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赵大嚷嚷偷喇叭后的第三天早晨，他刚吃完早饭，正坐在床边美滋滋地剔牙，一根咸菜条子不知怎么地挤到牙缝里来了。突然百革造的大喇叭终止了正常的广播，又“抗议抗议”起来，赵大嚷嚷忙竖起耳朵听百革造大喇叭的抗议内容。王大为推门进来说：“赵副指挥，快集合你的人，今天早晨郝卫国他们在辽河中学的办公室让魏反修带人给砸了，现在郝卫国带着百革造红卫兵学生排着队抬着被砸的东西上街游行了，你们得跟着去看看，别让争造司把咱们学生给打了。”王大为安排完又急匆匆地走了。
王大为这几天也觉得突然轻松了。争造司的大喇叭憋了，不吱声了，争造司的大喇叭闹了半天让人给偷了还把扩音器整短路烧爆了，真是活该！这可让他耳根子也清静了不少，听不到争造司对他指名道姓的攻击说他调戏女团员的事。这种心理不但赵大嚷嚷有，包括王大为一些人谁都有，他那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知底细的人不相信才怪呢。这几天好了，就像两个打嘴架的人骂得正欢的时候，对方突然嗓子哑了说不出话了，现在就听一个人可着劲骂了，那又是什么效果什么感觉。让王大为纳闷的是，百革造没研究过怎样惩罚争造司播音室的事，那这又是哪路神仙干的呢？虽然他不赞成这些偷鸡摸狗的做法，但他却打心里高兴痛快，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天下的事有笑的就有哭的有喜的就有怒的。与王大为态度心情截然相反的是刘文斌，他把争造司的人从一楼骂到三楼。公安局的两位侦查员老马和小郑在张军锋的监督下勘察个六够提出好多条分析意见，可就是确定不了谁作的案，这跟公安局不介入也没啥区别，那几条分析意见他刘文斌也能分析出来了。没办法，干吃哑巴亏吧。但刘文斌可不是认输的人，虽然公安局老马提出若干条意见，但刘文斌就认准一条，这事肯定是百革造的人干的，不管是赵大嚷嚷还是李大嚷嚷，总而言之是百革造中的一个人或一伙人干的。他要报复他要反击，他不断地督促争造司其他几位头头抓紧落实争造司指挥部会议决议。
“抗议，抗议，最最强烈的抗议！”百革造的大喇叭“嗡嗡”地响着，是那位尖嗓子的女播音员在播抗议书。
“十二月二日早晨七点钟，我百革造红卫兵战士正在学校食堂吃饭。突然，争造司坏头头魏反修带领数十名争造司暴徒冲进我百革造红卫兵革命造反兵团司令部。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般地砸开门，在办公室里翻箱倒柜，乱砸一通。据不完全统计，砸坏办公桌三个，卷橱两个，砸坏油印机三台；将办公室里印好的传单《辽河县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罪行录》一千余份尽数掠走，十令白纸尽数拿走。我百革造红卫兵闻讯赶到，魏反修等人不但不认罪伏法，反而变本加厉动手打人，致使我百革造红卫兵五人受重伤多人受轻伤，受伤人数仍在统计中。我百革造兵团指挥部向争造司提出最最强烈的抗议！强烈要求争造司交出打人凶手，交出打砸抢分子！”女播音员尖厉的语调反复地播送着抗议书。
与此同时，百革造红卫兵排着四列纵队在郝卫国的带领下，举着“百万雄师革命造反兵团”大红旗抬着几件被砸坏的油印机和碎桌椅，沿着北新街由西向东向着县委大院走来。到了县委大院门口喊了一气口号又沿着中华路向南进发，到了劳动人民文化宫前面停住。在郝卫国的带领下高声喊起口号，“打倒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要文斗不要武斗！”“严惩十二·二打砸抢的罪魁祸首！”“争造司必须交出打人凶手！”百革造红卫兵在劳动人民文化宫喊口号示威结束后，又回过头到向阳商店前准备沿着向阳街一路喊着口号游行过去，到辽河县武装部再喊口号提抗议。
红石镇好久没有这样的游行示威活动了，因此马路两边聚了不少围观的群众，有些老百姓还跟着百革造红卫兵一起举着拳头喊起口号。
赵大嚷嚷指挥着他的千钧棒们一直跟在游行队伍的两侧，他们一边跟着喊口号一边警觉地向四周张望着。
