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娘的力气比起徐平来着实差的太远,徐平噙着笑意,稍一用力,便将她掐着他脖子的两手拽了开来,随即脸向上凑去,疯了一般地亲吻着她,从她散乱的发髻,亲到小巧的耳垂,再是双颊,下巴,最后终是咬上了她的唇瓣。
恰在此时,棺材似乎有了些动静。二人止住动作,细细感受,却原来这棺材竟动了起来!先是左右晃动,随即猛地滑动起来,似是在沿着某条从高处向低处倾斜的暗道下滑。暗道里似乎还有水,棺材便浮在这水上,不住地升沉摇晃。
许久之后,正在宦娘感觉稍稍有些难以呼吸之时,棺材停了下来。
徐平面容冷峻,先是将宦娘压在胸前,静静等待了片刻,随即方才集中精力,出手将棺材盖化作一片铜渣。铜渣成片落下,覆在二人身上,宦娘的发上、侧脸上、衣衫上尽是铜渣。
她连忙起身,小心跨出棺柩,一脚踩到水边的岸上,随即用手去掸身上的碎渣。
因有宦娘在上,徐平并未受多大影响。他稍稍坐起身来,靠在棺材边上,恍若是靠在小船里边似的,口中调笑道:“我们如今倒也算是睡过同一张床榻,躺过同一樽棺木的人了。试问天下有情人,有几个能有你我这般缘分?”
宦娘恍若未闻,细细打量起四周的境况来。她甫一抬头,便不由得心上一震。
棺材下并非流水,而是闪着银色光华的水银。水银溶溶,流动成渠,渠上排列着樽樽棺木,披以珠玉,饰以翡翠,奢华难言。而眼前的“岸”,则伫立着尊尊宫殿,檐牙高挑,廊腰缦回,庄重而不失秀雅,远比宦娘亲眼所见的京都宫城还要富丽堂皇。
她微微发怔,缓步上前,率先走到了第一座宫殿之前。那宫门之上挂着个“籍”字匾额。宦娘张手,轻轻推了推宫门,便听得吱呀一声,两扇沉重宫门缓缓开启。
她甫一踏入殿中,便见正中央处立着尊玉石制成的美人雕像,而四周尽是书籍,鼻间所萦,尽是书香之息。而那正中央的美人正手握书卷,端坐而读,眉眼异常宁秀,宦娘一看,便觉得方才的焦躁之气烟消云散,心中分外安静平和。
她慢步上前,却见那美人腰间的绦带上刻着数行小字,粗略一读,不由得豁然明了。早闻开国皇帝后宫中有“十二美人”,而眼前这玉美人正是他那十二美中的青华夫人。传说青华夫人出身清贵之家,自幼饱读诗书,文才远胜当时之男子,只可惜入了后宫之后便鲜少动笔,传世之作不过寥寥。
绦带上还写了,若是有缘人入此“籍”宫,可带走一本书籍。不过只许带走一本,若是心有贪念,则必会遭致惩戒。
宦娘对这般的闺中秀女心怀敬畏,当即借着那鲸鱼油燃成的长明灯细细打量起青华夫人这籍宫来,看了泰半之后,宦娘不由得很是心惊。她粗通文墨,可却也能够看出,这籍宫内的书籍里,随便拿出一本都是价值连城。只可惜她并不喜欢诗词歌赋等,便是带走了这些书,也并无大用。
徐平此时也施施然步入了这籍宫。他稍稍在玉美人前驻足,阅罢那绦带上的小字后便起身去看四周的书籍,须臾之后,他便转过身来,扔了本书给宦娘。
“这书对你有用。”他轻描淡写地说着,随即又抽了本书放入自己怀中。
宦娘本就为这籍宫内的书册之珍稀程度而惊奇,待看了徐平扔给她的书后,心中更是震惊不已。却原来这籍宫内不止有诗词歌赋之作,更有讲述旁门左道之技的书作。徐平给她的这本书,名曰《宿妖》,讲的竟是如何与寄宿在自己体内的妖物相斗,以及如何利用它们等。
若是灾变之前,宦娘定会觉得这书不过是怪力乱神罢了,如今看来,不过粗粗一翻,却也觉得是字字可谓珠玑,段段皆是箴言。将书小心收好后,她看向远去的徐平,心内很是复杂。
不知他拿走的书会是什么书?
