚，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倘若那日，我没有离开黑夷的营地，就不会和阿辰再次相遇，不会回赫都。
男人的感情，无论如何地深，都会随着时间的消磨而褪去，渐渐地珍惜眼前之人，昭云，自然会取我而代之。
“知道吗白婉琼？你只会给阿辰带来灾难！而我却可以说服父皇，给他想要的一切，你知道阿辰想做什么吗？他有一身的本事，可以指挥千军万马，可是，倘若他执意跟你在一起，只会成为所有人的眼中之敌！父皇并不是一个仁慈的人，他所在乎的，只是他自己的安逸，纵然我这个女儿，他也不怎么看在眼里。”
弯起嘴角，我竟微微地笑了。
“你笑什么？”昭云眼里浮起几许异色。
我没有回答，只是合上双眼。
“昭云！你干什么？”忽然一声大喝，男人的身影像旋风般卷进，用力将昭云推开，将我扶起来。
“琼儿。”他摇着我的肩膀，眼里满是震动：“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马上去看大夫。”
“不。”我摇手，轻轻地咳嗽着：“我没事。”
“你这样，怎么会没事？”
这时侍剑侍墨听到房中的动静，纷纷冲进来，待看清房中情形，均是一怔。
“你们愣着做什么？”阿辰沉声低吼：“还不赶快地，把公主扶回房间去。”
“这——”侍剑侍墨一脸为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是侍书机灵，出去找了两个丫头，将昭云扶走了。
“你们也出去！”阿辰命令所有人退下，这才紧张地看着我：“有没有哪里伤着？”
“没有。”
“昨天她来，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我以为她已经‘改邪归正’，所以才格外放心，没有想到，她竟然……”
“没事。”我摇头：“阿辰你不要生气，我想，公主亦是无心的。”
“她是无心的？她刚刚差一点就要了你的命！”阿辰说完，紧紧地抱着我。
我伏在他怀里，身子微微地颤抖，目光却越过他的肩，落到墙上的镜中。
女子雪肤花貌，妩媚动人，哪怕一滴眼泪浸出，也会令人心中生出无穷的不舍，世间任何一个男人看了，都会怜惜不已。
可我知道，自己动了心机。
男人杀人，用的是刀剑，而女人杀人，用的，是眼泪。
次日清晨，阿辰果然决绝命令，让侍琴侍墨送昭云离去，昭云自然不依，在前堂一阵大哭大闹，狠毒的咤骂就像一柄柄利刃，刺穿窗户后扎进我的心脏。
似乎很痛。
也似乎，一点感觉都没有，人在，心却是死的。
直到傍晚，阿辰才重新回到房间里，看上去整个人显得异常疲倦，一进屋子便坐在桌边，提起茶壶来，往杯中缓缓地注着茶水，拎着把的手却一直在抖个不停。
我走过去，接过水壶，给他斟满一杯，递给他，阿辰接过，仰头饮尽，然后将杯子搁在桌上，不言不语。
“我去看看，厨房里弄了什么菜。”
说完，我转过身，朝外走去。
“你过来。”阿辰忽然叫了一声，我身形先是微微一僵，然后回到他身边，他斜着眼睛看我，忽然勾起唇角微笑起来：“琼儿，你真美。”
我在他身边坐下来，替他一下下抚摸着后背：“你心里是不是觉得难过？如果觉得难过，你就告诉我，啊？”
“难过？”阿辰嘿嘿地笑：“我怎么会难过，怎么会难过呢？”
“你是不是——后悔了？”
阿辰一怔：“后悔？后悔什么？我韩景良做过的事，从来没有后悔的。”
说完，他放开酒壶，趴在桌上，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取过一件外衣披在他身上，我坐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他，桌上的烛火微微跳跃着，将我的身影投在墙上。