正在这时，突然从劳动人民文化宫方向冲过一大队争造司的红卫兵来。魏反修冲在最前边，他举着一只半导体喇叭领着争造司红卫兵学生高喊着口号，“打倒辽河县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要文斗不要武斗！”“严惩抢劫破坏我争造司广播器材的罪魁祸首！”“百革造必须交还我争造司广播器材！”
争造司的队伍急奔而来，和百革造游行示威的队伍遭遇在了一起。
很快两支队伍由喊口号变成短兵相接，两队人混在一起，一人对一人或几人对一人，各说各的理，各揭对方的短，嘴巴用不上力就用巴掌拳头，你打我一拳我踹你一脚，双方就打在了一起。
赵大嚷嚷喊了一声“上！”千钧棒们立刻就冲进人群见到戴争造司袖标的红卫兵就扇耳光子或使劲用脚踹，刚要得手，就听魏反修喊了一声“快撤！”争造司的红卫兵们呼喇一下子就挣脱开纠缠闪到路边去了。
这时，只见争造司工人造反兵团一群人在武达的带领下手里举着木棍子似的武器冲了过来，见到路上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举起棍子就打。争造司工人们手中的棍子不是一般的木棍，全是镐把和锨杠。凡是用作镐把和锨杠的木料都是极结实的柞木、榆木这样的硬杂木，木质细密不易折断掂在手中沉乎乎的，正好可以用作打人的家什。向阳商店的对面，横穿过向阳街就是一家土产公司。
昨天下午，张军锋和武达满大街溜达寻找比较理想的战场。他们确定的第一方案是将百革造引到劳动人民文化宫门前动手，好处是打百革造理由充分，是百革造自己打上门来挨的揍。但刘文斌不同意，他说：“打起仗来有失手的时候，一旦失手出了人命，是送医院还是先往屋里抬？另外这次行动一定要保持高度机密绝不能走露半点风声，你如果用镐把锨杠作武器，你就得提前把镐把锨杠从土产公司的商店里运到劳动人民文化宫来，能保证不走漏消息吗？”张军锋、武达一听，觉得刘文斌说得有道理，三个人商量来商量去，决定把战场还是选在向阳商店前面的十字路口。争造司工人提前进入土产公司门市，将里边的人员控制住，镐把和锨杠就堆在土产门市的仓库里取着也方便。魏反修的任务就是搜大喇叭，一石二鸟激怒百革造红卫兵，让他们上街再引出赵大嚷嚷和他的千钧棒，然后由争造司工人造反兵团狠狠教训百革造一下。
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出奇地顺利。百革造红卫兵没用引导便自动主动地进入一条非常理想的游行路线，赵大嚷嚷带着他的千钧棒们像有人导演似地也极其配合地进入战场。
这下子百革造的红卫兵们和赵大嚷嚷的千钧棒们可就惨了。过去赵大嚷嚷他们的优势是年轻力壮敢动手打抬脚踢，现在对方也都具备。赵大嚷嚷他们赤手空拳，可争造司工人手中是镐把、锨杠要比拳头和脚丫子硬多了。另外从力学的原理讲，争造司人的力臂一下子长出一米多，没等赵大嚷嚷他们把拳头抡过去人家争造司人的杠子已经砸下来了。赵大嚷嚷这帮人名为“千钧棒”，可实际只有胳膊腿没有棒，如今遇上争造司的镐把队，立刻让人家打得“爹呀妈呀”地直叫。赵大嚷嚷多咱是个服软的人，开始凭着血气方刚，赤手空拳地跟人家打斗着，身上虽然挨了几镐把，但他拚死拚活地硬是夺过一根锨杠来，他真的像是一只下山的猛虎，一根锨杠被他抡得呜呜响，也把两、三个争造司的人打得出了声。千钧棒中也有两个夺得镐把的人跟在赵大嚷嚷后边奋力同争造司的镐把队员打斗着。争造司的副总指挥武达并没有身先士卒，他的镐把队投入战斗后，他就闪在后边。他高声喊道：“过来几个人打那个姓赵的！”立刻就有好几个争造司的人举着镐把跑过来把赵大嚷嚷团团围住。什么叫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啊，赵大嚷嚷顾着跟前面招架，肩膀和脊背就挨了几镐把，特别是打在左肩上那一镐把，让他左胳膊有一种钻心疼痛的感觉。“好汉不吃眼前亏”，赵大嚷嚷急忙朝他的人喊了一声：“快撤！快撤！”他奋力又打退几个扑向他的争造司镐把队员掩护着千钧棒们狼狈地向县委大院跑去。
