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四大世族裴韦萧崔之中,萧家和崔家起伏不定,常有人笑话说这两家是四大世族里凑数儿的;韦家以女儿出名,多少皇后太后,均是出自韦家;裴家多出燕颔书生,文能提笔写风流,武能马上平匪寇,最能凸显百年世家之风。
作为长房唯一的子嗣,生在这样的家族里,对于裴俭而言,是祸不是福。
父亲长年戍守西北,不在京中,后来战死沙场。统共算来,他记忆里只见过父亲不到十面。在这仅有的十次见面里,父亲说得最多的话就是——
“务必要勤学苦练,文德武功俱不能落下。俭儿以后可是要做国之栋梁的,裴家的兴衰,尽在你的手中。”
娘也这样说,叔叔也这样说,祖父也这样说,便是家训里也说“传家两字文与武,兴家两字勤与俭”。类似的话,他听得耳朵都要生茧了,心里不耐烦得很,可面上却仍是恭谨地望着父亲,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
天还没亮就要起床练剑习武,夜里不能早睡,必须熬夜点灯背书。但凡态度上有一丝懈怠,但凡表现得有一分逊色,其他的兄弟便会递过来异样的眼神,娘的眼里便会落泪,祖父便会叹气。
裴家,裴家。百年世家的兴衰,就在你的手上。
他恨不得毁了裴家。这样他就轻松了。
偶尔娘会带着她去临近的公主府做客。那是他少有的轻松时候。
长公主的几个孩子,娘不让他多接触。按娘的话说,都没什么出息。可是裴俭不这么觉得。
他很希望能够成为徐平。在他眼里,徐平活得恣肆而又痛快。不过十几岁的少年,便已艳压京都,更使得一手的好剑法。那人有家不归,彻夜放肆,携酒长歌,月下舞剑,有人说他是个怪人,不好与人交际,只和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有人说他是邪魔,自小便不正常,杀了不知多少人畜,都是长公主花钱压下去的。
这简直是他梦想成为的人。
然而在他眼里,徐平也活的不够痛快。裴俭发现,他常常会努力克制着自己,克制着那天生嗜血的冲动,克制着体内蓬勃的欲望。真是何必。上天赋予你这样不寻常的才能,你竟还克制?
每次去公主府做客的时候,他都会弄死几只徐世韦饲养的猫狗,抑或将徐世韦精心呵护的花草搅得一团糟。自然,大家想不到他身上去,都以为是徐平做的。如此这般,关于徐平的流言愈演愈烈,徐世韦信以为真,对于徐平更是无比厌恶。
要想让一朵花以最美好的姿态绽放,便要让它在最严酷的环境中长成。好比悬崖菊,如雪般白,似火般烈,一直蜿蜒至最深的谷底,怒放着,炽烈而又顽强。
裴俭还杀过人。韦氏有位远房亲戚,与徐平性格相投,很是要好。裴俭自诩剑道在京中乃是第一,与徐平并列第一,可却竟输在了那所谓的韦家表哥的剑下。他心有不甘,约他饮酒,趁他醉的不清醒时将他推落湖中,并放出谣言,说着韦家表哥是因为输在了他的剑下才去疯狂饮酒,终是酿成悲剧。
后来他发现,徐平竟然有疑似喜欢的姑娘,而那个人,竟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徐平给人家母女送钱,跟踪人家女儿上学,暗中保护那母女二人,帮她们除掉威胁。裴俭对此的感觉有些复杂,一是高兴,徐平这样的人,就该有这样禁忌的爱才对,只是他对那女子却有些不满,甚至有些嫉妒——这样一个姿容平凡,比起许多贵女都不如的小女孩,若不是因为那血亲的身份,又如何能入得徐平的眼?徐平这样风华绝代的人物……
他本打算对那女孩做些什么,可是祖父却命他从军,时日短暂,他什么也来不及做,当真不甘。接连数年,他都鲜少返回京都。
他戍守在父亲战死的土地上,轻轻嗅一嗅,似乎都能闻到来自父亲尸体的血腥气。在那片血气缭绕的土地上的最后一年,某一天,他睁开眼,竟发现自己有了特殊的能力。
裴俭——不止是“剑”之异能,而是“建”之异能!
他可以“建”出一切,通过木雕、绘画、书法……只要他想,只要他描绘,一切便能由幻象变为真实。开始的时候,他还不敢妄动,只是借着画卷造出一个又一个虚假的世界来。有时是个平行的时空,在那个世界里,他是长公主的儿子“徐俭”,而徐平则是“裴平”,他看着“裴平”刻苦压抑自己,感觉十分痛苦;有时是个不知所谓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只有虫子,目之所及分外荒凉,他就坐在这个只有虫子的世界里,独自观赏日出日落;有时是个与世隔绝的村子,村中的百姓神智未开,奉他做“仙人”……呵,仙人。当年还在京中的时候,那些少女见他容色淡然,不好接近,宛若谪仙,便给他起了个“仙君”的外号。
仙人……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仙人吗?他所获得的这种能力,莫非就是仙术?他能控制一切,可不就是神仙吗?
