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若是还是如现在这般,一味地与他对立,想方设法地从他身边逃走,那么他便永远对她有防备之心。然而若是假意屈从呢?
这真的可行吗?一来徐平心思通透,不是好欺骗的人,二来便是能侥幸骗过他,等到他真正对她卸下防备又需要多久时间呢?
宦娘疲惫地侧躺在榻上,而屏风之外,徐平与那魏振江仍在交谈。出乎意料的是,徐平的口气分外温和,很是反常,还关切地询问魏振江入得宫城后是否适应等寻常之事。从魏振江的口气中也能听出,他小心应答,战战兢兢,似乎也很是摸不准徐平的个性。
少时之后,魏振江离去,徐平缓缓步入屏风这一侧,随即走到床架旁边,静静凝视着面色苍白的宦娘,轻轻整理着她两侧的碎发,口中道:“可曾觉得饿了?”
宦娘心中怨怼,纵是疲倦,也几无食欲,只是摇了摇头。她也想清楚了,对上徐平可不能硬碰硬,更不能摆出一张冷脸来,惟今之计只有逃,可偏偏她还逃不了。罢了,若是假意屈从,能令他稍稍懈怠,或是能令他不再那么为难自己,也算是一条路。
既然在他面前是弱者,那么就该认定这个事实。
虽然对他的触碰恨不得立刻避开,虽然喉咙中强自压抑着一股恶心感,但宦娘却努力自制,尽力做出一副平静的模样来。
徐平坐在床边,手指轻轻捏着她的耳垂,柔声道:“你整整昏睡了两日,让我真是忧心。这两日里倒也没什么大事,异能者打乱重组之后,你被编入了石碧名下。她不是还曾拉拢过你么,必不会为难你的。你这两日因身子不适不能去报道,为兄也已替你说明。”
宦娘忍了又忍,终是说道:“多谢。”
不用再待在徐平手底下,到底算是件好事。
“屋子里特意燃着叶子香,我虽不喜这味道,但毕竟对你的恢复很有好处。”他边起身去拿桌子上的药盏,边对她说道。
“……劳你费心了。”宦娘小声答着。
徐平听了,背对着她,微微勾唇,莞尔一笑。他自是察觉到了宦娘态度上的些微改变,觉得甚是有趣。
若是作戏作的够真,首先便得欺骗自己。但若是要让徐平这样心机深厚的人也相信,便得像运笔作文一样,为自己谨慎设置情节,起、承、转、合,一个也不能缺。宦娘小心筹谋,先是对徐平透露出对他无可奈何、不想再争的疲倦心思,随即又时不时地显露出自己的挣扎,努力待他温和,却也不甘如此。
除了要自己作戏之外,也要细心观察他的神情。他看着慵懒,漫不经心,眼神里又透着狂妄与不羁,似乎是个很好看透的人——但也只是似乎而已。他的心思藏得太深,根本难以窥破。
白日里要执勤,夜里要受训,回了徐平居所后还要同他逢场作戏。宦娘这些日子过的着实辛苦。
“我看你这些日子脸色都不太好,可是先前受的创伤还不曾愈合?”萧吟珍与她当真有缘,又分在了同一支队当中,同样与她身处同一支队的,还有贾念学。
此时夜里的受训已经结束,宦娘累的满头大汗,倚在石柱上修整,萧吟珍则在旁边陪伴着她,等着与她一同走。
宦娘勉力一笑,道:“先前不过是失血罢了,喝了几天的药,又吃了好多补气养血的东西,如今已然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公主训练的手段,当真让人有些吃不消,不过对我确实是有好处。”所谓公主,指的便是如今负责管束和训导她的石碧。
萧吟珍听后,笑道:“公主确实是个能耐人物。我虽然实在不喜欢她高傲的性子,但她算是个好统领,尤其对我们女人来说。你如今异能足够利害,精神也足够稳定,可却没有好的体力支撑,所以公主便独独针对你,令你练习些基本拳脚。我呢,就声音这么个异能,可偏偏我对人心把握不足,无法将异能的效用发挥至最大地步,公主甚至还让我去找会唱曲儿的宫中歌姬,跟着她们学唱。唱曲儿可当真有讲究,声调高一点,低一点,都有莫大的不同,对我助益颇多。”
确实。与徐平一味地出难题,让异能者从险境中谋得突破的手法颇有不同,石碧的作法是一对一地因材施教。只是她毕竟是上位者,又出身皇室,不可能对异能者等同视之,所以对于潜质较好、异能较为厉害的人,她关注的便多些,其余资质较差的,在她手下往往进步较少。
宦娘稍稍休息之后,与萧吟珍一同往异能者居住的外城走去。