争造司的镐把队兜着赵大嚷嚷们的屁股一直追赶到离县委大院不远的地方看见赵大嚷嚷他们跑进了院子才停下脚步鸣金收兵了。这次争造司大获全胜，清点一下连学生带工人只有六个人受了伤，有两名工人一只手托着另一只胳膊好象伤重点。百革造这边伤情就大了，有二十几个学生被打伤，其中打轻微脑震荡的就有三个，这三个学生直喊头迷头疼，郝卫国的肩膀上挨了一锨杠倒没伤着筋骨。千钧棒们也有十五、六个受伤的，算上赵大嚷嚷有六个人托着一只胳膊的。千钧棒们这次算是打了大败仗，好在争造司的镐把队没有“宜将剩勇追穷寇”，否则能把赵大嚷嚷千钧棒兵团和百革造指挥部都能端了，因为王大为他们没有任何会吃败仗的准备。
战斗结束了，中华路上一片狼藉。跑掉的鞋散丢在灰白的三合土路面上，像是叮在皮肤上的几只苍蝇；一顶脏兮兮的军帽在寒风中滚动着。那几架破油印机摔碎了散落在道中央，几件破桌椅乱扔在路上，幸运的是刚一开战郝卫国就命两位红卫兵学生护送着百革造红卫兵革命造反兵团的团旗先撤回去了，否则马路上会多一面败军的军旗。现在马路上马路外一个人也看不到了，两派争斗时，路两边有好几百看景的助威的人，见到争造司的人齐刷刷地举着镐把锨杠杀进阵去，害怕镐把飞到自己头上也怕像上次再打起鸡蛋仗就都赶忙躲回家去，从院门或院墙里向马路上张望着。
“抗议！抗议！最最强烈的抗议！”寒风中，只有百革造的播音室在反反复复地播放着抗议书，既显得有些单调，又让人有一种声嘶力竭的感觉。在大家都认为是阶级斗争的社会中，让人家打败了，抗议就能解决问题吗？在一个民主与法制还不成熟的社会里，胜者王侯败者贼难道不是永恒的真理吗？辽河县后来发生的事情都证明了这一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里是凭力量凭强势说话的，软弱就要挨打，根本没有理可讲。但那时大肆宣扬与推崇的是精神可以战胜一切，精神是第一位的，最后的事实证明百革造与争造司谁信谁就得完蛋，谁不信哪怕是一个时间不信谁就能取得胜利。在绞肉机上，能有抗拒绞肉机刀片转动的有精神的肉体吗？赵大嚷嚷那么强悍的人在镐把的淫威下也不得不退缩了。
县委大院的小浴池里一片“哎哟”声，王大为让朱拥军去县医院把医生和护士请来给大家诊治。他担心这些伤员如果去医院和争造司的伤员遇到一起再打起来，事情就更不好办了。争造司那边的工人、学生好歹还有个公费医疗，百革造这边的贫下中农可都是“大拇指卷煎饼自吃自”，要是再出了人命官司事情就难办了。
医生给赵大嚷嚷看过后，说他是左肩关节受了伤，把他的左胳膊用绷带吊了起来。他躺在床上心里直觉窝囊，偷了争造司大喇叭烧了他们的扩音器做了把无名英雄，刚高兴没几天却又打了败仗，真是丢人。他用右拳头使劲砸着胸脯子心里自责道：“赵大嚷嚷你真是一百斤白面蒸了个废物点心，你咋还让争造司那些手下败将又打败了呢？”
王大为来了，他后边跟着董大春和朱拥军。赵大嚷嚷要坐起来，王大为抢先一步过去把他按在床上说：“别起来，医生说你得静养。”赵大嚷嚷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低着头说：“今儿个这事，你看让我整的。”王大为马上说：“赵副指挥你别多想，我们几个过来看看你，今天的事要说有责任那也在我。是我没把争造司一小撮坏头头凶残的阶级本性估计透，我有轻敌思想，才使你们吃了亏受了伤。”他说着话也在床边上坐下，扭头说：“你们俩也坐下，咱们就把刚才商量的内容跟赵副指挥再说一说。”王大为脸对脸地跟赵大嚷嚷说：“刚才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认为辽河县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斗争己经到了关键时刻，我们必须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我们必须认识到这场斗争的残酷性，要站在这个高度看待我们和争造司的斗争。”
赵大嚷嚷瞪大了眼睛听着，有如猪八戒吃人参果一般，心里知道吃进去的是好东西可不知道是啥滋味；他知道王大为的话肯定都是对的，但他听不懂。他只明白两件事，一个就是这次吃了败仗不怨他，人家王大为把责任揽过去了，他心里佩服王大为这人仗义；一个就是百革造和争造司两派的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往后得往死里整争造司。