一觉醒来，阿辰又恢复了原样，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吃过早饭便出去理事，我将房间细细地收拾了一遍，确定再无纰漏，这才出屋子去了厨房，刚到廊下，却听见里边人在窃窃私语。
“你们听说了吗？昨儿个世子当着众人的面，将公主好一顿痛骂，说她毫无皇室风范，简直与市井泼妇无二，公主又哭又骂，说世子……”
“说世子什么？”
“贪恋美色，必定，必定什么……”
后面的议论声小了下去，我只当作充耳不闻，非常平静地走进厨房，所有人一看见我，立即噤声，垂手而立。
“看起来。”我冷然目光从她们脸上缓缓地扫过：“你们都很清闲嘛，有功夫在这里闲聊。”
“小人不敢。”所有人都垂下头去，看着地面。
“世子的饭菜，都做好了吗？”
“做好了。”
“在哪里呢？”
“在……”其中一个妇人往旁边让去，我走到灶台前，探头往里一看，果然瞧见屉子里蒸着几色菜式，都还算精致。
“还不赶紧地拾了，给世子送去。”
妇人点头，将菜一盘盘拾进蒸笼里，拎在手里，我领着她，出了厨房，往后院而去。
快至院门时，却见阿辰立在树下，正在同侍琴说话，我转身从婆子手里接过笼屉，示意她离去，自己站在原地。
“世子，兵部传令，命东西两营原地不动。”
“哼。”阿辰一声冷笑：“老头子发作得还真挺厉害。”
“倘若没有十万援兵，我们的防卫计划就无法完成，到时国君若怪罪下来……”
“怪罪？”阿辰不以为然：“老头子虽然昏庸，却还不至于蠢笨到这等地步——他若不肯增兵，赫都城必定守不住，倘若城破，他还能往哪里去，又如何做他的一国之君？”
“话虽如此说……”侍琴一脸忧虑，尤其是当转头看见我之时，眼里更是多了几分愤然，竟转头扬长而去。
我在院门边小立片刻，方才迈步走进。
“你刚才去哪了？”阿辰定睛看我，脸色和缓下来。
“我去厨房看饭菜了。”说完，我转头朝两旁看看：“饭菜，搁哪里用？”
“不拘放在哪里，先吃吧。”阿辰淡淡地道。
“好。”我点头，提着笼屉进了屋，将笼屉放在桌上，又取来一盆温水。
阿辰沐手罢，在桌边坐下，拿起筷子挟了菜，放进口中。
“下午你还出去吗？”
“嗯。”
“我，我想到外面散散心。”
“嗯？”阿辰的语气不禁微微挑高。
“总是呆在屋子里，我觉得……有些气闷。”
“可是外面现在人心惶惶，你一个人出去……”
“你可以让侍剑陪着我啊。”我有些急切地道。
阿辰看我一眼，继而点头：“那好吧，不过只许去半个时辰。”
“好。”我点头，站起身来，在他脸上重重亲了口：“你真好。”
吃过饭，我梳洗一番，便和侍剑一起，乘马车出了院子。
这还是我回赫都以来，第一次离开阿辰单独走动，四周的一切，都十分陌生，尤其是那些在大街上走来走去的男女老少，个个面带菜色，时而可以瞧见些衣衫褴褛之人，倒卧街头，甚至还有抱着孩子的妇人。
“还我馒头！你们还给我！”突然，一声凄厉的喊声传来，我定睛看去，只见是一个篷头垢面的男子，从一个妇人手里抢走半块馒头，妇人哭嚎着，向男人扑过去，却被男人一脚扫倒在地。
“侍剑！”我沉声低喝。
“夫人。”侍剑转身，冲我一抱拳。
“你去，把那个男人给截下。”
“夫人。”侍剑眼里有着明显的不赞同：“如今这世道，道旁时见冻死之骨……”
“你去。”
我语气执著。
侍剑无奈，只得凌空几个飞步，便将那男人像拎小鸡一般拎了回来，扔在轿前。
男人匍匐在地，朝着我不断叩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我不是什么大人。”我看着他乱糟糟的发顶：“只想问你一句话，为何要去抢妇人手中之食？岂是大丈夫所为？”
“小人，小人已有四日没吃过东西，实在饿得难受。”
“再如何难受，也不该欺负一个妇人。”
“小人知错，小人知错。”
“侍剑。”我看着那满大街饥饿的面孔，眼里浮起几许不忍：“你去买些馒头和粥，施舍与他们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