二人将这空地上的数座宫殿逛了一遍,却发现此处乃是旻帝为了他的后宫十二美专设的宫域。以美貌著称的丽华夫人的“妆”宫内皆是瓶瓶罐罐的妆具,只可惜大半都已过了时限,从前的香芬之物现如今皆散发着古怪臭气。纹华夫人的“扇”宫内收藏有各式各样的扇子,折扇、团扇、纨扇、纸扇等,应有尽有,可惜年岁久远,团扇上所绘的花鸟早已模糊,折扇已经不起触碰,稍稍一摸便现出了裂纹。
所谓风华绝代,终究抵不过时光侵蚀。所谓绻绻情意,到最后也只是尘归尘,土归土罢了。
最后只剩一座宫殿二人未曾进入。这宫名唤做“幻”。宦娘稍稍一回想,便猜出这是仙华夫人所属的宫殿。
传闻仙华夫人乃是为了助旻帝夺取天下而特地下凡的仙人,身有仙术,神通广大。她的死也十分蹊跷,旻帝即位后着手建造皇陵不久,仙华夫人便骤然消失,不见踪影。
徐平一袭黑袍,行止散漫,见宦娘推门入了幻宫后,他也施施然跟了上去。
遽然之间,烟氛弥散。徐平凛然微惊,眼见宦娘就在几步之外,却仿佛怎样走也追不上她似的,再往下追,她却已经完全消失于烟氛中去了。
他微微眯眼,立在原地,手轻轻抚上腰间长剑的剑柄。
四下烟雾漫漫,那男人一身黑衣,纹丝不动,俊美的面容上分毫多余的情绪也无。那对狭长的凤眸亦清亦浊,晦暗不明,恍似掩着千百种情思,又好似他生来冷漠无情,天下万物于他眼中不过蜉蝣刍狗。
“这是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空濛之间,传来了一个诡异的声音。每说一个字,“它”的音色都变一次,有时是天真稚拙的女童之声,有时是瓮声瓮气的粗野汉子之声,有时是娇媚的女子之声,有时又变成沙哑低沉的老人之音。
听了这话,那男人微微勾唇,似是而非的笑容里满是讽意。他眼睑低垂,细密睫羽略略投下阴影来,掩住了他眸中光色。
浓雾乍然散了开来。
眼前是灾变前的街衢巷陌之景。
清晨,刚刚破晓,东方初初显露。
那少年看上去不过才十二三岁的样子,长发高高竖起,一袭黑袍松垮垮地穿在身上,腰配长剑,足登木屐。
早起的商户们边在门前泼着水,边偷偷打量着这独身一人行走在大道上的少年。他这么年少,却喝的醉醺醺的,眼神分外迷离。他衣着虽乍一看分外朴素,可若是细细打量,便会发觉那衣料那针脚那滚绣均非凡品。可若是贵人家的小儿郎的话,又怎会独身一人走在这贱民群聚的杏花巷里?
少年面上噙着迷离慵懒的浅笑,不屑去看两边的人,径自走向旁边的小道。兜兜转转绕了数圈后,他不由得凝住了身子。
看来似乎是迷路了。怎么也绕不出这处处散发着低贱气息的巷子,真是晦气。
不远处似乎传来了些嘈杂的争吵声,其中夹杂着咒骂、喊叫,直令这贵人出身的少年蹙了蹙眉。
可不知怎地,他忽地又来了兴致,抬了抬眉,转身循着那声音发出之地走去。
绕了几圈后,少年靠在墙边,淡淡地观赏着眼前的景致。
三五叫花子围着个样貌清秀的女童,面上带着流里流气的肮脏笑容,嘴里嚷嚷着些咒骂之语,手上则在搜着那女童的身子。少年细细一听,便明了了事情的缘由。
叫花子好吃懒做,而这女童每天都会揣着娘亲给的馒头等物,起早去学堂外边站着蹭课。叫花子观察了几日,便在她必经的这条静僻小巷里等着欺负她,告诉她让她每天从家里头拿馒头来打给这些个乞丐,不然就要去她家里头闹。
少年静静地望着那女童。她大约比少年小个三四岁左右,面色发黄,身形瘦小,可即便如此,也能瞧出她眉眼的标致和秀气来。她面上很是镇定,一双眼睛清亮至极,却也透着森森冷意。
他微微笑了笑,心里燃起了些许兴致来,便拖着木屐,手执长剑,缓缓朝着那些个叫花子走了过去。
三五乞丐抬头一看,暗自在心里头比较起来。这人手里头有剑,看着那容华风范,绝非是杏花巷中人,大约是凑巧经过,想要行侠仗义的天真少年吧?反正今天的馒头已经到了手,大不了改日再来占这小姑娘的便宜。
这般想着,几人慌张起身,鱼贯而奔。
女童见他们走了,抬起头来,清亮的眸子看向眼前的黑袍少年。须臾之后,她舒眉而笑,声音娇俏,“谢谢哥哥。”
她笑起来很是好看。从常人的眼光看,这小姑娘笑起来远比面无表情时好看许多。而看在这少年的眼里,她分明眼含冷意的时候更加好看,笑起来时反而显得做作而虚伪。那舒展的纤眉,微微弯起的漂亮眼睛,露出的白牙,浅浅的梨涡,看在少年眼里,都分外刺眼。
他伸手去掐她的下巴,迫的她收起笑容来,“不许笑。”
女童听了,乖巧地收起笑容来,往后收着下巴,小心地脱离了少年的桎梏。她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了支钗子来,递给了黑袍少年。这钗子看上去并无精巧之处,不过是几朵形状简单的珠花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罢了。
少年漫不经心地扫了眼,随即笑道:“让我拿这个束发?”
女童摇了摇头,随即献宝似的将珠花捧在手心里,随即拨弄起那珠花来。少年垂头看着,微微一哂,却原来那珠花拨开后下边还有珠花,再拨开后又是一层,朵朵珠花凑在一起,煞是艳丽。
少年却是不接,但道:“若是那些个叫花子以后还来为难你,你会怎么做?”