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秋从身边的乡邻口中听到，衙门仵作黄暮钟来了一遭翻了翻，就匆匆走了，定然是威远镖局在后面打了招呼，让其走个过场罢了。
黄暮钟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精瘦老头，经常去十色酒楼打酒喝，说话干脆利索，办事雷厉风行，手底下还跟着五六个徒弟，验尸辩因的手艺他绝对不差。如果有人上面做了交代，他会看了不说，但绝不会看了不知，杨秋想找他问问了解个一二三。
他正要回去提上两坛酒登门拜访，却看见酒娘沿着静叶庵山底下的小路，杵着脑袋，恍恍惚惚地走过来。这平日里衣服上沾些酒水都要拾掇干净得一个人，今日却任由长裙拖在地上，沾灰惹泥。
杨秋忍不住唤了一声，道：“回去帮我装上两坛葡萄酒，我到黄先生府上去一趟。”
酒娘身子高挑，与杨秋站在一起，几与其齐额，看见杨秋，诧异道：“掌柜的你怎地到这来了?”
杨秋是个平日里睡到晌午，没兴致就几天不出门的主，酒娘的惊讶他知道原由，却一时半会想不出个好茬口圆过去，只吞吞吐吐道：“听说傻五子遭人害了，死在静叶庵，我在家闲着无事，便过来瞧瞧……”
酒娘登时面色煞白，怔怔站着，垂头不语，杨秋便开口道：“不是说要教舞姬跳舞么，怎么这么早就回去?”
“我也不知道，叶公子一回去，前一时还好好练舞的舞姬就说身上来了，我就先回来了。”酒娘道，“掌柜的你找黄先生有什么事？”
杨秋道：“就是想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年纪轻轻的不能说没就没了，总得有个说法。”
杨秋说得从容淡然，但唇齿间却透着坚定，酒娘心思敏锐，拿宝蓝色的眼睛深深瞧了她一眼，便迅速低下头去。
“你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地对这些事如此上心?”酒娘虽然性子胆怯，但是在杨秋面前却能放得开说话，她一双灰蓝色的眼睛闪着光瞟着杨秋的脸，凌厉的睫毛轻盈翻动，像是能收罗所有人的心思。
杨秋索性坦言道：“前几日叶鸣堂说他带人除了狼婆山匪患你可知道?”
“那土匪头子‘白毛狼王’是我的一个旧人，我虽然没跟你讲过过去，但你也总该猜了七八分，江湖上的关系都是生死情义，我怕她又犯了糊涂，跑到这洛阳城做傻事。”
“她不是被叶公子取了性命么?”
“你还真当叶鸣堂有这能耐!”
“她再厉害也是个女人，莫非有三头六臂?”
“若她只有三头六臂倒好。”
“说得也对，女人不一定骨头就软。”酒酿道，“叶公子买的这舞姬就是个心硬得堪比石头，貌美得能胜花月的女子。”
杨秋点点头，两人相伴相行。酒娘脚底下踩了个滚石，一个趔趄要摔倒。杨秋眼疾手快，长臂一捞，将其扶稳。
就在这空当，杨秋忽然觉得左耳有些发痒，像是蚂蚁爬行其上，也像是蚊蝇鼓翅扇出的细风，酥酥麻麻，低弱连绵，瞬间便成回旋激荡之势。
他双目瞳孔猛然张大，将酒娘拦腰抱起，直直退离三尺。只见一根血红的飞凤针从眼前呼啸而过，一阵腥风尾随而至，针上淬了极厉害的毒。
通往静叶庵的山道旁一片惊鸟簌簌飞出密林，窜向云端，杨秋抱着酒娘，如一只飞鸢飘入密林，一个火红的人影迅速逃窜开去。
“你说的那酒娘穿的可是红色衣服?”杨秋急急问道。五年来他几乎是头一次如此畅快地使用轻功，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身子里的血液也沸腾起来。
酒娘似乎已经骇呆了，磕磕绊绊道：“是的……不是，我……倒忘了，她是喜欢穿红色的。”
杨秋将酒娘护送到马路上，吩咐她先回去，自己一路西行去往叶家老宅。
金水湖面上的小舟没了竹篙，杨秋有些发愁，按道理一纵三跃便过了这五丈宽的水面，但周围凉亭内坐着喝茶听曲的零散游客，众目之下不好太过张扬。杨秋看见船尾的一块船板已被拆了去，心想必然有人遭了这无篙之罪，一怒之下卸了船板，自己索性也拆一块船板了事。
这小舟虽在金水湖面上服役数年，供进入叶家老宅使用，但却是上好花梨木精工制成，是以想拆下一块船板并不容易，杨秋左摇右撼，终不奏效，只得假以内力，才拆下船舷上不甚紧要的一块长条木板，代篙而用。
小舟行至湖中央的时候，杨秋忽然开了窍一般地想到，晌午在自家酒楼吃饭的定然是圣火教弟子，圣火教一向与朝廷走得近，地处西北雪境，助朝廷抵御突厥、吐蕃等边境异族进犯，那圣火教大公子风为心十五岁上就因平定吐蕃叛乱有功，获封征西大将军，今日圣火教弟子潜入洛阳城，却不知有何动作。
小舟近岸，叶宅大门已吱呀一声开了，门里一个女子笑靥如花道：“掌柜的跟账房先生真是一副德行，一个人拆一块船板，这小舟招谁惹谁了。”
杨秋道：“你说那船板确是魏叔叔拆的?”