既然这样,不妨放开手,尽情玩弄这个现世罢。
他就是仙,所有的道理,都该由他来定。
裴家的教育,对他影响颇大——即便裴俭不愿承认。掌握了非凡的能力后,他竟也追求起公平清明的大道来。只不过公平与否,全靠他一人决断。
海外的世界,他不甚关心,干脆一笔勾之,管他死活,最好全死了才算干净。本国其他的地方,他也不甚关心,只是草草安排了一些劫难——这也是当初宦娘等人逃出宫城后,发觉燕地受灾并不严重的原因。
他最关心京城,最关心的便是裴家人和徐平。京城在他看来是肮脏的,便令最洁白的雪掩盖一切污秽,令暴雨洗刷所有罪恶,而这些雨雪里,却也藏着危险。
裴家人在他看来是可笑的,亦是可悲的,于是他便引导裴家人违背常伦,放纵自我。当看到娘亲在叔叔身下娇吟承欢时,他愉悦地笑了,阖上画卷。他是真心的愉悦,裴家人压抑了这么多年,该要顺从内心才是。
徐平……徐平是他想要成为的人。在他心里,徐平就该恣肆地活着,永远这样活着,毫无牵绊,不为任何人事改变。于是他先是引导徐平,令他误以为心上的小妹跟了李绩,致使徐平心中发狂,杀了宦娘,之后给了他最厉害的三样能力。
可惜的是,宦娘成了个变数。他的能力偶尔会出差错,宦娘就成了他的遗漏。她竟然活了,还有了异能。这或许是天意?罢了,便看她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宫城夺宝试比,每个统领均需拿出些彩头,他拿出的便是毫笔。笔,是他最珍惜的东西。靠着凭空想象,当然也可以创造新的世界,可是实在太过耗费脑力和体力,若用笔描绘,用笔写作,则会轻松许多。
皇陵之行,着实是个意外。徐平得了日之异能倒是没什么,可那个沈宦娘却也得了月和木两样异能,当真可恨。
有时候得闲了,他也会借着画卷暗中偷窥徐平。徐平对待心上人时,态度依旧那样乖张,裴俭对此很是欣慰——这才是他所愿见到的徐平。
再之后,那些愚蠢的皇族子女开始争夺皇位。诸人分了派系,唯有他和徐平夹在中间,不属于任何一方。徐平与他关系亲近了不少,常来他这里喝酒,喝得酩酊大醉,甚至还在他房里小便。真是个疯子,可他却分外满意。裴俭蹙了蹙眉,心中有些异样的感觉。
这异样的感觉令他很不舒服,也令他决意放任徐平一段时间。
再见他时,他已经和那沈宦娘在一起了。整个人好似变了个样子,从前的冷酷、怪异、暴虐……在他身上消失的一干二净。
裴俭厌恶这样的徐平,甚至一瞬间想着——杀了他罢。杀了沈宦娘罢。裴俭也确实这样做了,他刺激代琅化成的野狼发挥出远超自身的实力,虽然代琅会因此而丧失神智,作为一匹狼死在荒郊野外,但这对于裴俭而言微不足道。
只是在最后关头,他还是没舍得下手,便只是令徐平身体内逆血肆虐,日后失去异能,同时令沈宦娘双眼失明,暂时失去异能。为了遵循自己定下的天道,他又许了这二人一些好处,让他们住在了自己创建的虚幻桃源里。
裴俭饶有兴致地偷窥着二人。这是头一次有现世中的人进入他所创建的虚幻空间。可惜这两个人却总是在交欢。徐平逆血发作时,常常在床笫之间折磨那沈宦娘,看得久了,一向对男女均无“性”趣的裴俭竟然也罕见地硬了。原来这沈宦娘并非一无是处。
他身体并无异常,只不过很少有男人或女人能够挑起他的兴致。裴家管教甚严,他年少即从军,根本不懂床笫之乐。唯有看着徐沈二人燕好时,他才会感觉痛快,每每要自渎数次方才作罢。只可惜二人有所察觉,遮盖得严实,关键的部位,他着实看不清楚。他对此很不甘心,便时不时潜入桃源,以“木兰”为化名,化作女医,借着诊治的机会接近徐沈二人。
徐平果然聪明,差点就发现了桃源石林中他留下的印迹。幸好他也不笨,及时开了村人的神智,令他再难进入石林。
只可惜……只可惜也许是天外有天,他纵然自比仙人,也难逃天意。就是在那段时间,他发觉自己患了心疾,时不时地便要发作。只要一动用异能,心便疼的死去活来,他用心创设的不少空间都因此而难以为继,化为乌有。至于桃源,徐沈二人一离开,这个与世隔绝的虚幻村庄便脱离了他的控制,它并未彻底消亡,似乎是和现世融为一体了,只可惜却不知具体的方位。
他的心疾愈发厉害。在这一年多里,他什么也做不了,不能令新的异能者出现,也不能令新的野兽变异。每日里,他躺在榻上,只能借着画卷偷窥徐平和沈宦娘幸福的生活,却什么也做不了。
不过,他终于还是得来了机会。沈宦娘和徐平竟来参加代玉儿的亲礼,沈宦娘竟然还喝醉了,误触了他设下的机关,入了他的屋子里!
裴俭面上淡然,好似仙君,心中却激荡异常。且先做出一个假的沈宦娘放到徐平身边,然后呢,该要怎么玩弄这真的沈宦娘呢?裴俭想了又想,仿佛一个厨子得了稀有的上好食材,对于怎样处理却拿不定主意,不敢鲁莽决断,生怕糟蹋了食材。
他终是有了决断,轻轻勾手,调出了一副画卷。这幅画卷,是一个与现世完全平行的世界,他创设得相当之用心。
他要虚幻空间里的假徐平做沈晚的孩子,这样的话,他便能在他危急时分出现,救他于水火之中。他要真宦娘做长公主的女儿,没错,也就是恰好和徐平调换身份,同时,他也要宦娘做他的妻子。有了夫妻名分,沈宦娘便不会挣扎,只能顺从地伏在他的身下……真好。他期盼已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