王大为又说：“这几天的事给我们提个醒，我们几个刚才商量一下准备这样，第一要安排人搞好警卫工作，现在我们的大本营就确定在县委大礼堂了，我们的指挥部、播音室和大喇叭可别出争造司那样的事情，这项工作由我亲自安排；第二做好人员安置工作，郝卫国他们的红卫兵革命造反兵团司令部也搬到县委大礼堂来，防止再受到突然袭击，吃住安置工作由朱副指挥负责；第三就是组建武卫大队，根据日益恶化的形势，我们要做最坏的准备，我听说现在全国各地动枪动炮的多了，我们也得想法整点硬家什，下一步建武卫大队的事赵副指挥和董副指挥商量着办，建起来后由赵副指挥带领。”
这样的安排赵大嚷嚷觉得不合适，忙说：“别，别啊，还是让董副指挥带领吧，我给他打个下手不就得了。”董大春哈哈地笑了，说：“赵副指挥，你是咱们百革造公认的战神，就说今天这场战斗吧，你指挥的就非常好，在那种情况下如不及时撤退，我们受伤的人可能更多，要不是你拚死抵抗，有些人撤不回来受伤可能更重，所以让你领武卫大队我全力支持。”几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
赵大嚷嚷像吃了定心丸一样，心里敞亮了，身上也就不觉得疼痛了。他原以为打了败仗颜面尽失回来一定挨埋怨，可是大家揽过的揽过，称赞的称赞，他心里暖乎乎的，觉得这些人真够哥们儿意思，跟这些哥们儿干，就是两肋插刀也值。
晚上，朱拥军让食堂给大家擀的白面条，还单单给赵大嚷嚷卧了个鸡蛋，朱拥军亲自把一海碗卧着鸡蛋的面条端到赵大嚷嚷的屋里。赵大嚷嚷端着面条碗百感交集，心一热鼻子一酸，竟然有两大颗眼泪滴在碗里。
赵大嚷嚷刚吃下两箸子面条，荷包鸡蛋刚吃了一口，就听到外面“呜呜”的大喇叭声又响了起来，而且不是一个声音，争造司的大喇叭又响了。黑石镇的上空刚一家之言了几天就又吵了起来，百革造与争造司就像是《西游记》中的真假猴王一会儿地上一会儿天上地翻滚着打斗着碰撞着厮杀着，两边的播音室里的编辑好像是一对双胞胎，编辑稿件极其相似，两边现在都在声嘶力竭地播抗议。
奇怪的是争造司一句胜利的话也不说，全是要求严惩打人凶手赵大嚷嚷，说赵大嚷嚷如何抡着镐把，凶神恶煞般地在街上打人，打伤了争造司的革命战士十数人。赵大嚷嚷端着面条碗索性站到院子里，一边吃着面条一边说：“争造司，你们******，是骂你赵爷爷呢还是夸你赵爷爷哪，我******哪有那么英雄？”
争造司的大喇叭好像歇了几天格外的有力气了，也好像是要把丢掉的几天补回来，打恢复播音就喊到夜晚十一点。有些居民吵得实在睡不着觉了，站在劳动人民文化宫门前骂起来，刘文斌怕惹了众怒才通知停播，第二天早晨六点开播一直播到中午十一点。百革造的人说争造司这些天是憋疯了，百革造的播音室也还是按原来的时间播放。两家播放的内容像是经过商量似的，都在抗议都说对方是在辽河县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指使下由一小撮坏头头挑起了武斗造成了流血事件，双方都尽力夸大自己的伤势，把自己说成是武斗的受害者，都在喊“血债要用血来偿！”只是争造司那边喊“打倒辽河县党内最大的走资派叛徒内奸袁志”，百革造这边喊“打倒辽河县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吴利”。
在双方吵嚷得最热烈的时候，在辽河路与向阳街交叉路口西南侧辽河县武装部的门前站着一位军人。他四十多岁的年纪，中等个子，国字脸，身体略有些发胖。从绿军装的样式看，他肯定是位军官。他背着手向东望着，帽子上的红五星帽徽和衣领上的红领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亮丽的红色彩。他姓李，是中国人民解放军A团政治部主任，是这次A团派到辽河县支左部队的主官。他在武装部的门前站了有一个时辰了。大概是站累了或是听累了，他说了句，“没想到小小的辽河县还这么热闹。”然后转过身去迈着标准的军人步伐向武装部院里走去。
这个人后来竟决定了辽河县一小段时间的历史，他也把他自己的前途搭在辽河县这段历史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