“可不是么，昨天过来找酒娘，说是把竹篙掉到了水里，就拆了这花梨木船板。”岩花笑道，“你何时变得如此托大，请账房先生连底细都不问清楚。”
杨秋怔了半晌，看岩花将大门关上，道：“我还真当叶鸣堂本事了得，将你杀了，哪想到你倒成了他门上客。”
“想不到的事多着哩，我还未想到，一别五年，能在这洛阳城遇见你。”岩花连嗔带怨道，她说完话便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轻阖双眼，凌厉的睫毛轻敷在娇美的面庞上。
杨秋只觉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站着定定瞧着岩花，像是做了一个处处花开的旧梦。
“五年前狼婆山一战，我手下留情，饶你一命，你还不知悔改，跑到这洛阳城作恶!”杨秋觉得自己的愤怒已经贯注到了每一个字上，但又觉得软弱得经风一吹都顷刻跌落，“酒娘如此善良的人，你也下得去手。”
“这实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本来觉得她事情小，口风严，倒也省事，但名堂出去探知威远镖局正查得紧，你们家的账房掌柜又来路不正，我不能不杀她灭口。”
杨秋平复了心绪，岩花的手段向来如此，该办的事绝不犹疑，该杀得人从不手软，何况五年之后，她花费如此大的心力在此藏身，不达目的，定然不允许行踪泄露。
“你与叶名堂是怎么相识的?”杨秋用一种非常认真地态度问道，他知道以岩花的骄傲定然会如实相告。
岩花嘻嘻咯咯笑了一阵，道：“你未想到我是天械山庄包铸刚的私生女吧，叶鸣堂是我外甥，我们在狼婆山不打不相识。”
“你自小不喜武功剑术，爱鼓捣那些机关木工，手也巧，捏泥人能卖钱，做凳子招人喜，剪纸画比针绣，布机关能抓兔子，偏偏我没想到你竟是包家出身。”
“我娘原是天械山庄一个小丫鬟，只因被我爹看上，遭正房驱逐，不得已流落民间。”岩花说起往事，唇齿间像融进了岁月的味道，细细碎碎地咀嚼一番，万般惆怅地吐出来，“她一个弱女子，本事不大，偏偏心性清高，除了包铸刚，其他男人都看不上眼，一个人拉扯我长大，饱受生计之苦。”
“阿姨如今怎样?”杨秋的思绪被搅得一阵惆怅，叹道。
“死了。”岩花悠悠道，“两个月前，临死前天天跟我念叨，要回天械山庄看一看，我当时跟她怄气，拒了她，没想到是她死前唯一念想。”
“尸骨要送回去么?”
“定然。”岩花道，“我娘生在天械山庄，长在天械山庄，凭什么死了连块墓地都没有。”
杨秋道：“那你这回到洛阳城，是想以功劳认亲。”
“有什么法子，正房还在，包铸刚也想在岭南培植势力，正极力拉拢当地士绅，我以一个私生女的身份回去，他定然不肯相认。”
“有成算么?”杨秋道，“威远镖局里的人物不比五年前我那十一个盟友，黑白双煞，罢休和尚，可都是江湖上绝迹又复出的**魔头。”
岩花一脸愁容绽放成笑容，她款款移步到杨秋身前，伏到他耳边，窸窸窣窣道：“五年前我的‘凤临渊’才刚制成，只有一道机簧，能发七七四十九支飞凤针，你凭借‘千影身法’避了开去，如今我的‘凤临渊’已有三道机簧，针上淬有西北大漠里角蝰蛇的毒液，见血封喉，五年来我连夜赶工，已制成三个。这暗器发出，疾若闪电，如漫天飞雨而来，非铁甲之防，遁地之术不能躲避。”
岩花说完，在杨秋面上轻轻印了一个吻，她胸前两团坚挺的绵软和身上妖娆的淡香让杨秋身体里的血，像千军万马忽然听到了冲锋号令，迎着烈烈日光，拔剑出鞘。
“我是一个恋旧的人，以前心里总念着你是小师妹……可现在不同了，本本分分讨生活的人活不成，心地善良，喜怨无争的小娃娃也遭人毒手，总得有人讨个说法!”
岩花格格嗤嗤地笑了个够，道：“你还是那副老样子，一腔热血，行侠仗义。”
“你高看我了。”杨秋道，“我只不过是救自己。”他想笑着说出这句话，但肌肉紧绷，心里连半分笑意都没有。
岩花终于正了音色，道：“我实话说与你，鸣堂是担心江龙台有所察觉，要下杀手，我怕动静闹大，没有同意，他那姑表兄却背着他带人将那傻小子打了，哪想到傻小子命硬，没死成，鸣堂便让静叶庵一帮尼姑将他收留，把持口风，却不知谁性子这么急，下了狠手……还稍带上一个碧玉年华的小尼姑……”
“你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傻五子卧榻的静叶庵之外，必然有威远镖局人手时时盯防，一等傻五子醒转，便要拿人问话，如此情形，叶鸣堂会料不到?他能等到傻五子醒转，被威远镖局带走?”
杨秋长看岩花一眼，便要进屋质询叶鸣堂，岩花似乎看出他的心意，急道：“他出门张罗静叶庵的事情去了。”
杨秋便迈步往外走，岩花突然疾奔而出，将其拦腰抱住，泣不成声道：“我自幼不喜剑术武功，屡遭师父责骂，是你对我呵护有加，时时袒护，出师之后母亲大病，我将自己卖入青&楼为她治病，是你倾卖所有，凑齐五万两银子为我赎身……自幼都是四师哥你最疼我，最懂我……”
“你为报答，嫁与我为妻，新婚之夜我说要生几个孩子，吓得你落荒而逃!”杨秋苦苦笑道。辛酸往事如今说来，言轻意重。
他说完就挣脱身子，大步离去，听见岩花在身后嚎啕大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