萧吟珍忽地低声说道:“宦娘,你可曾听说过官家的事儿?如今异能者们都站好了派系,却不知你……”
宦娘心中一凛,随即佯作无奈道:“你也知道,我与徐平难脱干系,他是哪派的,我便是哪派的。”徐平与裴俭二人,在这场夺嫡之争中并不曾依附于任何人,完全中立。
萧吟珍似乎松了口气,随即略微有些无奈地说道:“要我说的话,国难当头,当举贤者才是。我听闻燕王在奉贤殿前上书十二策,流传极广,众人虽不敢明言,却都甚为推崇,称之为‘救国十二策’。燕王自从前便颇有贤名,我着实心向往之。”
顿了顿,萧吟珍续道:“可惜我姓萧,到底是萧家人。你也知道,公主的母妃是萧淑妃,也是我萧家人。我不得不支持公主。此次分队,看似是随意分的,实则各方势力都有暗中打点。初次看见你时,我着实心有诧异,现在问清楚了,令我心安了不少。”
各方势力均有打点?难道徐平也有打点吗?那他为何不将自己塞入他的支队中,而是塞到石碧名下呢?当真是想不明白。
萧吟珍细细瞧着她神色,不由得促狭地一笑,捅了捅她,低声说道:“我悄悄告诉你罢,我听我家族里的人说,赢面最大的便是公主及英王石赦。韦少雍仗着有羽林卫在手,想要借此篡位,真是可笑,必输无疑。只可惜公主毕竟是女流,不能当明面上的皇上,所以到最后,很有可能是英王登基,退出羽林卫,这异能者们和羽林卫们则归由公主来管。”
萧家乃是四大世族之一,能立足北方,长盛不衰达数百年之久,必有它的道理。这消息既然是从萧家流出的,多半是八九不离十了。
宦娘心里暗自思索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徐平居所之前。院前挂着盏灯笼,上书一个“徐”字,烛火不住随风跳动着,宦娘微微一叹,知道又该逢场作戏起来了。
萧吟珍不知她的苦处,反倒很是艳羡地缓声说道:“说起来,你能遇上徐统领,当真是有福之人。徐统领看着不易相处,可却竟是个稳妥人呢。若是我们受伤,哪里有什么补血养气的东西可吃?我们身处暗涌之中,只能随波逐流,哪里有人会帮着我们打点?阿宦,你可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身在福中不知福?
宦娘不好辩驳,只能浅笑着握了握她的手,又叮嘱她路上小心,这才默然地转身入门。
天色已晚,徐平身着一袭黑袍,坐在桌边,手执双箸,正在用膳。他如今对待宦妹确实好了许多,至少不会再让她吃他的残羹冷炙了,桌子的另一边另放了一副碗筷,正是为宦娘特意备下的。
宦娘先拿帕子擦过手,随即在桌边坐下,与徐平共食。
若是让萧吟珍那般不知内情的人看了,恐怕又会是一番艳羡。这两个人看上去,还真有些老夫老妻的模样,虽然言语颇少,可行止之间却分外默契。
“石碧如今都在教导你些什么?”他率先吃完,拿巾帕擦了擦嘴后,温声问道。
桌子上的饭菜,到底还是迎合徐平的古怪口味做的,虽然近些日子渐渐有了些改善,但宦娘还是有些吃不惯。听了徐平的问话,宦娘平声答道:“她说我身体底子不好,迟早要吃亏,便找了个武艺不错的凡人军中的将士教我拳脚。”
徐平闻言,略略有些不悦,挑了挑眉,道:“明日跟她说,换个女人来教,不然的话,便让我亲自来教。”
徐平的身手不错,剑尤其使得厉害,宦娘早有耳闻。
男人喜欢女子撒娇,便连徐平,也逃不出这一套。宦娘毕竟道行尚浅,只能稍稍皱眉,语气中略带着不愿说道:“不想要你,你哪里会认真教我?”
徐平果然定睛看着她,颇为愉悦地勾了勾唇,手捏了捏她的耳朵,随即笑道:“哥哥很认真的。一直都很认真。只是你不想看出来而已。”
恶心,当真恶心。可是……可是无论他多恶心,他都是个厉害人物。若当真能从他那里学得些什么,对她来说,必然受益匪浅。
这般想着,宦娘侧头去看他,尽量让自己眼睛在勉强之中又带上些许媚意,口中说道:“我自然不会信你。”
徐平抬眸看她,目光灼灼,“一会儿便亲自教你领会。”
宦娘收回目光,垂着头,舀了一勺粥入口。徐平虽然百般古怪,可到底是个男人,男人固有的软肋和毛病,他一样也逃不掉。
徐平望着这样的她,不由得缓缓笑了,笑里满是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